於是俯身下來,將一支支黃色的蒲公英小心摘下,插在萊麗克的水晶缽裏,高高舉起,淋幾分春雨,且帶入屋中養著,支頤看了千百回……
遲到的春耕
往年都是五月中旬由紐約回台北,今年則恰恰相反,趕在芍藥還沒開過的時候,回到了紐約。其中有兩個原因:一方麵希望避開台北的溽暑,享受北美最宜人的暮春和夏日;一方麵為了準備八月初的遷居。
享受春天和搬家似乎是相矛盾的,倒不是因為心不定而無法欣賞春景,也不是由於將去的地方沒有春天,而是對老屋田園寥落的失意。
說寥落,誠然是誇張的,院前的鳶尾蘭照樣盛放,屋後的山茱萸也火豔如昔,牡丹據說開得大如湯碗,眼前的芍藥更是花團錦簇,甚至超過了往年。
又是什麼惹得我失意呢?
是那塊菜圃、那角瓜架!
“就要搬了!未來的屋主已經請園藝專家來看過,隻怕要把整個院子改觀,所以大理花的塊莖送給了朋友,黃瓜、青江菜的種子也沒有下。何必呢?沒幾天了!隻怕果實熟不了,就得離開!”當我在台北問到今年的園事時,妻這麼說。
所以今年沒了園事。本來的菜圃,一窪窪的地,經過冬天的冰雪和幾場傾盆的春雨,變成平平一片。春風一吹,全長滿了綠草,院子倒像是瞬間加大了許多。
隻是每次憑窗,眼睛掠過菜圃的位置,就有些莫名的失落。一天長於一天的青草,畢竟不像一暝大一寸的菜苗。以前每天清早,總要蹲在菜圃前,東摘摘西點點,看著自己親手耕的田、播的種,逐漸走向收獲的時節,有說不出的滿足感。
甚至鋤地、耕田的重活,也是耐人尋味的,土地生來是要耕的,且看那蚯蚓、小蟲,都在土裏攢動、營生,不也是耕田嗎?小鳥常在我初翻的土上扒來扒去,便又是另一種耕作。小蟲、小鳥淺淺地耕,人們深深地耕,我們生在土地上,就該充分利用這塊“無盡藏”。
少年時讀德國哲學家尼采的《蘇魯支語錄》,對他信仰土地很是不解,經過這些年紐約老農的生活,才漸漸有了體悟。
不適意時,沒有比耕田來得更解憂了,每一鋤、每一鏟,都是那麼實在,讓我覺得自己是頂天立地地站著,對自己所站立的土地,放射出決定性的力量。
人能利用土地,所以能改善生活。實際自古至今,許多爭戰、殺伐,都是因為爭土地嗎?遂想起那寸土寸金的城市,兩坪地可能值上一個人畢生的歲月,但爭得土地的人,是否想過什麼是土地的真精神呢?
在許多人的心中,土地已經變成了錢的代名詞。土地,這原本最實在的東西,卻被人們抽象化了。“有土斯有財”,工業時代與農業時代的差距是多麼大啊!
律師傳來消息,我即將搬去的房子,由於原屋主一時找不到房,而要求延後一個月交屋。兒子聽說之後頗為火大,我卻毫不在意。老家、新家,終歸是家!在這舊園中多留些時,多溫存幾刻,未嚐不是好事。
傍晚在園中小坐,母親躡手躡腳地走來,又小聲小氣地問:“我偷偷在前院牆邊下了些黃瓜種,每棵都發三片葉了,既然晚一個月搬,算算能收成得了,要不要等你明天有空,翻翻土,咱們把它種了?不種嘛,看著一顆顆活生生的籽兒,心裏不忍,多可惜啊!”
“何必等明天,今兒就動手吧!”說完便從車房裏掏出鏟子、鋤頭和鐵耙,開始勞動起來。
颯!颯!每一鏟下去都是那麼爽利,好像土地也在歡呼,經過七八年的耕耘,這地是更純也更富了。我把鏟起的土拋得高高的,再任它墜下,泥土便崩散,如一塊塊落在盤中的起司蛋糕。誰說土地無情?這田園是愈耕愈有情,也愈親膩的!
尤其妙的是,我發現今年不大見的各色小鳥,第二天清早,就嘰嘰喳喳地來了。而我當夜的夢,因為耕作的勞動而愈甜,那原本無味的雜草,因為鏟動、翻騰,竟然散出清清的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