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的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情是,有次到河南某地講課,一位當地的官員執意要請我吃飯,但說要到吃飯的時候才告訴我為什麼請客。我因為好奇,就答應了。飯桌上,他跟我講了個故事。就在那年春節,他去海南度假。上飛機之前,有人送他一本《世界是平的》。估計飛機上實在無聊,他就翻了翻書的前兩章。回來之後,很快當地政府部門公開招考幹部,他報名了。拿到考卷,最後一道大題是:試用《世界是平的》一書中的觀點,談談我市未來的經濟發展思路。

這個故事的意思是,如果你要讀《世界是平的》,看前麵兩章就足夠了。後來,我又陸續翻譯了幾本弗裏德曼的書。最新的一本剛開始賣,是他和國際政治學家曼德鮑姆合著的《曾經的輝煌》。這幾本書都是我組織學生翻譯,然後我校譯。說是校譯,但常常要自己重新翻譯,搞得我苦不堪言。誠實地講,這幾本書的翻譯質量都沒有達到我心目中的標準。我翻譯的最差的一本書是《維基經濟學》。因為我實在沒有時間,就找了一位學英語專業的朋友一起翻譯。可是他也沒有時間,他找了一群學生翻譯。當我拿到譯稿的時候幾乎暈倒。出版社急著出書,不得已,我理順了一下譯稿中的文字,不情願地交給了出版社。細心的讀者已經指出,這本書的翻譯中錯誤極多。我曾經在自己的博客中向大家道過歉。現在,向所有的讀者再次鄭重道歉,這的確是我的過錯。

我翻譯的書中,有一本自己是滿意的,那就是喬舒亞·庫珀·雷默寫的《不可思議的年代》。雷默是我的好朋友,他曾是《時代》雜誌最年輕的國際版主編,也是“北京共識”的提出者。他是一位中國問題專家,也是基辛格博士“欽定”的傳人。這本書是他對國際問題的思考,書中內容表現出他對未來充滿了憂患意識。雷默在創作中旁征博引,介紹了國際政治、複雜科學、認知心理學,甚至傳染病學的思想,也講述了雷默采訪真主黨遊擊隊、對衝基金經理、戈爾巴喬夫等形形色色人物的故事。書中的很多思考,讓我受益匪淺。出於對朋友的負責,我獨自承擔了翻譯任務。那一年的春節,我枯坐在書齋裏,以每天一萬字的速度,譯完了全書。

回顧我自己出的那幾本書,我對自己過去寫的東西越來越沒有興趣了。在我第一本隨筆集的前言裏,我曾引用拜倫的話:“我寫的東西都付之流水,任它浮沉。”現在看來,它們都陸續沉底了,那就讓它們去吧。

在我翻譯書的過程中,卻逐漸激發起新的寫作欲望。我並不覺得弗裏德曼寫得有多好,雷默的書寫得也不錯,我為什麼不能寫出來讓自己滿意的書呢?

我想,該作出一個重大的選擇了。

在讀高中的時候,我就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這一生的理想是做一名學者。到了研究生階段,尤其是博士階段,到哈佛做了兩年訪問學生,讓我對經濟學幾乎頂禮膜拜。經濟學的宮殿巍峨雄壯,讓我覺得在這裏消磨自己一生的時光,哪怕是做些雕梁畫棟的工作,也是件幸福的事情。但隨著人生閱曆的增加,閱讀範圍的擴大,我對經濟學的信心一點點消失了。供給和需求能夠解釋這世間的一切?哈耶克有一本書叫做《致命的自負》。我倒是覺得,主流經濟學家看這個世界的時候,才常常是“致命的自負”。經濟學帝國主義的傲慢,太不符合我自卑而膽怯的性格了。

我對自己做學問的信心也一點點消失了。在哈佛求學的時候,天天跟那些頂尖的學者、天才的學生廝混在一起,讓我知道了什麼是好的經濟學,也讓我明白,自己是做不出來好的經濟學的。我曾經上過一門博弈論的課程。剛開學的時候,仗著曾經在國內自學過,我是班上回答問題最積極的學生。半個學期過去,同學們就超過了我。到學期末交課程論文的時候,我隻規規矩矩地做模型、交作業。和同學們那些天馬行空、構想巧妙的模型相比,我做的模型就像愛因斯坦的小板凳。

假如我努力堅持,或許可以勤能補拙,做出個更像樣子的小板凳。但我已經認識到,自己並不是一個有原創性的學者。這不僅是因為我智力駑鈍,也和我興趣太廣泛有關。那些在學問上有成就的學者,往往是用心至純,心無旁騖,且能長期堅持,跑完馬拉鬆。而我呢,我對什麼都感興趣,是一個胃口奇好、口味甚雜的讀者。我對曆史學感興趣,也對天體物理學感興趣;我對政治學感興趣,也對腦神經科學感興趣;我對文學感興趣,也對生物學感興趣;一本背單詞的書或是辭典,都能讓我津津有味地讀幾個小時。我看書速度也很快,一本兩三百頁的中文書,大概隻夠我讀兩三個小時,同樣厚度的英文書,大概夠我讀五六個小時。出差的時候,我至少要帶四本書;候機廳裏讀一本,飛機上讀一本,賓館臨睡前一本,回來的飛機上再讀一本。在這個越來越講究專業分工的時代,我算是當不了專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