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驀然一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都沒來得及做,就這樣渾渾噩噩,人生居然已經過去一半,或者是一大半。

每一個讀書人,最大的心願除了能坐擁書城、樂不思蜀之外,如果再有一點點野心,恐怕都想過自己寫點什麼,最好是寫幾本書,寫幾本能沾沾自喜的書,也就不枉此生了。

讀書,寫書,這一直是我認為最本分的事情,但在生活中隨波逐流,離那種平靜的生活越來越遠了。寫過的幾本書,譯過的幾本書,翻檢出來,隻能讓自己覺得慚愧。

我寫第一本書的時候25歲,那時還在讀博士。當時有家出版社叫今日中國出版社,要出一套中國問題報告,我負責其中的財政專題。一年之後,我的第一本書就這樣出版了,書名叫《為市場經濟立憲:當代中國的財政問題報告》。書裏的主要觀點是,曆史上很多重大的改革,主要是因為政府遇到了財政壓力,不得不改弦更張。政府處理財政壓力的不同做法,會給之後的經濟發展帶來不同的影響:如果政府先“甩包袱”,就會減少對市場的幹預,市場經濟就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但如果政府先想到的是征稅,那無異於殺雞取卵,會斷送經濟增長的活力。

這些核心的觀點其實並非我的獨創,而是出自我的老師張宇燕教授。我曾和他合作過一篇論文《財政壓力導致的製度變遷》。《為市場經濟立憲:當代中國的財政問題報告》一書,基本上就是對這篇論文的擴寫。我本來心裏一直忐忑不安,擔心張老師知道後責怪我,沒想到他反而主動跟我說:“既然你已經寫出來了,我就不用再寫了。”這著實讓我羞愧了很久。如今,原來出版此書的出版社都沒有了。再讀這本書,很多稚氣和自以為是的話,讓我自己都忍俊不禁。但我還是非常懷念那段心無旁騖、一心寫書的日子。

從第二本書開始,就都是隨筆集了。而且我越寫越快,越寫越多。我的第一本隨筆集是《出門散步的經濟學》。薄薄的一本書,收錄了我大約十年來的文章。我的第二本隨筆集是《不確定的年代》,比第一本厚多了,題材也雜亂無章。當時我剛剛畢業,急於改善自己的經濟條件,開始瘋寫財經評論。當時的大部分文章都是為稻粱謀,寫得匆匆忙忙,慌不擇路,仿佛醉酒一般。

我的第三本隨筆集是《胸中無劍》。當時我已經過了30歲。到現在為止,這仍然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不是因為裏麵的文章,隻是因為書名。之所以叫胸中無劍,是想表達我對人生的一點感悟。金庸先生在《倚天屠龍記》中講過張三豐教張無忌太極拳的故事。張三豐演示了幾遍,問張無忌記住了沒有,張無忌思索半天,說:“全忘了。”旁邊的人都為他著急,張三豐反而大喜,因為意在其中,忘記了招式才算真的學會了。人生到了一定的階段,就會發現,放棄比得到更重要,忘記比記得更重要。從那時起,我就已下定決心,忘記名利,甚至忘記學術,隻聽從自己興趣的召喚,做一個普普通通、完全本色的人。到現在為止,我的博客和微博還用著“胸中無劍”的名字。

在那之後,我又出了兩本隨筆集,一本是《失衡之困》,一本是《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前者主要是寫中國經濟中的結構失衡,後者則是爆發美國金融危機之後我寫的一些評論。我本來想把後一本書取名為《誰忘了穿泳褲》,取自巴菲特的名言:“隻有在退潮的時候,才能看出來誰沒有穿泳褲。”我的意思是想說,美國金融危機之後才發現,原來的企業、金融機構、政府,都沒有穿泳褲。編輯看到這個書名直撓頭,說叫這個名字說不定會被放到體育類的圖書架子上,所以他把書名改成了《一盤沒有下完的棋》。他忘記了,叫現在這個名字還是有可能被放到體育類的架子上。出完這兩本隨筆集之後,我已經失去了再寫財經評論的興趣。這樣天天緊追熱點、指點江山,不是我心裏想做的事情。

除了寫書,我也翻譯了幾本書。我翻譯的書比自己寫的書賣得好多了。我接的第一個單子是翻譯《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托馬斯·弗裏德曼的《世界是平的》。說實在的,我並不看好這本書在中國的銷路,也不讚成書裏的觀點。之所以同意翻譯此書,完全是因為湖南科技出版社的孫桂均老師太會說服人了。我沒有想到,《世界是平的》賣得極其火爆,一時洛陽紙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