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把宿舍裏的家具都賣了,搬到了華盛頓。他的想法是,華盛頓又沒有華爾街,這裏受經濟危機的影響總該小一些吧。每天早晨,麥克穿著筆挺的西裝,揣著簡曆,一家一家地登門自薦。他找了政府部門、大學、圖書館,但每個地方都告訴他,對不起,沒有工作。有幾個月的時間,麥克天天到一家咖啡館報到,因為這裏有免費的wifi(無線局域網絡)。麥克有時在這裏一泡就是一整天,在一個個招聘網站上大海撈針。
但很快,這樣的日子過不下去了。麥克的銀行賬戶上已經沒有錢了,信用卡的額度也快用完了。爸爸媽媽告訴他,要是實在混不下去,就回托萊多吧。當初他的房間,父母還給他留著。麥克接完父母的電話,一個人在冰冷的大街上走了很久。第二天,他就到這家書店上班了。畢竟,這裏的書香,讓人想起校園裏的溫暖,多少還能讓他感到自己躲藏在文明世界裏,就像一個蟲子把自己藏在繭裏。
有一天,麥克遇到了一位身穿黑色大衣的顧客。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這不是凱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教授嗎?他可是麥克在學校裏最崇拜的法學教授之一。麥克讀書的時候,看到過桑斯坦教授的照片。教授走到麥克的麵前,要了一杯雙份的意式濃縮咖啡。麥克的嘴唇有些發幹,喉頭動了一動,他很想和教授打個招呼,但最終也沒有開口。
後來,麥克又換了一份工作。他現在在美國住房保障部打工,每天要做的事情無非是打打電話、填填表。麥克不敢告訴同事,自己是波士頓大學法學院的畢業生,因為他害怕別人會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這份工作的收入也不高,即使再加上另外一份零工,麥克每個月還完了貸款,口袋裏還是剩不了多少錢,但他已經不敢再有更高的奢望了。有時候,麥克也會想到他父親那一代人。他的父親高中畢業,原本在工廠工作,22歲的時候就買了房子,還能養活兩個孩子。麥克27歲才剛剛進入社會,如今還要和別人合租房子,住的房間比在法學院的宿舍還局促破舊。車子、房子、孩子,仿佛已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怎麼會這樣呢?
這場金融危機不僅摧毀了雷曼兄弟,還摧毀了麥克的未來。雷曼兄弟是咎由自取,但千千萬萬個“麥克”卻是無辜的受害者。金融危機給美國經濟帶來的最大創傷,就是居高不下的失業率。以往,經濟衰退的時候,工人會失去工作,但到繁榮來臨的時候,工作就會失而複得,但這一次不一樣了,很多就業機會可能從此之後再也不會回來了。隨著房地產泡沫的破滅,建築業的很多就業機會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了;隨著金融機構的破產,金融行業中的很多就業機會也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全球化和技術進步使得越來越多的工作機會可以被外包到像中國和印度這樣的發展中國家,這些離開的就業機會再也不會回來了。
英國華威大學的安德魯·奧斯沃德(Andrew Oswald)教授是少有的專門研究“幸福”的經濟學家。根據他的研究,失業對幸福的影響,僅僅次於親人死亡和離婚。即使是像麥克那樣,最終勉強找到了一份工作,但失去的士氣,可能將永遠無法重振了。衰退時期進入社會的年輕人,像趕上了一班慢車,繁榮時期進入社會的年輕人,像坐上了一班快車。絕大部分坐慢車的乘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和別人的差距越來越大。越是落後,就越是悲觀,越是悲觀,就越發被動,最終的結果就是,越失業,越無能。金融危機對大學畢業生收入的衝擊,大概要到十多年之後才能逐漸抹平,但人的一生中,實際收入的2/3是在事業的頭十年掙出來的。20歲,是人生最敏感多變的季節。20歲不期而遇的一場金融危機,徹底改變了這一代年輕人的命運。年輕人工作經驗不足,懵懵懂懂,顯得頗為稚嫩,這使得他們天然在就業市場上處於劣勢。一批批剛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就像諾曼底登陸時候的士兵,還沒有來得及爬到岸上,就已經被無情的子彈撂倒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對挫折和磨難準備得最不足的一代人。在過去二三十年,美國教育的理念越來越寬鬆、自由,老師和家長推崇的是快樂教育。這一代孩子,打小就在讚美和鼓勵中長大。在這種環境下,他們的自我意識越來越強烈,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生來就是要做人上人的。2006年,吉恩·特溫吉(Jean Twenge)出版的一本書叫《自我的一代》(Generation Me),這或許是給80後一代的最好的標簽。根據2009年的一份調查,在美國,74%的孩子認為自己比別人漂亮,79%的孩子認為自己比別人聰明。40%的孩子認為自己到30多歲的時候,能一年掙7.5萬美元。事實上,那一年30歲的就業者,能夠拿到的中位數收入隻有2.7萬美元。靠著虛幻的讚美培養出來的自尊,鼓勵的是懶惰,而非努力工作。很難想象,這些孩子怎麼麵對日益黯淡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