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傷心和嫵媚經過的叢林(3 / 3)

我看了廉燕一眼(我忘了說她也跟著一起來了嗎?),她從來沒有用那樣的表情麵對過我。我最終啞口無言,目送他們在我眼前走開。——他們手指緊扣,同仇敵愾,難道他們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他們還從沒有過這樣的團結緊密的狀態嗎?如果事實如他們所說,他們反而應該感謝我這個外部矛盾的介入。

總之那天我成了眾矢之的,連馬猴這個混蛋也落井下石。

當晚我給廉燕發了一條短信,試圖再做解釋,可她的回複竟是:我知道你以前對我……可你也不能這麼做,也不喜歡你再說我爸,我們原本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的。——你能想象?她真的用了“……”,這代表什麼意思恐怕不用我再多做解釋,但那天“魔鬼將她支走”的舉動總是讓我心有不甘。

我沒有再找其他人訴苦,我的一時得意毀了我——這種狀況經常發生:積極邀別人打牌的家夥總是輸得很慘,喜歡吹牛皮的人總是會把牛皮吹破,頤指氣使吆五喝六的家夥總是會被天上落下的鳥屎砸中,總之“得意洋洋”之後總是很快就“倒黴”,讓人不得不懷疑離地三尺真的有神明。

我開始期盼沈曉喻趕快到來,我希望他那種擅於撫慰女人心的能力能在我身上起作用,或者他的到來能讓眼下這種一團糟糕有所改變。

不過,熱心的小木提前趕來了,他決定同他的憨憨樂隊一起在我們的小店門前展示他們的合作成果。夏侯傑和馬猴也讚成這麼幹,能讓低沉的情緒一掃而光的現在隻有樂隊。出人意料的是,這種演出居然給我的小店帶了前所未有的商機,而背負愧疚的我甘心獨自麵對冷飲機前的擁擠。

成百的熱情學生擁擠在我們的小店麵前,跟隨憨憨樂隊唱起了一首首經典老歌,馬猴和夏侯傑的臨時性助演也頗受好評,我則在擁擠和吵鬧中忙得不可開交。

“來杯橙汁!不,換成西瓜汁!”

“快點兒!快點兒!熱死了!”

“你髒不髒啊!?手上全是汗!”

“你是不是找錯錢了啊?!”

……你能想象我那時的心境,我多想啜著涼絲絲的飲料站在人群中看那幫家夥煽情的演出。

他們一連進行了兩天,熱度越來越高,人群越聚越多,冷飲供不應求,“熊霸天下”和“憨憨樂隊”的名聲也在那時達到頂峰。在他們決定加演的第三天,亞冰和廉燕也過來幫忙了,我和廉燕之間的緊張關係也在忙碌和音樂中緩和,這想必就是我那幾天的唯一收獲。沒想到“有遠見老師”也來了,他在演出進行了兩天後準確地預見了我的“忙碌”,友情大發,主動幫助我兜售起飲料。

他們的加入終於使我愉悅起來,我們開始說笑、打鬧,“有遠見老師”的師者尊嚴很快就在兩位漂亮女孩兒麵前喪失殆盡。我們隨著憨憨樂隊唱起歌,因她而起的苦澀暫時被眼前熱鬧的場麵淹沒。

你曾經對我說 你永遠愛著我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 但永遠是什麼

姑娘你別哭泣 我倆還在一起

今天的歡樂將是 明天永恒的回憶

啦啦啦 啦啦啦 啦啦啦 啦啦啦

今天的歡樂將是 明天永恒的回憶

就在我們三個第二天回到小店準備開張的時候,有幾十個學生正

在小店門前等我們。待我們走近後,那種怒目相向突然爆發成一種集體的人民公審式的訓斥——昨晚我們出售的飲料導致他們在夜裏紛紛爭搶上廁所的權力。先前購買飲料的熱情一夜之間化成了憤怒。

“你們的飲料有問題!”

“這是集體中毒事件!”

“咱們得報警!”

“不用那麼多解釋!”

“怎麼賠償?!我們不是要什麼賠償,我們隻是感覺被騙了!”

“還‘熊霸天下’!狗屁!‘毒霸天下’還差不多!”

最終,他們沒有打我們,也沒有報警,一些人接受了我們的現金賠償,一些人隻是撒了氣離去——學生獨有的那份純潔和尊嚴讓他們覺得隻是抗議一下就夠了。我們三個呆呆地站在小店裏,望著外麵那些沒被我們毒害的好奇的學生,渾身湧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折感。

那天我們的“毒霸天下”關門大吉,我們三個狼狽地回到出租屋。小木、二冬、廉燕、亞冰、小倩、“有遠見”都趕過來了,在敘述了一番錯誤的起源、公共關係知識和人情溫暖之後,他們離開了,隻留下我們三個各自尋覓一個角落默不作聲地度過看起來是最艱難的一天。

半夜我被夏侯傑吵醒了,有人給他打電話,我們的小店著火了。

夏侯傑、馬猴和我急忙穿了衣服,跑過深夜無人的大街去往學校。到達的時候火早就被撲滅,那些在擠在黑暗的寢室窗口前的學生的興致也早就消失了,因為著火的隻有那八平米的地方。我們三個呆呆地看著那些熏黑的牆壁、殘破的門框、被燈光照出一片殘影的貨架,感覺我們的先前的世界已經蕩然無存。有餘煙從裏麵冒出來,我聞到了泡麵和麵包的味道、冷飲機的味道、那張獎狀和那船長的那幅畫的味道,夏侯傑的“為學生服務”的味道,——當然,還有那隻熊的味道。

“燒了就燒了吧,有開始就又結束,這是我早就想到的。”船長聽了我們的一大堆話後,隻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也正因為這句話,我們開始對船長有了埋怨。

記得魯迅在《呐喊》自序中有一段話:

創始時候既已背時,失敗的時候當然無可告語,而其後卻連這三個人也都為各自的命運所驅策,不能在一處縱談將來的好夢了,這就是我們的並未產生的《新生》的結局。

——這句話和我們那時的狀況隻差了一個書名號而已。

4

學校請警察介入了火災的調查,最終一無所獲——如果一場火災能夠平息一切,那我們甘願這種一無所獲。我們幾個深深地陷入一種失落,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做——也許會像船長所說的那樣,燒了就燒了吧。

可令我們誰都沒有想到的是,魔鬼廉老板出現在我們身後,他拍著我們的肩膀說,他可以把他超市十平米的地方免費讓給我們。他讓我們很是感動,從那以後我們開始真心實意地叫他一聲“廉叔”。

“我可不是掃把星呦!”沈曉喻來了,身旁跟著一位氣質不俗的妻子。

當我們都把他一進門的這句話當戲言的時候,他卻用接下來的一句話證明了他是個徹徹底底的“萬足掃把星”。

“船長好像遇到了麻煩。”他根本就不知道火災的事兒。

他給我們帶來了一張報紙,是他在來時的車上順帶買的一張省級報紙。其中在第六版一個諷刺地產商漫畫的旁邊印有一個女孩兒的照片,我們都能認出,那是船長的妹妹。照片旁邊的標題是《一個“腎”的承諾》。

我不忍心完整地複述那篇報道,我不希望像個煽情的小說家那樣故意渲染別人的痛苦,也不知道再次提到這一段現在的船長會作何感受,可由於這是我們故事的一個轉折,一個從開始到結束的關鍵的過度,我不得不提到它(我打算放棄對於文章寫法的考慮,盡可能簡略):我們被報道裏的那些字眼驚得半晌無言:慢性腎衰、兩年、尿毒症、哥哥的承諾……

妹妹有個好哥哥,因為他一直在信守他對家人的承諾,哥哥也有個好妹妹,因為她實在不願再讓要強的哥哥苦撐,她要委托報紙向社會求援。

我們發動了那輛剛剛康複出廠煥然一新的小海獅,馬猴撇下了曉倩,夏侯傑撇下了廉燕(也與我也暫時放下前嫌),我們五個一路開往船長的家(我們事先沒有和他聯係)。

途中,我們和柳宏打了電話,他決定立刻放下手裏的工作趕過來,我們決定一起幫助船長。我跟老媽打了電話,在講完了“我已有女朋友,準備帶回家”的謊言後,我跟她說了船長的事兒,這麼著,我從老媽那裏籌到了五萬塊錢。其他人紛紛向我的這一標準看齊,隻有夏侯傑例外,在沉默了半晌後他決定所有的費用都由他的老爸來出。我們並沒有那種“劫富濟貧”的喜悅,因為我們不能這麼幹。可夏侯傑還是和我們一樣再次利用了那種親情,不過似乎又和我們不同。

有一種“尷尬”我原本決定像個真正的小說家那樣將其設為這篇文章隱含的一條線來著(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可現在寫到這裏,我再也忍不住了。這尬尷便是:我們已是一群跨越了二十五歲年齡的社會人,卻不得不在遇到除“雞飛狗跳”之外的事情時候再去求助我們的老爸老媽,就好像我們和他們之間的親情永遠永遠有個“天經地義”的規則設定在那裏。

相比船長我們可能是幸運的,我們現在沒有必要急於賺得幾十萬塊然後再把它用來移植一顆腎髒給自己的妹妹。但我們各有各的遭遇和未來,別人的不幸並不代表那永遠都會是別人的,我們除了要繼續在那種“尷尬”中跌跌撞撞外,還必須要時刻承擔意外。比起父輩,我們的尷尬算不得不幸,比起承擔過意外的人,未來的意外也不一定就是不幸,人必須都得身處尷尬並隨時都要承擔意外。從我們這群人身上表現出來的逃脫、抗爭、玩世、厭世的生活方式隻是眾生相中的一種而已。

我們心裏都很清楚那些同齡人此刻都在幹些什麼:在老板的訓斥中變得老道成熟,在挫折和幸運中實踐成功法則,在百人考研輔導班裏汗流浹背,在大城市的某個角色為房子車子打拚著……可這個世界得允許一部分人選擇自己特立獨行的生活,因為他們與人為善並且願意為此承擔尷尬和相應的一切,譬如,周遊全國的阿陳、尋找答案的瘋子、與眾不同的小木……或許還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