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傷心和嫵媚經過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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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長走了,我們幾個待在“熊霸天下”裏突然覺得有些落寞,收音機裏不得不傳出來那個熟悉的嘮叨聲,這或許就是他對那些落寞的人的貢獻——像是一種“永恒的樂觀”,讓人一邊覺得假,一邊還有些慶幸和感激。
出乎意料的是,伴隨船長離去的居然是蕭文哥哥的到來,他所在的學校距離我們隻有十分鍾的車程,而他為了特意展示那種強健的肌肉通常在遇到汗水時的雄性之美,居然一路跑步過來找我,原因隻是他十二還是十五分鍾前聽到她的妹妹“跟隨一幫校園小賣部的家夥去過野外露營”。
他來的時候,收音機裏的家夥還在嘮叨,在炎熱的午後那隻能助長一位心血上湧的肌肉男。
“你對我妹妹做了什麼?”他繃起嚴肅的汗水四溢的臉頰衝我問道。
“我們隻是朋友。”我一邊暗自確認我已是個飽經世麵的“社會人”,一邊在膽怯和勇敢之間猶豫不定。
“朋友?聽說你帶我妹妹出去過?”他威脅的口氣進一步加大。
“當然,”我一笑,我承認那可能沒多自然,“我們是朋友,這很正常,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很多人都去了,你可以問問他們。”我扭頭看著夏侯傑。
船長走了,馬猴去了醫院照顧被我們誤傷的讓我們後半夜沒能睡安穩的“有遠見老師”,也就是說,我身邊隻有瘦弱的從小學結束後就沒有再打過架的夏侯傑,還有那隻隻能擺擺樣子的還挺憨厚的熊。
夏侯傑嘴角撇除一絲裝腔作勢的微笑。“沒錯,我的女朋友也去了。”他說。可立即那臉上的微笑變得尷尬而僵硬,因為他受到一個憤怒眼神的逼迫。——這個笨蛋!
“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纏著我妹妹。”
希望?他現在居然還有功夫咬文嚼字,說一些緩和性的禮貌用語。
“我恐怕不能答應。”我覺得身為一個成熟的“社會人”應該有“社會人”的樣子。
“什麼!?”他衝我怒目而視,難道他隻會簡單粗暴,“你應該知道我今天特地跑來找你的目的,誰都不能靠近我妹妹懂嗎?你不是第一個!其他人的下場你可以去打聽打聽。”一個俗套的威脅。
我多麼希望夏侯傑能夠從我身後挺身而出,說些“姑娘人人都有占有的權力”之類的話,或者收音機裏的家夥趕緊停止他的嘮叨,放那首《戀曲1980》替我回答這個氣勢洶洶不容冒犯的家夥。——沒有,那種巧合力在關鍵時候壓根兒隻能是幻想,所有小說家都喜歡讓主角出醜以取悅讀者。
“來杯可樂!”一個悶頭悶腦的家夥突然闖進了我們三個擺就的一觸即發的陣勢。
“好勒!稍等!”混蛋夏侯傑像是突然蒙受大赦,屁顛兒屁顛兒地忙著取可樂,態度從未這麼殷勤過。“今天天氣還不錯吧?多少度?……我忘了看天氣預報了……好熱是吧?喂!同學,你上大幾了?大二啊,怪不得……”
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衝夏侯傑撇去鄙睨的一眼,而後他盯著我說道:“我不想找麻煩,可是如果有人找我妹妹的麻煩,我就會對他不客氣。”
我不置可否,但對他來說“不置可否”就等於“妥協”。我是“妥協”了嗎?我不置可否。
最後他衝我重點突出了一個眼神,轉身離開了。其細節我不想再描述,可參照李小龍電影《猛龍過江》的若幹鏡頭,但一股憤怒在他離去後瞬間湧上我的心頭——遲來的憤怒。
“你這個軟蛋!你為什麼不衝他說‘這是我們的事兒,關你屁事’!”看來擁有這種型號憤怒的不光我一個人,“哥哥算什麼!他有什麼權利這麼做!現在是什麼時代了,老爸都不能這樣……”
混蛋夏侯傑!我真想把他買的那尊關公摔爛!其實他現在麵臨著和我一樣的問題,隻不過他麵對的是別人的老爸,我麵對的是別人的哥哥。可他不能借著我發泄自己的憤怒,他隻管保證自己在廉燕的魔鬼老爸麵前不變成軟蛋就是了!
我將收音機關掉,獨自煩躁了一個下午,五點鍾的時候我故意當著夏侯傑的麵給蕭文打了電話,我要請她吃飯,我要跟她——約會!
天呐!她居然有些驚訝,難道在我身上一直都散發著純潔的友誼之光嗎!?
可好在,她同意了,多少有些猶豫。不知怎的,這種猶豫沒有被我當成女孩通常的那種矜持,而是增添了我的憤怒。
我選定了一個家環境還不錯的餐廳,坐等她的到來。六點多鍾,隔著餐廳的茶色玻璃,我看到她晃動的身影。她上身穿了件襯有薄紗的粉紅色半袖襯衫,下身穿了件優雅的長及腳踝的天藍色裙子,白色涼鞋露出了秀氣白皙的腳,一個銀質的雕花手鐲晃動在手腕間。她用樸素的頭繩紮了馬尾辮,臉上毫無化妝品的痕跡。
當我看著對麵那張秀氣美麗的臉時,一時竟忘了她哥哥的事兒。——每次見她,她都能觸及到我心裏最柔軟的部分。
“怎麼突然想到請我吃飯?”女人獨有的開場白。
“複習還順利嗎?”我岔開話題。
“整天悶在教室裏的感覺你沒有過麼?”她笑著問我。
我搖搖頭。“高考也不至於。”
“像是掉進了一個井裏,現在算是出來透透氣。”
“我能陪你考研啊。”我盡量裝作隨意。
這次換她搖搖頭,但她沒說理由。
“我有一些CD可以借給你聽,學累了聽聽也無妨。”
“好啊,改天拿給我。但我還差一個CD機,現在很難賣到那種東西?”
“也許。”我說。
她不再說話。我突然感到“也許”這兩個字的語氣說得很糟糕。
菜端上來,我們開始默默地吃起來,我極力想搜尋點什麼有趣的話題,可是我想要的那種“神靈活現”不肯出現,又遠沒達到那種“大方穩重”,另外,總覺得從一聲歎氣開始的“談人生”太作,至於音樂、電影、哲學、藝術、某人的糗事、過時的新聞、可用來解暑的笑話現在全都沒有心情出現。
我意識到她哥哥的身影在我們悶頭吃飯的時間裏悄然出現了,而且看樣子很難擺脫,等她突然說“你今天看起來怪怪的”,我才猛然意識到我一開始請她出來的動機是出自“憤怒”,而且現在已經很難掩飾了。
“你哥哥今天來找我了。”我索性打破僵局。
“他來找你?!”她看著我,“找你幹什麼?!”
“說了些威脅我的話,”我說,“讓我不要纏著你。”
“纏著我?”她紅起臉來,“對不起,我替他向你道歉。”
“用不著這樣。”我笑了笑,“沒事兒,我沒往心裏去。”
“我們是朋友嘛!他憑什麼這樣!”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來他們兄妹總能讓我麵對這種處境。
我們不再說話,心情徹底低沉下去,直到吃完離開。
夜幕開始降臨,我們並肩走在馬路上,第一次在一起壓馬路。兩旁的車流激起混合著瀝青和塵埃的悶熱空氣,商場前的各色霓虹燈映照著人們形色不一的臉龐,一條瘦削的流浪狗吐著抖動而坦然的舌頭扭頭看著我們在它麵前經過,而不遠處坐在門口消夏的人們對眼前一切動態的景致都充滿了興致。我們兩個步態緩慢地穿過那些眼神,與往來的行人擦肩而過,她在我的右手邊一步一晃地向前走著,沒有話題,心情沉悶,我的鬢角處有汗滴流下來。
我承認那一段路我走得很別扭,當你置身於一個有著異樣的、晃動的、時常令行人側目的步態的女孩兒身邊,並且與之發生緊密關聯的時候,你很難產生美妙的感觸。——事實上,那需要勇氣。
我的思緒陷入了一個沉悶尷尬的境地,它被堵死在內心一處我無法找到的位置,但我確信它正發散出很多觸角,並在遇到的每一個敏感處分岔。而當我們走進校園的時候,那種別扭竟然變成了一種焦慮,一種恐慌,變成了一種嚴肅期的典型屬性。我不知道校園究竟對我們意味著什麼,我隻知道它讓事情變得很糟。
“要不要一起看場電影?”路過學校禮堂的時候,她突然問我。
路燈下我分辨著她的表情。那表情我至今難忘,並確信它如今已被時間賦予了深意:一縷含有顆粒般顫抖的不安成分的微笑,一種稍顯遊移又用自尊支撐的勇氣,一絲遲疑而出又稍縱即逝的羞澀,一種用被自然化的教養所極力掩飾的尷尬。而所有這一切都被躲藏在樹杈間的路燈隴上了一層令人心生憐憫、憐愛和無限遐想的幽光。
“好啊。”我同意了,嘴角撇出一種僵硬的笑。
電影已經放映了四分之一,一部我從未聽說過的美國電影《傷心和嫵媚經過的叢林》。一位年老的探險家在叢林碰到一對迷路的年輕情侶,很自然的,他們在電影前一半的時間裏互讓彼此成為幸運兒:探險家帶情侶走出叢林,情侶中的一個為了給其餘兩個單獨相處的機會而不得不在意外中獻出自己的性命。接下來故事就更加老套了,一個跨年齡的愛情不可避免的產生,一陣傷心和嫵媚後(這想必是這部電影的重點),年輕女郎終於發現是他的這個新情人在意外發生時故意沒有去救她的老情人,可她已然因那種“愛的矛盾”無法做出任何舉動了(這想必是電影的另一個重點)。
電影放映了三分之二的時候,禮堂走了一半的人(他們確信後麵沒有了傷心和嫵媚),而我和她像要完成什麼某種程序似的堅持把電影看下來。當放映完畢燈光大開的時候,一扭頭看到她竟然在為電影的結局默默流淚。
我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她站起來,默默地同我跟隨人群走出禮堂,我們之間有過幾下貼身的接觸。
最後我們說了聲“再見”,借著影落人散的落寞景象,她轉身北去,我折身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