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是孤獨的捕手&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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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離”和“聚集”,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構成了一種發泄。我們隔離自己,是想要得到一種安靜的沉澱,沉澱大概會讓我們看清自己。我們開始聚集的時候,是想要得到一種激烈的混亂,整體的渾濁會讓我們忘掉自己。也就是說,我們有時候想看清自己,有時候則想忘掉自己,處於一種循環性的不安中,看了多了想忘記,忘掉了又想在記起,這種循環便是發泄。搖滾音樂節就是這麼一件東西。
五點鍾,我駕駛著小海獅載著船長樂隊、琴行老板和各種樂器穿過城區去到海邊。
比賽共有三天,前兩天為預賽,需拿出自己的原創作品,第三天為決賽,可選他人的歌曲來唱。參賽隊伍將近四十支,均來自那九所高校,有不少樂隊早就該在一個月前離開,因為他們淪為和我們一樣的境地——變成了一群老學生,隻不過還沒來得及發黴而已。他們在這個城市守候了一個假期,一邊抱怨著組織者時間選擇上的失策,一邊等待著一個完美的謝幕。無論組織者如何宣傳入圍前幾名有被唱片公司簽約培養的可能,但大家都明白,這場比賽主要是為了能夠在城市名片上印下“歡迎新生入學”的字樣。組織者有組織者的目的,參賽者有參賽者的目的,如船長樂隊者,隻要有一個能說服他們的目標就夠了。
海邊上搭建起了高高的架製的舞台,工作人員正對燈光音響做最後的調試,一個禿腦袋的家夥手拿話筒,正不厭其煩地“喂喂”個不停。早有一些觀眾迫不及待地等在場地邊上,一邊用隨時攜帶的折扇扇著腦門兒上的汗珠,一邊期待著入夜時涼風和喧鬧的同時到來。
此時海天之間嵌著一輪日漸衰弱的太陽,天空中由遠及近排列著魚鱗狀的雲朵。船長樂隊紛紛從小海獅上下來,卸了樂器,興奮地往報到處走去。那裏已經聚集了很多支樂隊。
我再次發動小海獅,帶著這些人的囑托開往學校,那裏正有三個女生需要我和小海獅充當鵲橋。而我自己卻隻能等到塞車、妒忌和苦悶的報酬。
“還去那裏嗎?”
她點點頭。——那點頭現在卻成了嘲弄人的空落。她沒有再去那裏,我依舊不知道她的名字,隻能寄希望於在比賽的時候找到她,問她的名字,存下她的電話,以使我們之間連上一條讓我徹底安心的線。——我覺得先前許多次的相遇都是一個喜歡捉弄人的家夥拿一根筆跡模糊的鉛筆時不時在我們之間劃上一道,過不多時又用橡皮將其擦去。
說這話非是對我自身能動性的否認,而是“人有時候不受自己控製”的情況總是確鑿存在的,就像一部機器設定了程序,上緊了發條,隻能按現有的路線前進。隻是對人來說,“性情”和“各種巧合力”將那“程序”做了替代。
女人的討厭不在於她們出門前的打扮,而是在於她們的打扮不是為了你。我和小海獅在女生宿舍樓前等了半個多小時,出出進進的女生擾亂了我的心緒,我一邊暗自佩服小海獅的鎮定一邊在腦袋裏回憶幾年前我在女生宿舍樓前等女友的情景——女聲宿舍樓前的景象大概是世界上最令人眼花繚亂、驚喜不斷的。
車子開出校園不久就深陷下班高峰期擁擠滯塞的車流中,距離比賽開始還有半個小時。車窗外的憋悶景象和車內三個女生興奮的議論聲讓我心煩意亂,我那張“鄭鈞精選輯”和我那顆急於見到她的心對此無能為力。
“抄條近路怎麼樣?”亞冰突然從背後說道。
“哪有近路?”我衝一輛莽撞的插隊的車子打了兩下雙閃後扭頭問道。
“從前麵小路口右轉,越過海邊森林公園,沿著那裏的環路東去就行了。”
“聽說那個海邊公園晚上不好走。”曉倩插話道。
“沒事兒。”廉燕信心滿滿地說,“有路燈和路標你怕什麼,那兒我去過好幾次。”
既然這樣,求之不得。
好不容易挨到前麵路口,向右一拐,駛上一條狹窄的柏油路。車輛果然少了許多,用了十五分鍾我的小海獅就開進了森林公園,但看起來它更喜歡草原。
廉燕根本就不知道這公園究竟有多大,按照路標走了一段,突然出現好幾條岔路口,路口前的標誌牌眾口一詞的衝我說“哥們兒,通往海邊的”。我選擇了中間一條,開出一段後路燈居然變得稀疏起來,兩旁的岔路也越來越多,簡直像進了一個幽深恐怖的迷宮,小海獅膽怯的目光掃過全由長青植物夾道的沙石路,每隔很遠才出現的路燈像是把我們引入迷宮深處的不懷好意的使者。
三個女孩子也不再說話,一聲不響地打量著窗外。車載音箱裏,鄭鈞的歌聲越發清晰高亢,透過車窗不斷向悶熱的空氣、嚶嚶往來的飛蟲、崎嶇飛行的蝙蝠傳遞著“人類的氣息”。不時就會清晰地聞到一股鬆香和樹葉發黴的混合味道。道路兩旁除了岔路口,再也沒有路標出現,也沒有任何行人或車輛,我們的小海獅孑然一身,突然令人有不祥的預感。
“我們還是掉頭回去吧!”曉倩突然以上揚的聲調說道,“這裏好可怕!”
“付西諾,你還認識路麼?”廉燕也問我。
“我怎麼感覺我們進了迷宮了。”亞冰跟著添亂,“這和白天來這裏的感覺完全不同啊!喂,學長,你白天來過嗎?”
“放心吧,前麵就能拐彎了。”男人的自尊真是可悲。
車子突然跳了兩三下,像是壓到了什麼東西,開出幾米後我能明顯感到一種滯重感。糟了,難道是車胎紮了!我趕忙停下車,打開雙閃,下去檢查。沒錯,右後方的車胎徹底沒了氣兒。
我忙打電話給馬猴。
“我不管你怎麼辦,快把曉倩帶過來,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抽簽抽的可是第四個!”混蛋馬猴隻想著他的妞兒。
夏侯傑搶過了電話,電話裏鬧哄哄的。
“笨蛋!給道路車輛維修中心打電話,讓他們過來修!再給出租公司打電話先把廉燕她們接過來,你留下處理就行了!趕緊的,比賽馬上就開始了!”
小牧又槍過了電話。
“車上不是有備胎,也有工具嘛!自己換備胎很快的……那個,亞冰也來了沒錯吧?”
幾個混蛋光想著自己的妞兒!你們著急有什麼用,她們全在我手中!
幾個女生嘰嘰喳喳亂出主意的當兒,我將他們全都趕下來,一個人奮力地拖出備用胎,拿出千斤頂和扳手,費了好大一會兒功夫用千斤頂頂起車身,猛然發現一個致命的錯誤:忘了用扳手先擰動車輪螺釘……於是再將千斤頂放下……姑娘們依舊嘰嘰喳喳……扳手杆兒太細,根本擰不動螺釘……
“啊——”不知誰大喊了一聲。
“啊——啊——”
“誰呀——誰呀——”
三個女生一股腦鑽進小海獅,“啪”的一聲將車門關牢。我一回頭,身體一下貼到車廂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一個衣衫襤褸的家夥正一步步向我走進,麵部表情根本看不清楚,晃動的身影被遠處的路燈拉得很長很長。我顫抖著抬起手中的扳手,膽怯地指向那個人。
“別害怕,需要幫忙嗎?”一口純正的普通話。
“你是誰?”我壯起膽子問。
“他們都叫我流浪漢。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也這麼叫我。”他朝我走近。我手中的扳手依然不肯落下。
“放鬆,年輕人。”他走近我,一股魚的腥臭味兒撲麵而來。他對著我仔細理了理自己的頭發,把我當成了一麵難得的鏡子,一副絡腮胡很有真正海盜船長的風範。
“你有什麼事兒麼?”我問(在此我不願提及我的表情)。
“你難道沒有看出來我是個絕對熱心的人麼?”他笑了笑,由於光線的原因,麵部表情始終模糊,“這兒是我的地盤兒,沒有人在這裏出過什麼問題。遇到什麼麻煩了麼年輕人?哦,我這麼叫你不介意麼?”
“車胎紮了。”我如實回答他第一個問題。
“這好辦。”他衝車胎看了看,“修理車胎是我的拿手好戲。”
“你能幫忙?”我將信將疑。
“可以,但是有償。”他笑了笑說,口氣一下噴到我的臉上。
“隻需換個備胎。”我本能地捂上鼻子。
“當然。換車胎,二十塊!”
我不知道他有何種神奇的力量能用那把纖細的隻能給自己壯膽兒的扳手扳動那些緊密的螺釘,他不但做到了,而且一切幹得都很麻利。
“不客氣,二十塊!”他衝我伸手。
我很高興的付了錢,覺得自己遇到了新時代的濟公。我又問他怎樣才能走出公園到達環海公路,因為這是他的地盤兒。
“問路十元。”他很認真地說道,“勞動總是被尊重的。”
我毫不猶豫地拿出十塊錢遞給他。
“別忙,年輕人,十塊錢之外還有一個條件,”說著,他將先前我給他的二十塊錢貼到鼻子上用力一吸,然後很享受的從嘴裏噴出帶著錢臭和魚臭味兒的肺腑之言:
“帶我去海邊。”
我看了一眼將臉緊貼車窗朝我們看的三個女生。“這恐怕不行。”
“那你隻能在這裏轉悠一晚上了,鬼打牆的故事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我渾身打了個冷顫!馬克思、霍布斯、洛克這時候給不了我絲毫力量,我需要的是林正英、午馬和洪金寶。
“放心,我也是個唯物論者。”他鼻子哼了一下說,“但憑我的經驗,有很多精明的司機一到這裏就犯迷糊,何況像你這樣身邊還跟了三個小情人兒的司機。”
“你去海邊幹什麼?”我問。
“聽說今晚那邊很熱鬧,我自然也想去湊和一下嘍!”
“好。”我會心一笑,“上車吧。”
“我來開車!”他說。
“你來!?”
“不然你根本走不出這裏。”他聳了聳肩,開車門前對著後視鏡再次理了理自己的發型。
我握著那個扳手,猶豫著坐進了駕駛室。
車裏的三個女生一邊捂住口鼻,一邊“嗯、嗯”的衝我發出強烈的暗示。
“放心,小女孩兒們。”他發動車子向前開去,“我從前的女朋友比你們漂亮一百倍,我和她分手的時候她還是個處女。哈哈!我是太愛惜她了,可她現在沒我過的幸福。”
我不得不承認他的駕車技術是一流的,而且車子七拐八拐竟逐漸遠離了剛剛的那種不祥的氣氛,他的表情仍不甚清楚,不過憑聲音推斷他的年紀應該隻有三十幾歲。我逐漸習慣了他身上的腥臭味兒,手中的那隻扳手也不覺放鬆,他一路不停的嘮叨讓擠在後排座位上的三個女生也同樣如此。
“嘿!聽個歌怎麼樣?”他打開音響按鈕。鄭鈞的《赤裸裸》。
“我的愛!赤裸裸!我的愛呀赤裸裸……你讓我忍不住的狂熱……”他時不時扯著嗓子跟著唱上幾句,竟是一流的嗓音。
“我以前超愛唱歌來著,”唱罷幾句,他說道,“我的那些女朋友也都喜歡聽我唱!”
“有過很多女朋友?”我忍不住問。
“當然,”他打了個很臭的噴嚏,“不過在女人和自由麵前我選擇了自由。女孩子有時候很煩的,她們一會兒讓你幹這幹那,一會兒又讓你不要幹這不要幹那——這和我的人生理想絕然不搭嘛!”
“你的人生……”
“當然,誰還沒有個他媽的想法麼?”他搶斷我的話(看樣子他很久沒和人說話了),“你看那些住在城市裏的人,那些格子裏的人,一閃一閃的燈光就是他們的生活。那種生活對應天上的星星!你抬頭看那些星星(他指著車頂),你能看到他們的生活麼?(我看到的隻有小海獅的肚皮)晚上我就看那些星星解悶兒!——你猜他們在幹什麼?給小孩擦完屁股再跟小狗擦屁股、你給他一巴掌她還你一巴掌、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玩花樣,還有的喜歡光著身子到處亂竄,可一出門立刻變得人模狗樣——星星將他們那點子事兒反應的一清二楚。要是他們出了門——當然這個從星星是看不到的,但大街上到處都是——他們還得跟那些小心眼兒的人糾纏,跟那些搬弄是非的人一起搬弄是非,然後痛打一頓喜歡挨打的人!‘生物帶著它的種種例行的樂趣正自動滾滾前行’!——我早就他媽煩了!”
“然後你就——”
“然後我就從星星裏跑出來,成為流星,獨自一人闖蕩唄!直到讓人們以為我是個瘋子。”
我意識到“特立獨行第二”出現了。
“他們錯了,”他又急不可耐地接著說,“我才不是他媽的瘋子,但我也不隻是個流浪漢,我其實是個知識分子,我看過的書頂得上他媽的一火車!我的朋友都煩了,他不願再讓我跟他寄書過去,說那書很臭,真他媽混蛋!”
“喂,你多大了?”後排的廉燕莽撞地問。
他突然回頭看她們,將她們嚇得往後一縮。
“我也不知道我多大了。”他傻笑了一會兒,“我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地方,身邊唯一的一塊表也給弄丟了,所以我不知道時間。我得聲明,我根本不想找什麼狗屁桃花源,凡是我去到的地方都是桃花源,而且全都散發狗屁味兒!相信我,曾經有條狗跟過我一段時間,聖伯納德狗,我知道那味道……想帶上你私奔——奔向最遙遠城鎮——想帶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他又唱起來。
“那你都怎麼生活?”我問。
他止住了唱。“我喜歡一個地方就多待一會兒,不喜歡就拍屁股離開。”他問我有煙麼,突然又扭頭看了看,隨即衝我擺擺手,“窮人的日子過夠了,就去住一個星期的總統套房過過富人的日子,海邊待膩了,我就跑到山裏同和尚住一陣子。我是很愛講故事的,如果你們想聽,我會給你們講上一天……想帶上你私奔——奔向最遙遠……我遇到過小偷、強盜、洪水、幹旱、遇到過讓我失了身的妓女,也救過好幾個老家夥的命,我還從一個很厲害的瞎了一隻眼的人販子那裏救出了一個乞討的小男孩兒,可我把他交給警察的時候,那小子反咬我一口。哈哈!將來肯定也是個人販子!——喂!現在的美國總統是不是奧巴馬?沒錯,是那個黑不溜秋的家夥,那小子長得有點兒像他。” 他打開車窗朝外吐了口痰。
“唉!現在我還真有點兒煩了。”他又繼續說道,“‘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該過的日子已經過完了,可我又不想結婚,不想有小孩子,那應該是我走不動以後的事兒吧。唉!看過《永生》?博爾赫斯?——一旦成了長生不老的人,即使烏鴉在你身上做窩你也懶得動。生活必須得更新,所以我得找個新生活。”
車子忽然開出森林,我們幾個長長地舒了口氣。歌曲換成了《灰姑娘》。
“往那邊走。”我伸手向右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