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文去了停車場入口處找他的哥哥。因為瘋子被警車帶走的緣故,我沒能跟蕭文順路去停車場的入口見他。我發動了小海獅,帶著醉酒的船長樂隊和它的情人們沿著夜色下的環海公路一路奔馳,而車載音響永遠是打開的……
4
第二天我們去看了周靜的演出,演出非同凡響,看得出她正被幾個樂手競爭性質的愛包圍著,第三天船長在最後的決賽舞台上唱了那首《北京,北京》。
當船長沙啞蒼涼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我瞬間又被帶到了和第二個女友初識的那個夜晚,現在同那一幕是何其相似。我向我的第二個女友很自然地遞過紙巾,卻在數度糾結後沒有勇氣挽起蕭文的手,我和她“順其自然”地成為了“朋友”。
其他人借著船長樂隊實現了自己的“目標”,在他們自由地徜徉在沙灘上揮舞手臂時,在他們和身旁的女友愉快地說笑時,在他們咧著開心的笑衝我碰杯時,我知道他們找回了自我。船長看上去也很開心,他既做到了很自然地麵對曉倩,也有一個執著的在我們看來沒有理由不成功的周靜始終在向他示好。
第二天當地報紙關於本次搖滾大賽的報道中出現了小木的身影,用小木自己的話說:“我從來沒這麼高調過”,而亞冰也欣然接受了這種高調,並確信在這種“高調的木訥”中發現了他身上潛在的瘋狂和浪漫。
和小木一起被報紙重點突出的當然還有蕭文的哥哥和那個瘋子。這個牛氣的肌肉強健的身為國家長跑二級運動員的哥哥成了報紙編輯調侃的對象,而那個瘋子卻被他們臆測“要麼被船長樂隊利用了,要麼就是受了他們音樂的刺激”。
我們在第三天遇到了“有遠見先生”,他的信息要比周靜靈通,而且是在沒有臥底的情況下,他來找我們的目的除了祝賀船長樂隊的演出,還告訴了我們校花舉行婚禮的日期(這個早就過時了,沈曉喻已經通知了我們)。當然,他也順帶提及了他在這個學校謀得的工作,不是專業課教師而是某個院係的輔導員,並且正向團委副書記的目標努力。
我們理所當然的在一起喝了酒,他想像當年那樣把我灌醉,我則把司機任務交給馬猴,用我三年時間唯一練就的本領將他灌得找不到北。那時候蕭文又被他的專製哥哥帶走,要是她看見我喝酒的一幕,肯定驚訝“他原來也是個酒鬼”。
那天我們都喝得忘乎所以,友情一下子平白無故躥升了很高,我們將“有遠見先生”拋入大海(捉弄輔導員一向是我們的傳統),好在有清醒的馬猴在才不至於釀成“醉鬼淹死”的慘劇。
船長將那個寫著“獲比賽三等獎”的獎狀貼到了貨架上的那隻熊身上(我們重又記起它),替換了那張寫著“鎮店之寶,概不出售”的紙,然後他就迫不及待地宣布退出船長樂隊去外地出差了;至於阿陳,他顯然有些不舍的也聲稱離開,他要繼續他的“夢想”,那個“目標”不能替代它,他是屬於我們的;馬猴和夏侯傑沒有我所想象的傷心,他們身邊多了一個女孩兒,那是“目標”實現後又一個替代,隻是“船長樂隊”在這一過程中幫助了他們而已;二冬每周依然會去那家琴行敲上一陣子,也時常來我們的出租屋參加“晚酌黨派對”;小木則久久地抱著那把貝司不放了,他喜歡在亞冰麵前擺那種被報社編輯推崇的Pose,他加入了憨憨樂隊,頓時給那個樂隊注入了真正的靈魂,讓那個樂隊變得名副其實;至於小海獅,它在比賽一完畢即被老板開著去了千裏之外的嶽父家,路上與一輛嬌滴滴的紅色Mini Cooper完成了生來與異性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在船長臨出差的時候,馬猴和夏侯傑突然提議來一場野外露營(這是我們學生時代常幹的事兒),其他人也無不積極。況且野外露營這種事兒最能借著空曠黑暗的山野、影影綽綽的篝火、孤單舒緩的吉他曲和那隻能容納兩人的帳篷迅速將愛情實質化。我知道我們想做的無非是要加快速度抓住快樂的尾巴,讓雞飛得更高,讓狗跳得更起勁兒,挖空心思地往一段時間裏賽滿各種各樣可供回憶的事情。
盡管船長隻是去出差,但他這一走竟令我們有種不安。
5
我們用三等獎的獎金租了一輛皮卡車和一輛商務車(小海獅還在修理廠),一行十二人開車去了山裏。蕭文瞞著她的哥哥答應了我的邀請,周靜則靠著線人的消息及時趕到,而她的到來顯然讓船長變得有些沉默。廉燕是冒著很大的風險偷偷跟夏侯傑出來的,最近廉老板用魔鬼的嗅覺敏銳地捕捉到女兒身上的“異性氣息”。其他男生都樂得有更多漂亮姑娘出現,盡管那不是自己的女友。
三個小時後我們遠離城市和大海進入一片純粹的山區,幾年前我們就去過那兒,隻不過現在身邊換了新的朋友和愛情。車沿一段崎嶇盤旋的小路開進一個山穀,周圍一派綠意盎然,一條小河從山穀裏伸出,密密麻麻的鵝卵石鋪滿河穀,植物的馨香、林鳥的婉轉和射破樹冠將山穀裝扮得明淨悠幻的陽光構成了下午三四點鍾的山林光景。
等我們到達的時候,河灘上居然早就停了幾輛車,相距著搭起了幾頂露營帳篷,有一家幾口在小河裏捉蟹,也有情侶在河灘偎依著聊情話。這一帶山穀想當開闊,足夠容納更多的熱情。
我們選了位置將車停下,男生分工搭帳篷、生火,女生則嘰嘰喳喳全都跑到小河裏捉蟹子。午飯吃得相當簡單,開水衝泡麵,而後一夥人全都去爬了山。
其實你能想象我們這夥人那天在山裏是多麼快樂,這無需費盡字眼兒。當你身邊充斥著友情、愛情、姑娘們漂亮的笑臉和學生特有的那種單純,還有被午後幽靜怡人的山林激發出的那種熱情,你怎會不在腦袋裏給這些設置一個永恒的庇護所,並且在今後時常請它們出來熱鬧一陣子,反複上演那一幕青春快樂的輕喜劇?
那裏不但有人的笑聲和對白,還有茂盛的紫藤和常春油麻藤,有果實飽滿的扁豆、山蕎麥和牽牛花,有綠意仍濃的文竹和杠柳,有成群的麻雀、喜鵲、白頭雀和一種體態極其小巧的誰也不知名的鳥;藤蔓植物或依樹而繞,或掠地平鋪,相互纏繞、難解難分;那些精靈般的小鳥永遠唧唧喳喳的在果實飽滿的枝葉間覓食、嬉戲、追逐打鬧……
回到河邊的露營地已是薄暮時分,由於樹木和山嶺的遮擋,山穀暗得特別快,我們再次升起篝火,和遠處另外的幾堆篝火相互搖映。
河灘上鋪了兩塊質地良好的野餐布,上麵擺滿了罐裝啤酒和零食,我和船長負責給大家煮咖啡。山穀深處吹來涼爽的微風,被山嶺和樹木圍成的一方天幕上開始有星光閃爍,周圍漸濃的黑暗讓我們彼此偎依得越發緊密,仿佛滑入一場溫馨寂靜的幽夢裏。
篝火映照著每個人的臉,浮現出溫暖迷幻的光影,不遠處能聽到一家三口的說笑聲,還有小女孩的歌聲。蕭文就坐在我旁邊,整個下午我都陪她走在最後麵,她開心極了,說她很慶幸遇到我們這幫朋友。但在幾次上坡艱難的時候,我伸手想拉她一把,她每次都拒絕了。
馬猴開始拿出吉他,彈了幾首古典曲子,其他人喝著啤酒靜靜地聽著,他彈了《綠袖子》,彈了《愛的羅曼史》,彈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彈了《彝族舞曲》,彈了《皂角樹下的姑娘》。而後阿陳拿出自己的吉他唱起來(到了歌曲點播的時間),他唱了崔健的《花房姑娘》,唱了老鷹樂隊的《Hotel California》,唱了約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唱了許巍的《那一年》,唱了汪峰的《花火》,唱了酷玩樂隊的《Yellow》,唱了何勇的《鍾鼓樓》,唱了深藍樂隊的《二月十四》,唱了達達樂隊的《南方》。當廉燕哈欠連連的時候,夏侯傑想奪過吉他唱上一曲,被眾人慌忙截住——五音不全的家夥永遠隻能在“鍵盤”上有條不算多寬的出路。周靜接過了吉他,女孩子特有的搖滾範兒頓時聲徹山穀。她唱了《洛麗塔》和《潘多拉》、唱了許巍的《藍蓮花》和《溫暖》,唱了鄭鈞的《私奔》,唱了張楚的《姐姐》……
深夜,大家興意闌珊,但不自覺地開始兩兩分散開,遠處隱約傳來醉酒人的吟語聲。我和蕭文坐在一處聊起了天,偶爾會回頭看看其他人。周靜終於能和船長單獨相處一會兒,看來此刻的他們正完成他們非得完成的那一步——坦白。
——我呢?她現在好像徹底把我當成了“朋友”。
盡管我不承認男女之間有真正的朋友,但我初次見她時的那種怦然心動、猝不及防像是不可避免地消融成了一種隱隱約約的好感,這好感又在她刻意營造的尺度和我的“一些顧及”下演變成了大概叫做“溫暖”的東西。
至始至終她都表現得大方自然,笑容無可挑剔,言辭親切和善,但我除了每次見到她的那一刻會有一種稍縱即逝的衝動外,其他時間又都表現得畏手畏腳、摸棱兩可,甚至縱容這種“朋友關係”自然發展下去。而她幾個月之後很可能就會去一個遙遠的地方讀研究生了。
“高興出來玩兒嗎?”我這個笨蛋,我還想維持那種“試探了解”的階段。
“當然。”她還能怎麼說呢。
“我們這夥人可能就要分開了。”我說。看來我們之間最好隻講別人的故事。
她已經知道了我們先前的故事:四個前途未卜的家夥偷偷溜回了校園,而且想用“熊霸天下”和“船長樂隊”來挽回點兒什麼。對於我們將來要幹什麼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興趣,先前談話的時候我們都盡可能地避開“分開”的話題。
“船長可能要離開一陣子,二冬現在沒在上學,他得過自己的生活,靠這吃飯不太現實。阿陳——就是那個唱歌的家夥——他得繼續背著那把很破的吉他(我們都笑了)……周遊全國。”
“周遊全國?”她吃驚的摸樣也很美。
“沒錯。他已經靠那把吉他走了不少地方了。在他眼裏那些東西大於一切。”
她沒有言語,像是在想象那是怎樣一種生活。
“不信?”我問她,“剛開始我也不信,身邊的責任瑣事一大堆,又沒有足夠的錢去應付。但後來我發覺,隻要決定甩開一切,把門一瑣,把狗托付給寵物店,向外麵的大街邁開第一步,一切都不再是問題了。”
“真的這樣覺得?”她被我逗笑了。
“當然。”我說,“隻是別忘了和家裏人用謊話保持聯絡就OK了。”
她微笑著點點頭,不再說話,大概又陷入了那種想象。
“其實我也常這麼想來著。”沉默片刻她說道,視線越過山穀,看著遠處無限的黑暗。隱約能看見山脊的曲線,但極不清晰。
我看著她,讓她繼續往下講。
“我不知道那樣做的後果是什麼,隻是覺得不應該辜負了什麼。我沒有一個很迫切的目標,考研也是程式化的。我有心裏過一些想法,但時隔不長就改變了,這讓我很恐慌,真的,我常常問自己,到底想幹些什麼呢?眼下的一切也常常發生衝突,我隻能歸罪於我的幼稚、我的頭腦簡單,想著以後大概能成熟起來,然後能夠同別人所做的一樣生活下去吧。”
“這我能理解。”我笑了笑說,“別忘了,我可是發黴的老學生,是個從‘社會上’逃出來的人。我知道那種迷失的感覺,連我的胃也迷失了(她表現出對這句話的不理解)。你不得不做些不情願的事兒,然後靠著它成熟起來,你得靠這些不情願的事兒讓自己生存下去,而且生存得要好。大家都有過反抗的衝動,可又都紛紛在那種無奈中找到‘成就感’或是‘適應力’——沒辦法,它太強大,然後等年老後回頭感慨一番:‘這才叫真正的生活。’”
“知道哪個是對哪個是錯?”她問我。
阿陳又唱起來,《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悠遠的嗓音和爽利的吉他掃弦聲一陣一陣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篝火旁,亞冰和小木在愉快地聊天,悅耳的笑聲在我聽來很溫暖。
對蕭文的問題我隻能事實就是的搖搖頭。事實上,一切對人生的感悟都多少包含有幻想的成分,不論處在何種年齡,再怎麼理性的強調都隻是一聲感性的喟歎。
“可能真的隻是時間的問題。”她突然一笑,“我們現在過得很快樂,不是嗎?”
我思考了片刻,並且得到了一個可以讓我的“魅力”開平方的答案,可我沒來得及回答,它被一聲像是來自生命底層的呼喊堵塞了。——我×!
“救命啊——”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女孩兒的呼喊聲。
“快來人啊——”聲音很清晰,像是在衝我們靠近。
我們立刻起來張望,其他人也都紛紛站起身,想弄清狀況(小說家喜歡突然搞出點的狀況,人生也一樣)。
昏暗中,一個身影在跌跌撞撞地向我們靠近,最後卻倒在河攤上。
我們幾個趕緊跑過去,其他露營的人也趕過來。船長單膝跪地,扶住那女孩兒的胳膊問她有沒有事兒。那女孩不住地哭述,嘴裏噴出濃濃的酒氣:
“抓流氓!……他是個流氓!下流!混蛋……”
我們順著女孩兒手指的方向看去,遠處的黑暗中顯出帳篷的形狀,篝火還未熄盡,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隱約從帳篷裏傳來。
情況已經相當明顯!船長的海盜作風以及本不該屬於海盜的正義之氣瞬間迸發,其他人在那些可愛的女孩兒麵前又怎麼不想一展男人雄風?
船長一馬當先,小木突然發動,我和夏侯傑也不甘落後,那些背後的目光給了我們多麼大的力量!
眾多人的腳步紛紛在卵石上踏響,其中從小木的腳掌下蹦出一塊小石子打在我的腿上(從跑步的姿勢上我斷定是他)。在我們的心中全無“見義勇為的錦旗”,隻是憑著未消退的酒力、胸中那股崇高的正氣和背後那些姑娘的眼光將酒鬼加色鬼隔著帳篷暴揍了一頓。
“救命啊!誰打我啊!別打了!別打了!”
從這些呼喊中,從這些顯然將平常的言談扭曲變形的聲調裏,夏侯傑居然聽出了熟人的聲音。“我怎麼聽著像‘有遠見’?”他突然止住了那隻正義的左腳(他隻會用那隻腳)。
“不會吧?”我×!我突然也覺得是他!——上次在海邊將他拋入海裏的時候,那呼喊聲和這個有些相像。
“大家都停一停!”船長發話道。
“小木!你停一停!說你呢!”小木不知從哪裏找了根木棍兒正敲得起勁兒。
還沒等我們把那家夥從裹屍布一般的帳篷裏拉出來,身後突然想起先前那個女孩的喊叫(她的出場總是一驚一乍):
“你們住手!幹什麼!一群流氓!”
她跑過來,翻開帳篷,手捧醉鬼加色鬼的臉,不住地叫道:
“老師!醒醒!遠健老師!你醒醒啊……”
由此我不得不說一個心得:當男人試圖靠著酒精從女人身上找便宜的時候,也需提防有些女人喝多了會六親不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