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他問。
“要想去熱鬧的地方就往那邊開。”我指著方向衝他說道。
“唉,想聽聽我下一步的打算?”他順從地按我的方向轉動方向盤,表示“方向”不是重點,他的“話”才是重點。
“監獄。我有必要去監獄裏住一段時間。”他很認真地說。
“什麼!?”我的心一顫。
他的猛地急刹車,所有人都大叫了一聲。我的鼻子狠狠碰了一下,扳手“咣當”掉在地上(沒用的東西),後麵的三個女生也在黑暗的車廂裏“哇”的一聲疊在一起。
“監獄。我必須去監獄裏住一段時間。”他手握方向盤,麵衝前方冷冷地說道。
“你想幹什麼!?”我手捂鼻子(幸好沒流血)。
“要進監獄最好的方法是什麼?你告訴我。”他在黑暗中衝我扭過頭。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報警吧。”我很沒有底氣地提高了一絲嗓音,而後扭頭看了看後麵的三個女生。她們蜷縮在黑暗裏,發出緊張恐懼的喘息。
“你說的沒錯!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他鬆開刹車板,小海獅又向前開去,我緊繃的神經再次放鬆。瘋子!我暗自罵了一聲。
“我應該活在一九八四年!”他又接著道,“是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年!那家夥在我自由過度的時候突然給我啟示:大概沒有比監獄再適合我的生活了!我的專製生活!隻有在那個世界,我才知道我先前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呀!沒錯,沒錯……爬過了唐古拉山遇到了雪蓮花,牽著我的手兒我們回到了她的家……太多的問題,她會教你……找到你自己……”
這次他沒有再繼續他的話題,歌曲和嘮叨之間不再自由切換(盡管無論哪個都帶有魚腥臭)。我們身邊的車輛開始增多,於是感到安全許多,可無論我的手指再怎麼試探性地插進鼻孔看看軟骨有沒有受傷,他也沒有朝我看上一眼——這不是他關心的問題。
終於我看到渾濁的燈光,聽到雜亂的鼓聲,身邊迅速掠過搶時間的車輛,駕駛座上的瘋子也隻是在跟著鄭鈞一起唱歌——人類文明,終於見到你啦!
2
鋼架支持起的演出舞台前擁擠站立著近千名觀眾,學生自然居多。舞台上方粗大的五顏六色的光束在被人群占據的空間緩緩移動,疊放在一起的巨大音響將一切聲音都放大,吉他的嘶鳴遊蛇似的在人群中亂竄,尖利的口哨不時刺破頭頂騷動的夜空。要知道半個小時前我還跟一個臭不可聞的瘋子深陷不祥的森林迷宮裏。
“你喜歡哪個樂隊?”下車的時候他問我。
“船長樂隊。”我原本可以不理他來著,這裏是文明社會,我的盤兒。
一束莫名其妙的光不知從哪裏悄無聲息地移到他的身上,瞬間映亮他全身。他全身披光,破舊的衣服和濃密的須發攏上一層纖細靈動的光芒,他立體的麵部輪廓如同日落時分背光的山岩,輝煌、凝重、給人錯覺。然而當這束光即刻消失後,他也頓失顏色,又成了瘋子。
瘋子+背光+沉默=神人
“喂!”得出公式後我恢複理性,以小人得誌式的口氣叫住他,“想不想見警察?我現在就能幫你。”
“不用了,”他笑著說,“再紮幾個車胎就行了,再見!”說罷,他大步擠入人群,憑借獨一無二的味道和特立獨行的造型在其中勢如破竹。
瘋子、森林、迷宮、星星、宇宙性——博爾赫斯和喬治.奧威爾聯手改掉了一個人?!
舞台上更換樂隊的當兒,廉燕和曉倩去了後台找船長樂隊。亞冰一隻手不自覺地挽起我的手臂,帶著我一起往裏麵擠。
“沒有人陪的滋味兒不好受吧?”我貼近耳朵問她。
“不是有你嘛,讓他見鬼去吧!”她做了個調皮而又不服氣的表情。
我沒有再說話,一邊在人群中找尋她的身影(但願她能信守第二個承諾),一邊試圖不讓亞冰靠得我太親密。
我們不得不停下來,身旁是幾個喜歡尖叫的女孩兒(打扮前衛,哨聲吹得刺耳的響)。顯示屏上亮起了上一支樂隊的名稱和成績,新的一支樂隊開始調試樂器,人群看罷成績一片嘩然,接著陷入沉悶(失去了音樂統治即意味著失去了個人意誌)。這種情形沒有持續多久,樂隊開始靜立不動,觀眾也跟著屏息期待。
“一!二!三!四!”鼓手一下一下敲出鏗鏘有力的信號。
驟然間,吉他嘶鳴,人群歡騰,五彩的光束乍明乍滅。一條更為巨大的白色光柱緩緩地在觀眾席間移動,恍如船舶的探照燈帶著畏懼和好奇掠過洶湧幽深的海麵。千條手臂在我的視線裏有節奏地搖晃,人們開始陶醉,陷入一片忘我的瘋狂。
樂手在色彩斑斕的燈光下隨節奏抖動著身體,長長的頭發被強音刺激,主唱歇斯底裏地咆哮著,整支曲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單純瘋狂的音樂,將觀眾帶向一個單一的世界,那裏很難與一個瘋人的幻想加以區別。扭曲的赤裸上身、在頭頂甩動的廉價T恤、毫無顧忌的甜膩燥熱的接吻、將腳下的沙子弄出各種點彩畫的雜亂無章的跳躍、頻頻亮起的警示般的閃光燈、被“一九八四年的音樂”統治的表情,構成了這個世界永恒的光景。
燦爛的紅色煙花在看台上燃起,煙霧在紛紛豎起的手臂間升騰,消散於夏夜的海麵。沙灘上,人們不斷聚集、跳躍、揮動手臂(這或許是這群人最基本的幾個特征),緊張的保安員忙著驅趕一個氣急敗壞的醉鬼和他的那條驚慌失措的混血狗。至於樂手,他們隻顧沉迷於充當新世界的領袖,從而表現得更加瘋狂,歌聲像是要震破那該死的音響。旁邊的幾個女孩兒停止了刺耳的口哨,轉而用尖亮的嗓音跟著一起唱。前排的幾個男孩兒試圖回頭朝她們搭訕,狂躁的人群將他們的熱情弄得徒勞無趣。我夾雜在各種聲音的激流中,意識被徹底削去,隻剩下光禿禿的感官,如同沒入水中,聽到一種空洞、壓抑、恍若隔世的聲響。這種感覺持續了很短暫的時間,等到意識恢複,突然間發現旁邊沒有了亞冰的身影。
我急切地環顧四周,人們依舊在歡呼,仿佛這臨時形成的世界會沿著它永恒的軌道運轉下去,不會輕易迎來末日。在我前麵的幾個女孩兒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將頭發染成辣白菜色的赤裸上身的少年,頭上紮著紅色的帶子,穿著印有“JOHN LENNON”和“BEATLES”字樣的紅色T恤,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他們不知從那裏擠過來,但感覺他們是這種世界最理想而自然的產物。他們急切地喊著那個樂隊的名字:“HEAVY—HEAVY——HEAVY——”可不幸的是,他們很快就等來了HEAVY樂隊的最後一個音符,接下來屏幕上顯示出我所熟悉的“船長樂隊”。
燈光暗下來,HEAVY在台下零星想起的哨音中收拾東西(他們被拋棄的速度和受歡迎的速度一樣快),這時候有人拉了拉我的胳膊,是亞冰,在她旁邊站著的竟然是——“她”。我很想一開口就說“告訴我你的名字”,或者抱怨她“你怎麼老是作弄人”,可我忽然又發現那不是屬於自己的角色。亞冰衝我調皮地一笑,然後擺出一個“我得退在一邊”的表情。
“剛剛一直找你來著。”我笑著說。
“還是沒找到我?”她也笑了。
“想衝上台去叫你的名字來著。”
“喂!想知道我是怎麼替你找到……”旁邊亞冰插嘴道。
我不打算再複述那個和她有著實質性進展的搖滾之夜我們都說了什麼試探性的話。這種話對未嚐或初嚐愛情的人來說或許還有足夠的溫情和甜蜜,但對現在的我來說這不是重點,你隻需要知道我在那晚獲得幾項關鍵的東西就能意會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如果你還感興趣的話):她的名字、她的電話號碼、她和誰一起來的。
不論船長怎樣將那道眉間的皺痕和那副靜謐堅忍的胡須展示在高聳的話筒之後欲要延續昔日的輝煌,不論馬猴怎樣扭出誇張的身軀配合瞬間變換的音符和台下曉倩的尖叫(曉倩現在完全喪失了先前的多愁多病狀),也不論夏侯傑怎樣擺弄他並不熟練的調皮的表情一心隻想為台下的廉燕彈出自鳴得意的曲調,在舞台上,最惹人注目的,隻有小木——凝重的小木、誇張的小木、石化的小木、上了報紙的小木。
可想而知當小木出現在台上的時候,我身旁的亞冰會是怎樣的表情。她不顧她的在場,拉住我的胳膊不停地喊:“快看啊!是他!居然是他!”最要命的是,整首歌她都一直這樣,完全忽略了這段時間對我的“意義”。但話說回來,我打心眼兒裏替這個小女孩兒感到高興,也能體諒這一刻對她的“意義”,盡管她後來也抱怨說“這個笨蛋就不能放開一點兒”。
一陣怪誕刺耳的吉他聲後,所有樂手最終統一到二冬永不失眾望的“四拍”下,船長半閉雙眼,在話筒背後咆哮出他深夜無眠靈感迸發時的產物:《心是孤獨的獵手》
我想抓住我的孤獨
然後說聲你跟我滾
平原上的野草沒有風就開始沉默
不論我有沒有你都似乎沒勁
你說你怕了
我張開多情的棉衣將你護衛
你說你累了
我邁開我疲憊的步伐替你找尋所剩的氣憤
你說你瘋了
我從心的巢穴裏叫出獵手再次讓你安分
你說你好了
那我隻好搖搖手罵一聲:孤獨,滾
船長樂隊理所當然的成了我們的話題,我和她不久就有了一種“自然的愉悅”,輕而易舉地突破了陌生人常有的那種拘謹,開始沿著秋季田野間平坦的鄉村路輕鬆愉快地前行——那一刻的確有這種感覺。
突然,二冬的“四拍”停住了,夏侯傑彈出的舒緩曲調迅速而自然地將人們引向一個“下坡路”,阿陳撫慰式的像是風吹過樹葉那般柔和的掃弦聲接著將觀眾迎入一個寧靜安詳的世界(他成了彬彬有禮的門童,他曾經幹過),那裏有著一種淡淡的青春固有的憂傷(這或許是小木和那把貝司的作用)。船長很巧妙地製造了一種反差,從上一首歌一刻不停地接入第二首歌,但兩首歌的瞬間過渡除了那種反差外又是統一的、一致的。人們停止先期的亢奮,在這種巧妙自然的轉折後將它們看成一體重新審視。
我有過傷感的夢想
現在仍在逞強
別人怎會在乎那些掙紮和彷徨
一切全都被歸為雞飛狗跳的計量
可憐、可恨、可惡、可敬的人呀
可悲、可喜、可歎、可愛的過往
我拿什麼和你交換
除了那日益膨脹的感傷
……
——臭屁加煽情的《可愛的過往》!
3
大屏幕上顯示的分數讓我們興奮不已,仿佛每個人都感受到先前未曾意識到的東西——屬於那個“目標”的一點點高尚和純潔的光彩。
我們跑向船長樂隊,和每一個人擊掌祝賀(雖然這個舉動很俗套,但那一刻我High翻了,我甚至是拉著亞冰和她的手擠出人群的)。我向船長樂隊介紹了她,我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腿以及我們之間剛剛開始的這種關係究竟適不適合讓我這麼做。而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便很自然地向他們展示“我們是很好的哥們兒”。
船長樂隊也很自然地接受了她,沒有人去在意她的腿,她們對女孩兒一向尊重,並且擅於表現最優秀的一麵。她也大方得令我刮目相看,她不介意和每個人交朋友,臉上的笑容和被海風吹起的頭發讓每一個人都覺得她是多麼可愛。
馬猴去附近商店買了一大堆東西回來,我們坐在沙灘上,被光和聲音籠罩的舞台與我們保持了恰好用來做背景音樂的距離。舒緩的海浪一下一下湧上沙灘,漫天繁星讓躺在沙灘上長久注視它們的人無不思緒夢幻。我們開了啤酒,食物也想當可觀,我和她隻是並肩坐著,一起加入馬猴主持的“沙灘晚間音樂聊吧”。事實上她很少說話,偶爾被提及幾個問題都盡可能簡短的回答。我對她的了解並不比他們多,因此她一開口我便極認真的聽,盡管我裝的像真的似的。
周靜居然跑過來了(她是明天的演出),她對船長的行蹤了如指掌,當她衝大家打招呼的時候,我看到船長盯了馬猴一眼。除小海獅和我之外,每個人都喝了不少酒,廉燕的酒量更是驚人,當她和夏侯傑在酒後單獨離開,又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抱在一起咕咕噥噥地講些胡話的時候,他們的愛情旅程也宣告正式開始(憨憨樂隊簡直敵不過一瓶酒)。當我看到對麵的周靜開始不斷往肚子裏灌酒時,我突然意識到我也該做點什麼。
但她隻是淺嚐輒止,和我們這群人始終保持著那種第一次謀麵該有的尺度,她也在觀察,從臉上的微笑可以看出她喜歡和我們在一起——我們這群不知道邪惡的、孩子般的、過時發黴的老學生。
“小文!你在哪裏!聽到我的話後去停車場的入口等我!”你能想象?當一位專製的哥哥看到自己的妹妹隻消失了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上舞台大播尋人啟事,將那支正準備上場的憨憨樂隊和台下剛剛神經放緩的觀眾著實嚇了一跳。
“小文!小文你聽到了嗎!?”遲鈍的保安和幾隻在沙灘上無人看管的狗終於開動起來。
小文——這就是她的名字,出自她哥哥的口中從而飽含親情,我則願意直呼她的全名——蕭文。
“船長樂隊!船長樂隊!船長樂隊!”突然有又人跑上舞台搶過話筒。
——是瘋子!一心想去一九八四年的瘋子!哈哈!
我們不約而同地起身,朝舞台跑去,蕭文的哥哥被保安拉出台下,瘋子仍手拿話筒,一邊高喊“船長樂隊”,一邊同兩個保安爭扯。
“那小子你在哪裏!?——去停車場入口等我!” 我×!我興奮地衝他揮舞手臂,並高聲喊叫起來,可他根本沒功夫搭理我,台下其他人的起哄很快就將我淹沒。
他掙開撕扯,將話筒和扯爛的上衣(一定散發著魚腥臭)扔向保安,然後縱身跳下舞台。人群一陣混亂,瘋子在裏麵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在人類文明裏灑下了頭上的虱子、嘴角的唾沫、真正瘋狂的精神、絕對自由的人格,當然還有渾身的魚腥臭。
警車和救護車開來了,有幾個人在那陣混亂中受了輕傷。瘋子被帶進警車,口中仍念念有詞,當然,我覺得那不再是“船長樂隊”。
目送瘋子的除了滿場憤怒的觀眾,還有幾隻真正把怒氣發泄出來的汪汪叫的狗,其中一隻是醉鬼的那隻喜歡忠誠和正義的混血狗(想必它沒能順利和醉鬼一起搭上出租車),當然,等瘋子離去後它很快又看重愛情和友誼,和那幾隻狗混在一起。
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實現了“想去一九八四年找回自我”的人生理想,看得出來,根本不用我和那些撒了氣的輪胎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