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片棱角的回憶(3 / 3)

“哥們兒,你絕對誤會我了。”我得直入正題,“我和亞冰真就隻是普通朋友,你的科學精神沒用對地方。這不埋怨你,我們都受中國教育的毒害。你先放鬆,唉,好,放鬆……”我伸出友善的手做了幾個讓他放鬆的姿勢。

我聽到他吞咽唾液的聲音,又聽到他很謹慎地舒了一口氣,他將左邊那隻緊張的小拳頭放了下去,隻在褲沿處約略顯出一點不安。

“你高估了我對女孩子的態度,可是這要看跟誰比。在我看來,你在女孩子麵前簡直就是個‘文盲’。”

別指望我能朝他的心一語中的,他對我這句話顯出不屑和抗拒——他用一根手指很隱蔽地掏了一下鼻孔。

“知道你為什麼缺少對她的吸引力嗎?知道亞冰最希望在你身上看到什麼嗎?——搖滾精神!”我指著遠處那團熱鬧的光說道。

“加入我們吧。”我緩和了一下差一點就激動起來的情緒,“我們有個樂隊——船長樂隊——還缺一位樂手。我覺得你很合適,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身上有種搖滾樂手的氣質。這是很難得的,我今天特意找到你就是因為這個,我希望你加入我們的樂隊,成為我們的一員,一起參加九月份的搖滾大賽!你可以給亞冰一個很大的驚喜,那一天她會對你刮目相看!沒功夫給你猶豫,我們明天就開始!”

“我……我能幹點什麼?我好像有點五音不全。”

我倒吸一口涼氣!難道我們的船長樂隊注定要有許多五音不全的投機份子構成嗎!?

“沒關係。”我還是笑了笑,“你可以請教一位前輩……”

晚上十點,我們的小海獅終於又上路了,於此同時劉小牧興奮地抄小路奔向他幸福的遠景。幾個女孩子愉快地唱起來,我們這些“發黴的老學生”迎來了“老年福利金”。後來車輪以穩定的六十公裏的時度一路前行的時候,車載音響裏的一首《花房姑娘》統一了我們眾人的歌聲和表情。我們大聲地唱啊唱啊,興奮勁兒不亞於電影《站台》裏日暮時分坐在卡車車廂裏的那群唱歌的年輕走穴者。“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老婆七八個,孩子一大堆……”

“嘿!嘿!右前方!看到了嗎?!”司機馬猴衝我們喊道。

除了路燈和梧桐就隻有垃圾筒啊?!但廉燕在轉頭的時候(事後我們經常討論到底是誰),看到了一個橫穿馬路的老太太。時速六十公裏——情況還不算太壞,馬猴急刹車,急拐彎,小海獅完成了估計是它“車生”生涯最漂亮的一個動作——“九十度漂移”。夏侯傑的鼻子碰破了,亞冰和曉倩倒在了座位底下,廉燕撲到我的懷裏,司機馬猴在安全帶和本能的保護下虛驚一場,他確信沒有撞到老太太。我們下了車,一個身背木吉他的家夥跑了過來,老太太癱倒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海獅呆在一邊委屈地打著雙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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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說謊的本領在經過六十年的沉澱發酵以後大概會走向連個極端:一個是被遺忘,一個是回歸到一個很有說服力的樸實的地步。警察沒有理會老太太橫穿馬路的事實,而是蔑視了整個教育和時代。還好,我們有目擊證人——那個背吉他的人,他誠實地認為我們的小海獅沒有碰到老太太一點兒,但是有一股神奇而強大的氣場將老太太給震倒了。

受他的這番話和模糊的監控錄像所賜,醫院檢查報告上的慢性腸炎和青光眼就和我們有了脫不開的幹係。老太太的一雙兒女到達醫院後狠狠地訓斥了我們,就好像他們將一位孤獨的母親丟在馬路上就是合情合理的。最後,他們很好地充分地利用了她的母親,狠狠地敲了我們一筆(他們威脅要鬧到學校去)。我們妥協了,這畢竟有我們的錯,我們的小海獅那一個讓人渾身出冷汗的動作是值三萬塊錢的。除此之外,這次事故的原始誘因,我們的目擊證人,馬猴很早就注意的人——陳雨林,不能不讓他作為那三萬塊錢的補償加入我們的船長樂隊。

雨林在遇到我們時二十一歲,在南方老家人們都稱呼他為阿陳。

阿陳的家在南方山區,家裏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姐姐三年前出嫁,哥哥也幾乎同時去了邊疆打工。哥哥原本是在農場幫人拾棉花,後來則一個人搞起畜牧養殖,由四頭羊經營起,不到四年的時間已經擁有了五十多隻羊和三頭牛,手裏寬裕後時常給家裏彙錢來。那時阿陳正寄宿在縣城讀高中,學習成績也不差,極喜歡讀村上春樹的小說(又一個),他那時正情竇初開,暗戀班裏的一個漂亮女孩兒。他認為他們老家的女孩兒皮膚都有點黑,但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兒不但皮膚白皙,而且說她像極了《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也有一種病態的美。

上高二那年,哥哥從邊疆領回來一個漂亮姑娘,有多個民族的血統。哥哥和嫂子是在棉花農場裏認識的,哥哥用他的真心外加一群牛羊俘獲了姑娘的心(至於羊和真心在姑娘心中的占比就不得而知了)。在老家辦完婚禮後,哥哥一家便重又回邊疆去了,在一個村莊落腳,繼續經營他的畜牧業。其實他投靠了姑娘一家,將他的牛和羊趕到了嶽父一家空曠的牛欄羊圈裏。

哥哥所在的村莊並不富裕,原因是人們似乎沒有儲存和經營的傳統。政府每年都會救濟性的挨家配發幾頭羊下來,可絕大部分人吃羊的興趣遠大於養羊的興趣。嶽父一家也不例外,羊群產羊的速度也遠不如一家人宰羊吃羊的速度,很快五十多隻羊就隻剩下五六隻,牛倒是幸免於難,隻是不知怎麼染了病,最終竟然在一個古怪的節日裏被全村人分而食之了。

阿陳的哥哥起初並不氣餒,他想靠著剩下的羊重頭來過,他給那些羊定義為“不死羊”,並獲得全家人的一致保證。雖然哥哥不氣餒,但那五六隻羊卻早已氣餒,有兩隻母羊患上不孕症,懷了孕的一隻又死於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了一隻小羊,隻在世上嬌滴滴地叫了兩聲便夭折了,剩下唯一的一隻公羊見狀感懷,從此一蹶不振。由此,哥哥的事業徹底破產,事業心也隨這群羊一起在家庭愉悅的餐宴上一口口消失殆盡。哥哥最終徹底融入了這個愉快的家庭,和大家夥一道欣喜地等著上麵分配的羊的到來,然後點火開涮。

哥哥從結婚後便沒有在寄錢來,父母年紀已老,出嫁了的姐姐也無力周濟,自己學業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所回報。無奈,阿陳隻得輟學。

阿陳之前做過搬運工,做過酒店門童,做過汽車修理工。一天他路過一家琴行,看到琴行門口坐著一個懷抱吉他的女孩兒,他對她一見鍾情,隨即辭了職,拿起了吉他。後來阿陳的愛情沒能成功,吉他卻割舍不掉了。

阿陳最近兩年的生活是背著一把吉他四處流浪,用他的話說是“旅行”。雖然飽嚐艱辛,但他有了一個已經開始了實踐的夢想——周遊全國。“比起那些大腹便便、穩坐辦公室的人來說,我的生活是很了不起的。”阿陳如是說。

馬克·吐溫在他的回憶錄裏稱讚他家鄉的一個流浪漢:唯一一個真正特立獨行的人物。對於阿陳來說,除了他的自由人格,他出色的彈唱技巧也給了我們莫大的驚喜和寬慰。

暑假開始的時候我誠懇地向馬隊長申請離開船長樂隊,大家在經過幾分鍾虛偽的考量之後,批準我成為“樂隊之外的人”。作為我的替代,小木(這是劉小牧的新外號)拿起了那把帶有我徒勞汗水的貝司。

船長樂隊——正式起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