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片棱角的回憶(1 / 3)

第六章 九片棱角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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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夏日的傍晚,知了還弱弱地留有餘音,隸屬於晚間的風和滯留的白日間的悶熱空氣開始了耐心的談判,校園裏的樹木和花草就在這興起的吵鬧中悄然膨脹。幾條灑過水的柏油路抽煙似的默默吐出肺腑間憋悶的熱氣,成群結隊的學生開始為畢業分別做準備,他們紛紛湧入餐館,為“沒有不散的宴席”證名。道路兩旁有光的地方,許多人擺出了舊課本、講義、看過的小說雜誌、聽過的CD,並以複雜的眼神看著眼前散落地麵的多少有些遺棄意味的東西。它們就如同一個個熟悉的符號,將要在畢業的日子裏無奈地為自己組合成一個句號。而畢業季的演唱會大概也是這麼一個叫做“句號”的東西。

馬猴從琴行老板那裏開來了一輛金杯海獅,我、夏侯傑、廉燕、二冬、亞冰、曉倩在一片吉他的嘶鳴和歌手的吵鬧中一忽兒上了車,車廂裏回蕩著永恒的披頭士——Yellow submarine!

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船長沒有搭上我們的車,此刻他正在某個角落獨自抽著煙,耳旁

充斥著的估計也是那即將遠離校園的搖滾愛好者們的最後呐喊。我們始終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幹什麼,他根本聽不進我對“雞和狗的生活態度”的論證,也並不接受馬猴近乎卑躬屈膝的討好,他隻在乎現在完全屬於他的那家八平米的小店、玻璃上的那張顯得多餘的畢加索風格的畫以及貨架上的那隻早已被眾人忽略並且再也難以從其身上開到玩笑的熊。

除了音樂,車廂裏還充斥著那幾個女孩子愉快的笑聲——看來他們相處的不錯,那種短時間內就建立起來的一派燦爛的友誼讓我們三個人都閉了嘴。亞冰看起來很愉快,她拒絕了小牧“一起去看文藝演出”的邀請,在我的慫恿下鑽進了金杯小海獅,並且收獲了好幾份友誼——這多少算是我對小牧那封信的回擊。

我在紫藤遊廊一連徘徊了兩個星期,那個女孩兒再沒有出現,我們之間的一絲遊線被劉小牧徹底切斷了。我當然沒有把那封信、那封他悶騷蔫兒壞的人格證明遞給亞冰(我覺得我沒有對那小子落井下石已經算是達到了以德報怨的高層境界),我隻是讓亞冰跟隨我們的船長樂隊瘋狂在別人離別時的呐喊和憂傷裏,而那支憂傷的隊伍裏隻不過又多了一個我和亞冰都熟悉的身影。

我們的小海獅很莽撞地從一所學校開到令一所學校,一旦覺得這邊一夥即將畢業的可憐人的歌聲不足以打動我們(但我們確信那些歌聲都是誠實的),我們就發動車子,令那三個女生擺脫一些喜歡玩曖昧的孤獨男生的目光,一路開到另一個學校。

你很難想象這個海濱城市為什麼有那麼多高校,大大小小、有名氣的沒名氣的加在一起竟有九所,而且每一所在畢業季的一個星期裏都會有搖滾樂演出——為紀念什麼、拋棄什麼、能夠讓每一個業餘樂手都能臭屁一下的演出。

當我們到達那所最終將我們吸引下來的學校的時候,一位歌手正在舞台上深情表白:

“你還在嗎!?我希望你好好聽完我這些話!我不明白為什麼分手那麼痛苦,卻還要分手。我們厭煩了什麼嗎!不是!我們是害怕!”

沒錯,臭小子!有些愛情是因為害怕:你可能馬上要到一個多山的世界,她則會被好心的爸媽逼迫回到肥沃的平原;你可能除了吉他對其他東西再也沒法搞出什麼引人注目的聲響,因此你的小情人就會對你們未來的生活產生恐慌;你可能害怕當你放開罩在你眼睛上的手時看到的是從沒見過的陌生得難以應付的家庭生活;你也可能擔心那些你愛的人並不會將肉體的第一次施於你,因此你那頑固的觀念就受到比想象還要嚴峻的挑戰;你也可能寧願放棄生命中難得的怦然心動,隻因為她有條美麗卻殘缺的腿。

那小子“害怕”二字剛一說完,架子鼓的提示音就敲響了,並在二冬熟悉的“四拍”過後開始了一種炫麗的近乎是舞蹈的演出。千萬別跟我提什麼“成功的外部形象塑造,靈動的舞台行為節奏”這些文人式的理論,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瘋狂,是說完“害怕”二字後的宣泄中的追逐。

主唱有一頭“刻意的長發”,但在雜亂的燈光、高聳的手臂、稍有瑕疵的音響和紛繁意亂的曲調之下,每一下的甩動都有了宗教式的升華感。一些冷靜的人站在“圈外”,對舞台上的人冷眼旁觀,可一旦越過那條很奇特的線,他們便會高高舉起手臂,拋棄理性甘願陷入瘋狂。

“一起來吧!一起來吧!”“害怕的人”開始喊叫起來,想讓更多人加進來撫慰他的失落。

我們幾個漸漸擠入人群的中央,四圍的毫不介意的肌膚和激情將我們裹挾其中,我們決定讓小海獅好好在一旁歇一陣子。有人放起小型煙火,紫紅色的光顫動著映亮附近的人群,升騰起的煙飄在頭頂的櫸樹冠間,被難得風靜靜推移著。我募地想起和第二個女友看搖滾演唱會的情景:我們揮舞的手臂不時握在一起,燦爛的笑臉被汗水弄得有些疲倦。她現在研究生已經畢業了,可我還在校園裏甘願繼續深埋於此——混蛋,校園演唱會往往讓人煽情。

我回神看看其他幾個人,馬猴和曉倩的手已然牽在了一起,夏侯傑和廉燕還在繼續玩兒曖昧,亞冰緊挨著我,在興奮和揮手之餘愉快地朝我看上一眼——唉!我很慚愧,什麼也不能給她(或許她真應該重視一下我的身份,離開我這個孤獨的人,回到小牧身邊去)。

來吧! 這是你最最狂野的夢想

來吧! 魔法即刻會曝光

萬歲! 殺盡叛賊

萬歲! 占領皇位

超載高旗!黑色重金屬的循環推進讓人開始激情澎湃,最後一段戛然而止式的Solo將人推到一個亢奮的頂點,卻一時找不到台階下來。我們被這些人的炫技震撼得目瞪口呆,回頭看看馬猴,他臉上的吃驚隻比我少了一點點(主音吉他手兼歌手今天開了眼界),而我決定還是趁早從船上跳下來的好。

嘿嘿!又來了!沒等我們喘息太久,那小子——不,這個不可小覷的奇妙家夥——他到底要把我們的自信打擊多少遍啊!九片棱角的回憶!

我曾見過九片棱角的回憶

我已忘記昨日的消息

我用沾滿風雨的雲彩給你

你會明白死亡的恐懼

經過那個陌生的高台前麵

我已忘記征明我的勇氣

當在空中高高飛翔的世界裏

我已明白存在的義意

2

也許你能察覺,我開始不自覺地依照別人的心情提兩句我所記得那些歌詞(大概是另一類猜歌詞遊戲)。我知道這麼做時常會跟幼稚和討厭聯係在一起,可我很難控製不讓那些CD旋轉,並精準地響起我所選中的那些歌。

是怪我?還是怪那些CD?——不相信!?好吧:比如我看到船長整天悶悶不樂,我就會故意走到他孤獨的房間裏滑稽地唱上兩句竇唯的《希望之光》:“每人都去為明天做些什麼,做些什麼,恨與愛與醜與美,別去為自己慚愧——”;再比如,馬猴和曉倩興奮地衝我打招呼的時候,我會吟詩般地大聲念上一段驊梓的“這時候不要匆忙!這時候不要匆忙!”;再比如,夏侯傑從廉燕老爸四十平米大超市周圍徘徊的時候,我會衝他做一個調皮的鬼臉,然後嘀咕上一句(是跟自己嘀咕):“時間漫長度過,在衝擊我幼小的意誌。滾吧!”(鐵風箏《這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