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野
1
我忍不住又去了紫藤遊廊,一邊看書,一邊窺望那個女孩兒。
坐著的時候她總是美麗的,一旦起身要離開的時候也總是能勾起我無限的感懷。她應該也注意到了我,但對我不是“相看兩不厭”,而是“仿若隔著山”,就是說,我若不主動跟她搭訕,她永遠就會是個陌生人。我想我不會上前去跟她搭訕,可我也不能控製自己不來這裏,我甚至摸清了她來這兒的規律(每周二、周三、周五的上午一般回來,其餘時間或許是有課的緣故)。
這種矛盾折磨了我很長時間。有那麼一刻我意識到這可能是現實生活的“巧合力”,雖然作家們將這種“巧合力”及其無限性運用到濫情和虛偽的地步,但他們的想象力永遠超越不了現實。他們會讓小說裏的主角遇上一連串兒的倒黴事兒,配角的人生卻幹癟的一無是處,但在一件件“喝涼水都塞牙”式的巧合發生時,他們必得拿出些現實的證據證明這些巧合的自然合理才行。
如果我們將上帝當成一個負責人的有趣味兒的小說家,那他怎麼安排我們的人生都是現實而合理的。所以,我遇到前三個女友、在紫藤遊廊遇到她的巧合力與我無關,但請你相信這確確實實是可以發生的。其他人——夏侯傑遇到廉燕、馬猴和船長遇到那個多情的女孩兒、蘋果砸中牛頓、漁夫網到魔瓶也都是合情合理的。這不關我們的事兒,有個或混蛋或有趣的小說家在操控我們,至於是誰,那就去問上帝吧。
一天,我那可愛的學妹周亞冰來紫藤遊廊找我。她急於向我分享她感情上的苦惱,並隨帶嘲笑了我看書的速度。
“那個男生真是太無趣,做什麼事情都婆婆媽媽,還批評你借我聽的那些CD。”作為借書的回報,我借了幾張CD給她聽。
“我沒見過婆婆媽媽的男生,如果要有,你真應該珍惜。”我笑著說。
“什麼!?珍惜!?我真不知道他有哪裏可以珍惜的!喜歡用鉛筆算題,用完一張紙就用橡皮擦掉,接著再用,這簡直是小學生才幹的事兒!陪我一起看電影,就是那部《死神來了》,晚上十二點跟我打電話,說‘我很喜歡你,我們應該珍惜生命’。你說有這麼告白的麼!?回趟家帶來很多東西,但不是一股腦的給我,而是一點一點分次分批的給我,說是怕我控製不住,不知道節省。真不知道他腦子裏是怎麼想的!最令人好笑的是,我們一起去農大校園看搖滾樂演出,有人唱了一首——呃,叫什麼來著?——《我的秋天》!他竟看著看著哭起來,真叫人受不了!要是哪一天,他站在台上唱歌,會不會唱出王傑的感覺來?嗯?你說,會不會?我真是太讓我服氣!”
“這小子蠻可愛的嘛。”聽完她的一通抱怨,我不得不這樣評價。
我的心思不在亞冰身上,我在想要是她看到我和一個女孩兒在一起聊天她心裏會怎麼想呢?請原諒,我無法不這麼自作多情。
“可愛!?”亞冰在一旁大驚小怪地喊道,我發覺她往我們這邊看了一眼,“要是你真覺得他可愛,那隻能說明他那樣的人隻有男生才會覺得可愛。”
“那你為什麼不離開他呢?”我開始不耐煩起來。
“我……”她一時語塞,“我在權衡。”
“既然他這麼討厭,幹脆分開得了!”
“我也想啊,可我怕傷害他,他那樣的人心靈脆弱得很……喂,有你這樣的嗎!?”她突然衝我喊道,“我來是讓你開導我的!不是讓你來拆台的!”
我苦笑了一下。“好好好,我說你應該好好珍惜他,他是那種一輩子都會死心蹋地的人,不像我。”
“切!虛偽。”她白我一眼。
“據我說知,”我的眼睛不自覺地看著前方紫藤花下的那個女孩兒,“一個能聽著《我的秋天》哭的人絕對是個心思單純的人,這種人受過某種創傷,又對未來報有很好的希望,而且你要是現在不珍惜他,他就會令你在未來後悔。”我的視線從那女孩兒身上扭轉回來。
“是那種我不珍惜就會讓我後悔的人?”亞冰看著我說,“說的好肉麻!就好像你遇到這種人似的。”
“這當然是我的秘密嘍!”我笑著說。
“那剛剛我就發現了你一個秘密。”她也笑起來。
“什麼秘密?”我不以為然地問。
“那個女孩兒。”亞冰指著紫藤下的女孩兒說道,“你經常來這裏的是因為那個女孩兒。”
我回到“熊霸天下”小店的時候,發現小店裏又重現了“六月二十二日的氣氛”,每個人又都變成了雕塑,連姿勢都一成不變。我用眼神詢問我們又遇到了什麼樣的麻煩。這次沒人理我。我隻看到了夏侯傑神秘兮兮的撇嘴、馬奇驚慌失措的眼神和船長近乎於絕望的沉默。
直到晚上我才偷偷跑去儲藏室(從表情判斷,旁觀者是夏侯傑),搞清楚了真相。
就在我和亞冰聊天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又去了我們的小店。這次遞上的不是鈔票,而是叫做“情書”的東西,雖然同是紙張,但給人類帶去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靈體驗。情書遞過來的時候,三個人沒人敢接,而小女孩兒一直眼望著的是馬猴……
從夏侯傑房間裏出來,我聽不到任何生息,連燈光都消失不見,四處靜謐、黑暗、悄無生息,隻有香煙的味道,牆壁外的那些夫妻同情似的不約而同地停止了那種日常作業。我們的“球隊”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我有一種危機四伏的感覺。
“你說我該怎麼辦?”我回到漆黑的房間裏,還沒來得及開燈,馬猴便開口問我。
“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我實話實說,隻是口氣是那種“安慰型”的。
“我原本打算放棄的,”馬猴吐出口煙說道,“可現在居然又想反悔了。你知道,當你買完彩票還沒開獎前,你隨時都有可能慷慨地送給別人,可一旦中獎了,誰都想要回來吧。我是說,有個女孩子這麼看得上我,而我又恰恰對她印象不錯——”
“你這是第幾次對女孩兒有感覺?”我打斷他的話。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歎了口氣,“……我也有過刻骨銘心,可之後就怎麼也找不到了。喜歡兩三天就不再來勁的事兒別跟我說你沒有過?隻是我很嚴重,我成了你們口中的心裏障礙者。——這次,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但已經過了許多天……而且人家還是學生,我隻是個隻會彈吉他的家夥。”
“我覺得你隻能成為一個偉大的樂手,你應該去北京。”我坦白。
“去當個地下樂手?”他笑了笑,“事實上,接到那個女孩兒的信,我突然有一種想放棄的感覺。”
我驚訝地看著他。“如果我現在死去,明天世界是否會在意。”
“什麼?”
“歌詞。‘如果我現在死去,明天世界是否會在意’。”我說。
“高旗,《如果我現在》。”他不屑地說。
我們有時候會做這種“遊戲”,我說歌詞(我能背出那些CD裏的很多歌詞),讓其他人說歌曲名稱和歌手的名字。看來今天他沒有心情麵對我的幼稚,可我還是不死心。
“我光著膀子,我迎著風雪,跑在那逃出醫院的道路上。別攔著我,我也不要衣裳,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別再跟我玩這種遊戲!崔健《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野》!”你瞧,盡管他反對,可他有了條件反射。
我笑了笑,不再說話,繼續看那本《追憶似水年華》,他則將身體翻過去,背對著我假裝睡去。
深夜,我被一聲驚叫吵醒,那是馬猴的聲音,房間裏的燈光大開,馬猴猛地推門叫我。
“著火啦!快起來!!”
“船長房裏著火了!”
我一下跳起來,光著身子跑出去,看到船長剛從房間裏衝出來,嗆人的煙霧跟在他後麵從半掩的房門裏冒出。夏侯傑也驚魂未定地跑出儲藏室,內褲也沒來得及穿(他有裸睡的習慣)。我們忙去洗手間裏接水,一盆一盆往船長裏麵潑。牆壁外的那些可愛的鄰居仍舊很鎮定。
火勢不大,很快就被撲滅,船長的兩本枕邊書原本安然無恙,卻被水淋個半透。
這次的功勞要歸馬猴,他一直都在失眠,直到聞見煙味兒才起來做了偵查。而船長同樣是因為失眠,才不得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到很晚,等到他不知不覺睡著的時候,掉在床上的那支煙卻醒了。
能夠成功地滅掉火災,除了馬猴的及時發現外,還得益於我們的訓練有素:
幾年前的某一天是船長的生日,我們一夥人聚在寢室為他慶祝。我們開了啤酒,切了蛋糕,看了小澤瑪利亞主演的電影。馬猴抱著吉他為船長深情地獻了幾首歌,感動的船長當即要模仿當年的白居易為眾人寫一首能流傳千古的《吉他行》,但還沒喊出“拿筆來”幾個字即被眾人惶恐攔下。
後來,醉意加深,玩性愈濃,音箱裏一遍遍播放著披頭士的《Hey jude》,一股股巨大的浪漫主義氣息和酒精一道撞擊著我們的神經,我們像是快要達到知曉世界本真、解答形而上學問題的大境界。我們邊唱邊跳,脫得隻剩下內衣,沈曉喻燃起原本打算追女孩兒用的像電流打火一樣的小型煙花。我們幹脆關了燈,音樂不斷循複向前,數根蠟燭映出琥珀色的暖光,小小的煙花甩啊甩啊,整個學生宿舍樓都回蕩著我們的歡樂歌聲。
在這種此起彼伏的雜亂的聲響中馬猴突發尖叫(沒錯還是他),力壓群聲,原來搭在一旁的羽絨服被焰火點著了,直到抖動起活潑的火苗才被人發現。我們亂作一團,蠟燭和人東倒西歪,有人身上的衣服被點著,褲子被燒焦,來不及飛出也無法飛出的小鳥受到一場虛驚。我們從煙霧中衝出,大聲呼喊,隔壁宿舍的人紛紛跑來,洗手間的水龍頭不夠用,救火的人自行端著水一盆一盆朝門裏潑。火很快被撲滅,唯有餘煙嫋嫋不肯斷絕。所有人的被子和外麵搭著衣服幾乎全部濕透,電腦也遭了水不能再用,沉重的電腦硬盤終於得到安歇……
2
無論如何,是馬猴救了船長,兩人之間的冷漠多少有些緩和。我們的樂隊仍在馬猴所在的那家琴行不斷努力著,可船長仍沒有要加入進來的意思。
“什麼時候有空?回家來一趟。”我媽突然打電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