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兒啊?”我問。
“回來相親。”
“相親!?”我意識到我的“後院兒”也要著火了。
“我一個同事認識一個非常好的女孩兒。人長得漂亮,家庭條件也不錯,你快回來一趟,我都跟人家說好了——”
“媽!我才不要相什麼親呢!”
“胡說!有本事你跟我領來一個!你要不來,我就去那邊拉你回來!”
“不是……我最近這邊特別忙,經常加班,忙完這陣再說吧。”
“那你可快點兒回家喲!已經答應人家——”
沒等我媽說完,我就掛了電話——放心,我媽一直能受得了我。
我想我得趁這裏的暑假回去一次,他們抱孫子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我卻還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徘徊在不學無術和自食其力之間。我極不喜歡用相親這種方式認識女孩兒,那種目的性讓每個人都很尷尬,若是碰上講求實際又爽快直接的女孩兒,你會被她們的問題問的啞口無言。她們的聰明程度隻需根據“你有車嗎?”和“你是開車來的嗎?”這兩個問法她會選擇哪一個來判斷。
在認識我的第三個女友之前,我相親四次,四個女孩兒無不是能在相親活動結束後向“介紹人”說出“你原本說他很帥來著”或是“老天!他說他打算一輩子都住單身公寓”的那種人。事實上,我的所作所為也是基於這兩點展開的,前者不受我控製,後者正在牢牢地控製我。
我的第三個女友是特例,其獨特之處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她根本不在乎其他女孩兒所擁有的天經地義的現實態度,而是生活在一個極為敏感、浪漫、多情的精神世界裏。麵對她,我既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又有一種陷入糾纏的恐慌。
每天晚上,我們的船長樂隊都會在馬猴和二冬所在的那家琴行展開排練。令我驚訝的是夏侯傑這個五音不全的家夥居然能夠慢慢彈出舒伯特《小夜曲》這一水平的曲子,我原本以為他頂多隻能彈出《葫蘆娃》或《一閃一閃亮晶晶》來著。於此同時,我的指尖已經長出第一代繭子,可我依然彈不成連續的三個貝司和弦。
“你不是平庸,也不是懶惰,你是笨。”夏侯傑這個混蛋用了他慣用的眼神盯著我很認真的說。他這幾天隻顧給我下評語,前一天的評語是:“上帝啊!請你還人類以公平。”
馬猴這家夥這段時間有三件事情要做:練歌、寫歌和戀愛。他很好地將這三件事融合成了一件:給那女孩兒唱歌,為那女孩兒寫歌。
這次比賽要求每支樂隊都得拿出自己的原創歌曲,馬猴自認為自己隻適合做個吉他手,寫出的東西既沒有《老鼠愛大米》那般膾炙人口,也沒有《忐忑》那般鬼神不辨。可戀愛似乎給了他無窮的力量,一個星期裏他寫出了五首纏綿悱惻的情歌,恨不得每一首都命名為《倩女幽魂》(那女孩兒的名字叫任曉倩)。
二冬批評那些曲子是靡靡之樂,稱那些填上的詞是淫詞浪語,嚴重違背了他眼中的搖滾精神,並威脅說“我根本找不到節奏”。身為作家的夏侯傑自然不肯放過這一展示才華的機會,他要成為歌曲的詞作者,可寫了些“那些眼淚滲進石頭,卻被凍成了冰棍兒”之類的話,馬猴和二冬並不買賬。
3
在我見到那個女孩兒的兩個星期後,我被確診得了“想要陷進去”的病症,但還好不至於是絕症。開診斷書的是原本的空談家、現在的實踐家馬猴。在他成為船長樂隊的代船長的時間裏,他的威信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乘風破浪,他的那些曾被我嘲笑過荒謬的空談也是第一次給了我莫大的慰藉。
我又一次去了紫藤遊廊,她則好像永遠選定了那個位置等我。事實上,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上去,除了書、陽光、紫藤花、大理石之外再無別的東西可以融入她。她像是一張掛在教堂牆壁上的畫,除了溫暖的美麗,還散發著讓人不忍打擾的聖潔和神秘。
有時候我來到這裏好像並不是要對著這幅畫久久的欣賞,我好像更是在等待她起身離去的一刹那,那種殘缺的美讓我的心震顫,並且跟隨她的背影延伸、拉長、心馳神往,直到她消失眼中也久久難釋。而她最後一抹身影也在這種恍惚中深留印記,讓我很長時間都無法擺脫,我好像感受到了“日光消逝後芬芳的餘輝懸浮在茂盛的灌木叢周圍”的心境。
這種體驗是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我開始嘲笑我的荷爾蒙,嘲笑我在經曆過三次戀愛後居然還會如此活躍,嘲笑我虛假的被定義為麻木的心,嘲笑我對於性的永恒似的幼稚。可各種嘲笑都在每次見她之後失效了,她像是一個真理、一個公式、一片靜而幽深的湖,將心裏產生的各種三腳貓似的問題一個個毫無聲息的淹沒,到最後在一片沉默中隻冷冷地停留著一個:我難以接受她的殘缺,可我似乎又渴望那種因殘缺而產生的美。
我的視線越過書頁的邊緣看著她,心裏不斷地重複著那句話:“我是否該向他開口說第一句話。”
“這同嬰兒開口學說第一句話一樣難,也一樣偉大。”馬猴在一天晚上試著解答我的問題。
我還是忍不住想找一個人傾述(隱瞞了一半兒),馬猴是最佳人選,他先前和我麵臨同樣的問題,隻不過這個問題不是由他自己解決的。找夏侯傑這個家夥隻能得到比嘲笑我的貝司技能更認真更嚴肅的嘲笑。船長現在正陷入他的嚴肅期(在我看來,他的嚴肅期似乎長了一點),我當然不會找他。
提起船長,我大概能猜出是什麼原因讓他對昔日的理想如此抗拒。他不想再回到過去的生活,或者說不想一錯再錯,可如果他真是這樣打算的,就不該聽從夏侯傑的話,跟我們一起回到學校這種地方來。一旦選擇跟一群雞或狗在一起,就別指望和它們一起過上貓那樣安靜慵懶的生活,無論廣告宣傳冊上是怎樣誇獎它們是一群訓練有素的雞或是優雅紳士的狗。
“能說說你為什麼不首先向那個女孩兒開口?”我們在黑暗中躺著,一邊抽煙,一邊試著解決“某些問題”。
此時船長房間裏的燈已經關上了,他喜歡獨自抽煙和思考,隻是千萬不要再發生什麼火災才好(房東的兒子不知怎麼知道了房間著火的事,被船長一掌打出門去——他根本沒有繼承權)。夏侯傑的儲藏室裏還亮著燈,他又開始了小說創作,他似乎隻對那種原滋原味兒來自於生活的小說的在行。“我的小說要求我的生活裏不能沒有配角兒和衝突。”他的微博已經更新至此。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句話是馬猴近來的帶有領導派頭的口頭禪,“在我們還沒有跟女人相識的時候,女人的魅力來源於她們的神秘,神秘又來源於她們的沉默。沉默讓她們變得很被動,而這種被動才恰恰讓她們免受最初的煎熬和傷害。換句話說,沉默和被動讓她們一舉兩得。我其實挺喜歡那個女孩兒的,而且我的直覺告訴我她是為我來的,可我不大相信直覺——我靠它買了這麼多次彩票,從來沒有中過(笑)。我選擇了那種最常見的‘可有可無’式的消極。她跟我沉默,我就跟她耗上,魚和魚鉤的身份我們誰都不願主動敲定——後來我問過她才確定的這個——你要是主動你就一下從原本可能是魚鉤的身份變成了魚。魚鉤看似主動,其實是處於被動的位置,魚鉤是很好的將主動和被動融到一塊兒的家夥。我是個不能再受到傷害的可憐人,要是再受到傷害估計我會單身一輩子了(笑),我隻能用這種看起來蠻卑鄙的方式對她,但我在做這種事之前就決定一旦魚兒上鉤,我就會好好對待它。也就是說,我要做的隻有兩種身份,一個叫做‘積極的單身漢’,一個叫做‘消極的情人’。除這之外,隻要是由女孩子給我界定的其他角色,我都演不了。”
聽完這番話,我感到一種“善良的窮鞋匠遇到阿凡提”的欣喜。“你覺得我會冒這樣消極的風險麼?”我問。
“能不能得到女孩兒的‘主動’取決於你的魅力。”他笑了。
“好吧,我承認,我很擅於自作多情。你也很擅於,隻不過你能把自作多情實現了。”
“你不算自作多情的極致,船長才是。”
“船長?”
“不知道吧,告訴你一個秘密:船長至今對校花還念念不忘。”
“這個正常啊。”我不屑地說。
“傻瓜!”馬猴在壓低了嗓音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大聲衝我說,“我是說船長對校花的念念不忘完全擋住了他別的出路。”
“在我看來,是你擋住了他別的出路才對。”
馬猴被我這句話弄得氣急敗壞,盡管深處黑夜,我也能感受到他的表情——是那種能在動物園裏的猴山上常見到的表情。
“船長真就喜歡她嗎!?你敢確定!?”
算了,我可不想打破這醞釀已久的夜晚的平靜氣氛。
“在那張結婚證出現之前,愛情沒有對錯。”我用安慰型號的話語對他說,一邊遞給他一支煙。
“即便結婚證出現,愛情也沒有對錯,錯的隻是生殖器。”他沒留給我多少唏噓感歎的時間就又接著說,“你仔細想想,船長在校花那次之後還跟別的女孩兒好過麼?沒有吧。他一直在那棵樹上不肯下來,當然還沒有傻到拿繩圈兒吊著。他其實最需要的是一條船,帶他進入更寬廣的地兒,可他就喜歡待在那棵樹,喜歡把船係在那棵樹上不肯走。”
“我怎麼就沒意識到呢。”我說,“這讓人很難理解。”
“因為我和船長都喜歡校花,我們曾經是競爭對手,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心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我不好跟他說我曾經也喜歡過校花,我和他們所不同的是:喜歡的時間短、感情淺、傷害少、隱藏深,屬於“想要陷進去症”的前期症狀。
“這很好理解,”見我不搭話,他又近一步解釋道,“船長對校花產生了一種擺脫不了的情結,和你的處女情結是一個道理。”
“處女情結”在我心裏是個禁忌詞彙,但在他們這些家夥口中則成了常用詞彙(而且每每提及這個詞都是衝著我來的)。怪隻能怪我自己既沒有實施“小範圍文字獄”的能力,也沒有能把這個幾個混蛋都打成啞巴的能力。反觀我自己呢?我成了鴕鳥,一邊對女孩子繼續那種“喜愛慣性”,一邊又將腦袋深深埋入沙子裏,不去理會將來——大體說來,我對兩性關係的態度也代表著我對整個生活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