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較之貧瘠的真實我更喜歡華麗的虛偽(1 / 3)

第四章 較之貧瘠的真實我更喜歡華麗的虛偽

1

科幻電影《千鈞一發》中,“人工選育、基因優良”的哥哥同“金風玉露一相逢”後有著殘缺基因的弟弟比賽看誰往大海深處遊得更遠。這次身體條件不占優的弟弟贏得了比賽,哥哥問他贏得的原因,他回答:“我一開始就沒想過遊回去。”

在我與夏侯傑追求廉燕的較量中,夏侯傑就扮演了那個氣喘噓噓卻裝逼地說出“一開始就沒想過遊回去”的角色。隻不過,他換了一種口氣,換了一套用詞——半夜,我去洗手間,聽到那個儲藏室裏傳出一陣可怕的夢囈:“我要……我不要……”

在我的記憶中,夏侯傑幾次不疼不癢的戀愛從沒有讓他如此上心過,我所知的他的夢囈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憤怒型(例如“你放屁!”),一種是得意型(例如“怎麼樣?”),但這次他擁有了第三種類型:憂慮型。

我沒再去廉老板的店裏幫忙——做大叔就做大叔——我準備用多少有些疲憊的內心和自我解嘲的外在同夏侯傑和解。

“算了。在孤獨和女人麵前,我寧願選擇孤獨。”

聽了我的話,他大為驚訝,仿佛不相信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高尚的人。

“我……沒聽錯吧?”

“我認真考慮了一下,決定放棄。”我必須得說,這句話我是很認真的。

“為什麼?!她長得那麼漂亮!性格那麼可愛!而且你不是一點兒沒有希望!”

天呐!我不知道他追女孩兒還有這麼強的從眾心理!我有時會看到時裝店裏兩個女人為僅剩的一件衣服爭執半天,難道說若是其中的一個人中途大方地放棄,另一個人會突然覺得那衣服也許沒有那麼好?!混蛋夏侯傑,他拿廉燕當什麼了?

“你不喜歡她了?”我有些氣憤,我突然覺得我不該放棄。

“我隻是覺得有你在才有趣。”他這話說得也很認真。

我既想笑,又覺得可氣。

“我的小說已經離不開你了。”他漲紅了臉,好半天才說道。

我的第三個女友極其喜歡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小說,在我們兩個月的戀愛期,她極力給我推薦了他的五本小說:《挪威的森林》、《舞!舞!舞!》、《國境以南,太陽以西》、《1973年的彈子遊戲》、《且聽風吟》(均是林少華譯本)。

第一本書我在高中時代就讀過,除了驚訝於日本作家對性的開放程度,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在那三個月裏,前四本書我都隻看了開頭幾張便索然無味,撒了“已看”的謊還給了她。最後一本《且聽風吟》還沒來得及還給她,兩個人就分手了。

為她失眠的第一個夜晚,我看了那本很薄的書,然後便毫不猶豫地認為那是我生來看得最好的一本書。我原本可以隻為她失眠三個晚上,可由於這本書,我斷斷續續因她失眠了一個月,後來這種隨時可能失眠的毛病再也沒有好過。

在《且聽風吟》裏, 村上虛構了一個叫哈特費爾德的作家,以其口說出了他對寫文章的看法:

“從事寫文章這一作業,首先要確認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間的距離,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

那晚,我在小便的時候想到了這句話(大概源於某種下落的液體同馬桶之間的尺度問題),並迫不及待地手都沒洗就找了紙筆寫下了這句話,並悄悄把它塞進了儲藏室。那時夏侯傑停止了夢囈,但呼吸仍舊延續那焦躁的風格。

第二天他一言不發,整個人沉默的像塊被誤解後拋入廁所的璞玉,帶著無限失落,但還靠著頑固的自尊支撐著。船長和馬猴並不過問,知道事情發生在我和他之間。

當天晚上,我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感覺有一張冰涼的爪子在我臉上亂摸,而後我猛地驚醒,看到夏侯傑這個混蛋屹立在黑暗中正低頭俯視著我。

我慌忙起身,打開燈,看他手中並沒有被燈光照的明晃晃的尖銳金屬,便一下放了心。

“混蛋!你要幹嘛!?”我憤怒地喊道,同室的馬猴被我驚了一下,翻了身昏然睡去(他睡眠一向很好)。

“我想和你談談。”他的聲音很低沉,但並沒有打我的意識。

“大半夜的,有什麼話明天說不行?”

“睡不著,想找個人聊聊。”這句話的語氣不容我拒絕。

我穿衣下床,和他一起來到客廳。

“抽煙?”他原本不抽煙,可突然從懷裏拿出來一盒煙遞給我。

我接過煙(他的舉動同樣不容拒絕)。

我們兩個很笨拙地點著煙,暗暗地咳嗽幾下,彼此沉默地坐著抽了幾口。

“到底什麼事兒?”停了一會兒我問。

“那張紙是你寫的?”

“我的筆記你是熟悉的。”我說,“幹嘛現在才來找我?”

“話是你說的?”

“不是。村上春樹應該知道?”

“那家夥的小說不值一提。”

“你的也一樣。”我說。

“你覺得我寫小說有希望麼?”

“未看過大作,不過還不至於太失望。”

“我現在很苦惱,我沒辦法繼續下去了。我以為學校這種地方會給我帶來靈感——”

“我和廉燕是你的靈感?”我打斷他。

“不是。是我的角色,或者叫模特兒也可以。”

我很無語,一口氣吸掉一大截煙,又重新點了一支。

“不過,你不應該介意。我對你們和對小說的態度是一致的。——那就是,小說一定要發表,女孩兒一定要追到,朋友一定不能丟。”

我×!這才是真正的純粹的混蛋。

“我的理解:你拿你的小說太當回兒事兒,拿我和廉燕太不當回事兒。你不應該利用我們去幫你編故事吧?”

“我的理解:小說不僅僅是描述生活,更是創造生活,我是想把二者結合起來,一邊創造一邊描寫,這樣的感覺就會是真實的。”

我被他那股子軸勁弄得無話可說。

“其實我現在麵臨著一個很好的機會,我們來到了學校,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兒,而你這家夥也願意加進來,我的小說進展得不錯——”

“混蛋!這樣你就永遠寫不好!你沒有專心致誌的隻愛一件事兒!”我真有些怒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被打斷的話噎在嘴邊。

“你不也是這樣麼?”半晌,他開口道。

我和夏侯傑進入了一個反思期,有些煽情地說:他讓我如此,我讓他如此,He jump,I jump。

我們之間變得有些沉默,但我們並不討厭彼此,而是有一種“我需要拿什麼表情麵對他才好的”小小尷尬。我知道她還在和廉燕接觸,但從他的表現能看出他正在審視自己這樣做究竟有何意義(和我當初所做的一樣)。

我們好像隻要聚在一起就注定少不了一些必要的雞飛狗跳的事情(你也可以說成“鬧騰”),我和夏侯傑進入反思期後留下的空白很自然地由船長和馬猴兩個人填補了(兩個人真爭氣),他們在為“那女孩兒為誰而來”明裏暗裏較勁。——那女孩兒也很爭氣,幾乎每日必到,而且必到都是單身一人,神情始終如一,仿佛生來如此。

我們在學生時代,以學生身份談戀愛的感受從不像今天那麼迫切,但我們能明顯感受到我們的雄性荷爾蒙在一天天減弱,甚至有時候敬業賣力的蒼老師也無法喚醒那些已逝的激情和衝動。我們的迫切有種既無奈又虛偽的東西在裏麵,像是急於在一個泥潭中找到一條繩子,而不管這個繩子會把我們引到何處。這大概就像村上在《且聽風吟》裏提到的那部法國導演羅傑·瓦蒂姆的電影的名字——《較之貧瘠的真實我更喜歡華麗的虛偽》

2

船長在一夜之間成了製作奶茶的頂級能手,馬猴也在相等的時間練就了將一塊麵包切成各種賞心悅目的形狀的技能,而奶茶和麵包正是那女孩兒每次必買的兩樣東西。

船長做的奶茶濃鬱馨香潤滑爽口,一早起來輕輕呷上一口,唇齒之間頓時香味四溢,那些處於下層階級的腸胃也會迫不及待地大發雷霆擊鼓鳴冤。這時若能頂住腸胃的壓力,掌控局勢細水長流,那他會在一個漫長的十分鍾將唇齒、口腔、腸胃滋養的服服帖帖,會在將一滴不剩的紙杯仍進垃圾桶的一刹那,渾身充滿力量,腦後頓生光圈兒,闊步邁向他們的人生目標。

和船長選擇抓住女孩的腸胃比起來,我們覺得馬猴選擇抓住女孩的視覺會稍遜一籌,但我們錯了,女孩子對視覺的敏感度絕不亞於她們的味覺。她們會把那些切成心形或卡通的麵包人為地賦予感情,不但不會產生吃掉自己心愛之物道德上的愧疚,還會為她們吃東西時的姿態和神情賦予一種神奇的魅力:指成蘭花式將東西送到嘴邊,然後紅唇稍稍翹起,充滿愛心地輕輕咬下一塊卡通麵包的耳朵,細細地咀嚼以示對它的珍惜嗬護,舒緩地一口一口將卡通麵包“溫柔肢解”,神情傳遞出無限憐愛,看得一旁的男生心裏直發癢。

但除了見到那女孩兒時的“謝謝”和收完賬後的“慢走”,船長和馬猴再沒有對那女孩兒說別的話,至始至終都是都一種直線型的笑容。他們沒像幾年前追求校花那樣陷入一種友情危機,而是用克製、風度、謹慎和沉默來對待每日前來的那個女孩兒。——顯然,這是一種氣場上的比拚:暗自營造地盤,等待那女孩兒自投羅網,以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從架勢上看,船長擺下的是勾魂攝魄八卦陣,馬猴張起的是招蜂引蝶蜘蛛網。船長想證明,在感情方麵,馬猴隻是一個整日蹲在他肩上的寵物。而馬猴也想這證明,在音樂之外,他一樣能將獨眼船長殺於夜黑風高之時的海盜船頭。

看著他們,我有那麼一刹那覺得他們可能像我之於廉燕一樣,被自作多情的浪漫、固執己見的曖昧和近乎天生的“喜愛慣性”給蒙蔽了——人家女孩兒壓根兒就是個過路者和不經意者,隻不過長了一副多情多愁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