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佩鉑軍士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1 / 3)

第三章 佩鉑軍士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

1

“關鍵是沒人拿你當回事兒。”馬猴給我當頭棒喝。

“你也別自作多情。”我反駁他。

“說不定是我呢。”船長看著前方冷不丁插話道。

我們紛紛扭頭看向他。昏暗中他的臉顯現出一種無可挑剔的、不得不令人心生敬畏的裝逼態勢。

我希望是船長,又有些同情在愛情方麵老不開張的馬猴,至於夏侯傑,他想都別想,即使他明天將麵對一場空前的打擊我也對他沒生出多少憐憫(誰讓他對我耍出那些卑鄙的手段)。

我們談論的事兒其實隻和一個人有關,可由於一些無可奈何的理由,這件事兒就變得和所有人有關了。但或許讓我們四個笨蛋之外的任何一個人看,會覺得這簡直是扯淡:一個女孩兒會每日來我們的“熊霸天下”小店,飽含深情地遞過錢,然後含情脈脈地打開包裝,一邊啜著珍珠奶茶一邊若有所思地轉身離開。

“這分明是想引起我們的注意。”夏侯傑這個混蛋最先提醒了我們每一個人,“很明顯,她想通過不平常的舉動來向我們、更準確的說是向我們其中的一個傳遞某種信息,一種關於愛的信息。”

起初我們懷疑,後來我們觀察,再後來我們都深信不疑了。隻是我的思維方式喜歡跳出自己,通過幻想出另一個人來審視自身的處境(亦即在站在別人的立場看待問題),結果是:扯淡!

一連幾天,當我們在學校後門的一條小吃街吃過晚飯,我們便在走回出租屋的路上談論這個話題。我和夏侯傑莫名其妙的結束了冷戰(冷戰的開始因為女人,結束又是因為女人),但他對我的監視一直沒有停息過。他現在陷入了一個寫作的怪圈,仿佛他筆下的故事不是源於想象,而是在記錄我們的真實生活。我很難對他的小說一窺究竟,他像個徹頭徹尾的吝嗇鬼一樣守護著它,可他最好做一個麵對殘酷結局的準備:出版社的編輯會將他用心嗬護的小說像對待跑進自家院子的骨瘦如柴、邋裏邋遢的落湯雞一樣,一把拎起來仍到院牆外。

我們為她爭論了很多,但沒人能徹底說服其他人。期初我們的焦點當然是她究竟為誰而來:她幾乎每天都來,我們任何一個人輪休她也照來不誤,從這方麵似乎不能得出任何結論。而且要命的一點,不論我們任何一個人接待她,她都會顯露那種含情脈脈的眼神,讓我們每一個都誤解,直至發展到現在的爭風吃醋。後來,我們自然而然對她產生了幻想,對她身體的每個部位、每個表情展開了美學上的分析研究。——這看起來很卑鄙,但我敢保證世界上每一個學校的男生宿舍或者每一個有男人聚集的並可以坦露雄性本色的場所都不可避免地陷入這種興奮和焦躁。

“我們應該嚐試跟她搭話。”夏侯傑這個混蛋再次重申了泡妞的不二法則(可這簡直是廢話)。

“我肯定她缺少愛。”船長也原形畢露。

“她是缺少愛,但不缺少父愛。”馬猴衝船長潑冷水。

我有一種預感,這個女孩兒是為了讓船長和馬猴“掐起來”而來的,上帝不隻會偏愛我和夏侯傑。——我心中忍不住一陣竊喜。

“我想我們應該先搞清楚狀況,比如最基本的一條:她有沒有男朋友。”我說。

“白癡。”夏侯傑這個混蛋仍對我存冷戰意識,“總是一個人來買奶茶的憂鬱女孩兒怎麼可能不是單身!?”

“我看先搞清楚她是不是處女再說。”馬猴緊接著插話。

三個混蛋——夏侯傑、馬猴、船長——無不哈哈大笑。

有關女人的話題總能讓他們這樣,可這又能怪誰呢?我有嚴重的處女情結這不假,可這不代表我對女人不寬容,就像不代表我對男人不嚴格一樣。我的處女情結是伴隨著我是一個處男這一實事而存在的,換個說法,我對女性的要求和對自己的要求是一致的,再換一種說法,我自己本身就是一個“處女”,直到她不是的那天,我自己也不是了——就這麼簡單,完畢,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都他媽閉嘴!

可事實上,我在那天表現出來的同往常表現出來的一樣,我懊惱隻是在心裏懊惱,並不表現在臉上,即使有那麼一點點不愉快也被當天愉快的氣氛、恰到好處的啤酒和濃度調和的很曖昧的夜色遮掩了。

我們又開始聊起女孩兒,也隻有女孩兒能讓我們幾個盡釋前嫌並在新話題中重塑“新嫌”——這就是我們,和童年時所做的有本質上的一脈相通。那時候在我們身上總會一遍遍上演尋求刺激和不得不厭倦的戲碼,隻不過還沒有意識到“循環”的問題。

夜色和酒精讓我們暫時忘了我們來這兒的目的,我們討論的話題隻有女孩兒、女孩兒、女孩兒,其他東西統統成了附屬物,就像女孩兒是我們童年遊戲時的附屬物一樣。

我們總是迷信女孩兒,妄想她們能改變我們的方向,給我們帶來什麼與眾不同的東西。若是這樣,我們何必開始聚在一起的生活?直接找個女孩兒不就結了?後來我知道,一旦我們選擇一起改變原來的生活,那我們一起選擇用女孩兒幫我們再來一次改變也必將是自然而然發生的。

夜深了(開始煽情的典型引導語),空曠幽深的街景讓人不可避免地陷入初夏夜色的神秘未知的氛圍中,周圍回蕩著我們這些喝了酒就口無遮攔的家夥們的妄語和嘲弄。回家的路並不遙遠,但我們蠢到一定要繞很多彎路,就像我們的生命正在做的那樣。無論我們的腳走過的路,還是生命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跡,無不熱情地飽含了這種愚蠢和幼稚,這如果算是無意識,那由遠古意識遺傳下來並賜予我們的又算是哪門子意識呢?——滑稽意識,大概。能夠讓我們從一個消沉漫步到另一個消沉,而且不忘以夢想或者理想,或者其他好聽但實質是狗屁的名義來幫助我們完成。

2

《神曲》裏有一句話:人不能像走獸那樣活著,應該追求知識和美德。

我那天要做的恰恰符合這一神聖的曲調。——《斷背山》代表了這句話裏的“知識”,而她則代表了這句話裏的“美德”,或者我答應和她一起看《斷背山》這事本身就是一種“美德”。

盡管我對她保持了一種大叔應有距離,但我怎好意思拒絕一個天使般女孩兒的邀請呢?再者,假如我拒絕了她,那她豈不會找夏侯傑這個家夥?我可不想讓他再向我露出“你是一個失敗者”的微笑。

我那天穿了精挑細選後的一身衣服(我沒穿那身西裝,我怕再穿出距離),白色套頭衫,上麵印有一張哈士奇的頭像,旁邊寫了三個字“夏侯傑”,是他畢業時送我的紀念禮物。這是他的得意之作,現在則成了我的得意之作。我的牛仔褲也很有特色,沒有破洞,但有三處即將成為破洞,讓人一眼看上去就有一種想捅破它的衝動。這件衣服是船長給我的禮物,那是他曾經演出時穿過的衣服,船長告訴我,穿上它容易被女孩子揩油。

那天到我的輪休,在他們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我悠閑地穿好衣服,刮了胡須,吃完一份薄煎餅和奶茶,提早到學校禮堂門口買了票等她。

人群漸漸增多的時候,我跟她通了個電話,聽聲音她很愉快(看來我們彼此都很期待這一時刻)。就像很多熱戀中的約會一樣,如果兩個人彼此都有好的心情和訴求,從中都樂於扮演慷慨者、愛慕者和寬容者的角色,那這種愛就會顯得泛濫,有一種什麼都無法阻礙的架勢,和那些初次約會所擁有的羞澀和曖昧完全不同。但可怕的是,她竟讓我有這種感覺,更可怕的是,我的愛更為泛濫,有種趨向於“大叔的愛”的勢頭。

等待中人群越聚越多,很難理解仍有很多人對這部幾年前的老片子感興趣,也很難理解廉燕為什麼選這部電影作為我們首次約會的背景圖(我覺得《泰坦尼克》或是《羅馬假日》更適合)。當我又等待了幾分鍾並且開始仔細觀察那些觀影者時,我突然從他們稚嫩又興奮的臉上明白了他們選擇一起手拉手看這部片子的那個朦朦朧朧又惴惴不安的理由。

終於人群中顯現出她的身影,透過梧桐在她身上灑下的斑駁光影增添了她那股躍動的靈氣。她仰起頭注視我的摸樣一點兒沒讓我站立不安,那種透明的眼神、恰到好處零亂的劉海、如歡樂的雲霧般掛在嘴角的微笑一點沒讓我的神色失真。我反而對我的鎮定感到不安,若是幾年前麵對她我定不會如此。沒辦法,我再次提醒自己:這可是正兒八百的約會呦!

“別急,再等等!”當我建議進場的時候,她居然這樣對我說。

“怎麼?”我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還有一個人來。”她衝我狡黠的一笑。

我剛想問“誰啊”。

“呀!來了!”

我扭頭看到了夏侯傑那個混蛋。他上身穿了一件綠色的套頭衫,上麵印有一隻可愛透頂的屁屁豬,旁邊無比糟糕的寫了三個字——“付西諾”,他的下身穿了一件破得一時查不清究竟是幾個洞的牛仔褲,兩個褲腿以一種無比驕傲的步伐向前交替邁著。看見我時,他不禁低頭看了一下那隻偉大的豬和旁邊偉大的名字。然後人群中我們相視而立,久久不肯進前。

廉燕笑瘋了。可這又怪誰呢?我們兩個硬著頭皮在她的一左一右進了禮堂,門口站立的像兵馬俑似的國旗班的人看到我們時竟也露出了微笑,其他人更別提了。

救苦救難的燈光終於暗下來,坐在我們中間的廉燕也終於止住了微笑,被美國西部的山野風光和秩序井然的牛群所吸引。等兩位男主角難掩愛慕之情的時候,我感到我的手被她抓住了(這想必是這部片子的妙用)。

我不動聲色,眼睛仍舊直視縱橫交錯的光影世界,可心思卻在默默感受她手的纖小、溫軟、細膩。當兩位男主角抑製不住內心的煎熬和衝動,在肉體的糾纏中消耗掉他們的青春、激情和憤怒的時候,我承認我被感動了,也有感覺了,就連手中她的溫暖也一時忘掉了。等我回神,我感到她的手竟變得腫大粗糙,等我再仔細揣摩,用手指交互摩擦(對方也相當配合),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到來,——一扭頭,夏侯傑這個混蛋正眼巴巴地看著我……

3

一九六七年,披頭士們推出一張名叫《佩鉑軍士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的概念專輯,這張專輯正式讓搖滾樂成為嚴肅的藝術,而他們的創作題材“不再僅限於男歡女愛”。同年六月,他們在全球第一次衛星轉播節目中唱了一首 《All you need is love》,二十四個國家可以看到那場演出,但並不包括中國,當然更不包括我。

那年我的老爸才幾歲大。當英國人正式讓搖滾成為嚴肅的藝術,使得創作題材“不再僅限於男歡女愛”的時候,我老爸的國家正在鬧“文革”,那時隻有嚴肅,沒有搖滾,又或者隻有“嚴肅的搖滾”或“文革搖滾”。

當他的兒子接到第二任女友給他的那張專輯的時候(《佩鉑軍士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他的兒子也正經曆屬於他的嚴肅期,或者說最嚴肅的嚴肅期。在這段時間裏也隻有嚴肅,沒有搖滾。搖滾隨著她的離去、隨著他們的離去漸漸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剩下的(一百零三張CD)被一股腦裝進箱子裏,隨他去了另一個陌生的城市。在那裏,他隻身一人,遠離父母,遠離那幫盡管時常來看他但他依然想他們的朋友。同他在一起的一百零三張CD也因為遠離了她,變得和他一樣孤獨。他沒有想到,他們共同疊加起來的CD到頭來竟是另一個他。

在遇到我的第二個女友之前,我的處女情結隻是朦朦朧朧,在和她分別後我的處女情結便不隻是一個情結,或者說這一情結不隻針對處女。

她屬於那種女孩兒:在一群迎麵走來的女孩兒裏最先發出爽朗的笑或是大驚小怪的聲調的絕不會是她,但與這群女孩兒擦肩而過的形單影隻的身影也不屬於她。她屬於人群中喜歡聆聽並且臉上始終浮現出微笑的那種人,但她會巧妙地選擇聆聽,用微笑來掩飾她心思的逃逸。

她比我聰明許多,但她能讓我覺得我是個優秀的家夥,或者一個匪夷所思的家夥,和她在一起的最初幾個月我覺得自己變成了那種願意冒著掉下來的風險爬到高高的煙囪衝她興奮地呐喊的人(就像《陽光燦爛的日子》裏的馬小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