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好像也是如此,半個月了,這種三方的無言曖昧場麵沒有任何改變。我和夏侯傑早已看膩,隻是礙於二人的執著,不肯把嘲笑聲放蕩化。
與此同時,夏侯傑的愛情故事也進入了雨季(據我所知,他的愛情不似溫帶有四季之分,而是旱季雨季分明的熱帶),廉燕的老爸發現了苗頭,將他從四十平米大超市趕了出來——佃戶一旦要拐走地主的女兒,再免費也不要。廉燕的老爸絕對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主兒,從他經常到教室裏蹭課這一點就能看出。
更要命的是,廉燕開始喊他“哥哥”,從“夏侯哥”沒用兩天時間就變成了“侯哥兒”。從這一稱呼看,我占了比夏侯傑要長一輩的便宜(她終於開始稱呼我為“大叔”)。
夏侯傑在“哥哥的雨季”和“情人的旱季”之間循環往複,不是鬱悶得發黴就是煎熬得幹燥,總是找不準也也擠不進自己的位置,時而想扭轉“哥哥”的身份,時而又對此默然。他的小說也停滯一旁,每天除了像個娛記似的從船長和馬猴的靜止畫麵挖掘出新意和樂趣,便是借我的CD來聽。
他喜歡聽張楚的第二張專輯《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尤其喜歡裏麵的那首《愛情》,在微博中說這歌“就像冬季寂寞清晨的一聲喟歎”。
那張專輯的扉頁中這樣寫道:“這是94年的春天,空氣裏有一種富裕的氣氛,每個人似乎都站在一場洪流之中,等待著來自欲望的衝擊……張楚也置身其中,看見從身邊洶湧而過的人群……他靜靜的想,有些美好的事物終將一去不返。”
後來他又反複聽《姐姐》(收錄在《中國火Ⅰ》)和《將將將》(收錄在專輯《一顆不肯媚俗的心》),又在微博中寫道:從《姐姐》中我聽到一個懵懂孩子對這個世界的迷茫、呼喊、拷問和恐懼……
我記得我第二個女友聽過《姐姐》後也提到“拷問”這個詞,還有披頭士的《Here Comes the Sun》(收錄在《修道院路》專輯)也讓她產生這種感覺。我當時已經習慣了她敏感多情的天性,根本不知道她的恐懼感還有其他深意。
3
日子進入六月,我的生活進入了一個匱乏期,看樣子其他人也是這樣。我那上個月開始為我提供服務的日記本上時斷時續地記錄了一些事情。
五月十三日:沈曉喻打來了慰問電話,說了不知第幾個“有空去看你們”,然後提到校花終於要結婚的事情。我急忙追問新郎官兒是誰,答曰:“還能有誰!”看來校花是很專一的,而那個富家公子也是一貫有錢的。
五月十五日:一個西裝筆挺的家夥來到我們的小店,那種自鳴得意的天性被幾年的研究生生活打磨得越發精純,講究尺度的笑容和同我們一一握手寒暄的禮節帶有很有說服力的優越感,讓我們覺得當初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我們就應該有這種預見。
來人叫劉遠健,是我們的同班同學,雖然他不屬於“樂隊的人”,也得了一個不錯的外號“有遠見”。他喜歡人們這麼叫他,因為他總是能精準地捕捉到未來所隱藏的玄機,然後恰到好處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是位在籃筐底下很會搶位的籃板高手。畢業後,他考了母校的研究生,自那時起我們就沒見過麵。今天他出現在我的小店,並不是來追溯友誼的,而完全出於偶然——一位即將成為這所大學老師的高級知識分子突然口渴了,想嚐嚐退役大學生烹製的很有名的奶茶。
我們之間似乎沒有什麼好聊的,三年的時間並沒有出產多少好奇,但短短的幾分鍾的時間足夠用來展示他的心境有多美妙。他掌握了話語權,說了很多諸如“不錯啊”、“很羨慕啊”、“有個性啊”之類的話。
五月十九日:船長今天又發明出一種新式飲料:白糖一勺、果醬一勺、咖啡一勺、牛奶少許、獼猴桃果肉少許、不明物質少許,攪拌均勻,撒上肉桂粉,一杯五元。——第一個顧客喝了一口,當著船長的麵仍在地上……
五月二十三日:今晚在學校禮堂獨自看了威爾·史密斯主演的電影《七磅》。開演前,後麵一排的幾個男生講黃色校花若幹段,我急於想加入,礙於陌生忍住沒有回頭。電影過後,我有一種死後將自己拋肝挖心、碎屍萬段、能捐都捐的人道主義衝動。——好電影對於人們道德感的升華可見一斑。
六月十九日:我在校園裏鬼使神差地發現了一個漂亮女孩兒——一《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馬小軍鬼使神差地打開了一把暗鎖,發現了米蘭——時間大約是上午九點。
當時我在看學妹亞冰替我從圖書館裏借來的書(我原本要求的是《包法利夫人》,她卻給了我第一部《追憶似水年華》)。天氣熱起來,我準備離開,走至被紫藤環繞的大理石遊廊,看到一個正專注看書的女孩兒。我由遠及近,到她身旁時竟稍一遲疑,但腳步還是錯過,不過我沒有走遠,在距離她六七米的地方坐下來。——十秒鍾,我那“喜愛慣性”便又一次發作了。而我為這十秒鍾又停留了半個小時,所做的事情是:一邊光明正大地看書,一邊偷偷摸摸地看那女孩兒。
六月二十日:昨晚稍稍有些失眠,今天稍稍無心工作。至晚,我無法抑製自己要為昨日見過的那個女孩兒以一種我一向鄙睨的文風寫點什麼。我是說,盡管“這妞真不錯”更能真實的表達我那一刻的感覺,但我總覺得非得用另一種方式“追憶”一下不可。
在我記憶裏……她的長發和臉頰沐浴在夏日清晨的陽光裏,紫藤的綠蔭又將這晨光濾去大半。那專注的神情與這微風晨景天然一韻,身旁搖曳的花枝和微微拂動的長發相影相形。她恰似一零落葉飄落我的心湖,細細的微波輕舒曼暈向四圍蕩開,像小魚輕吻水泡一樣輕輕撞擊著我的心壁;她的麵容生得清秀、白皙、恬淡,輕合的唇角有著優美的弧度,被陽光、葉影和忘情襯托出一種聖潔的美;她的綠色裙擺下露出一截白皙優雅的小腿,相得益彰的鞋子稍稍翹起,讓人不得不浮想出她走路時的優雅倩影。——為什麼這麼美麗的女孩兒我到現在才發現……
六月二十一日:上午偷空走出“熊霸天下”,看紫藤遊廊並沒有那女孩兒的身影。為了緩和一下什麼,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是個逃入學校的“社會人”。一種意識將我往癩蛤蟆的形象上引,另一種意識又不得不將其修繕成青蛙王子……
六月二十二日:今天終於又到輪休,我拿著書徑往紫藤遊廊,那女孩兒恰在,穿了一身同樣讓人賞心悅目的衣服。我以書掩麵,不時朝她偷窺幾眼,好感又平添幾分。《洛麗塔》——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偷窺“我的洛”的變態老頭兒。我有一種急於上去搭訕的衝動,可我沒有使這種衝動變成現實的本領。我想我隻能等,不是等她過來,而是一天天的這樣等。這樣她就會發現我的存在,我們才有相互搭訕的可能或理由——我依然延續了學生時代的處事風格,一點兒進步都沒有!
盡管氣溫漸漸高了起來,我還是覺得等她走後再走。我又硬著頭皮看了一會兒書,在看至“我的外祖父對我說:‘好吧,孩子,你該回去了。’”的時候,她終於站了起來。那一刻我竟放下了書看著她,顯出一種不管不顧的勁頭。她平靜地收起書,一一放進了一個綠色布包裏,彎腰時秀發很好看的垂下來(天呐,我不能不看)。等她邁開步子離開的時候,我的心像是一下捏成的紙團那樣,一時不知是吃驚,還是疼痛……
我想我該緊隨著普魯斯特的腳步尋找我慌亂的意識流的源頭。在我二十多歲的生活裏,我經曆了一次極為罕見的感情過山車,升高和降落都急速得不可思議。我的“喜愛慣性”根本沒有這麼大的力量把我推到如此高度的感受層級,當然也不會消退得如此突兀狼狽。在以曆史和神話為我們眺望距離的維納斯身上,每個人都讚美她的斷臂之美,有些人簡直達到了人雲亦雲的地步,但在我的眼前,任何一個活生生的個體,不論美貌還是醜陋,一旦擁有了身體的殘疾都將是一個刻骨銘心的悲哀。
那女孩兒擁有如此美麗動人的臉龐,如此優雅漂亮的腿形,可上帝偏偏剝奪了那雙腿的靈動。而這也是那些喜歡嘩眾取寵江郎才盡的作家常用來展開劇情的手段——給那些像花兒一樣綻放的美麗女孩兒安排些車禍、喪親、殘疾、絕症之類的命運。在我來看,一切這種作品早已過時,是近乎於勉強的煽情,是一種生硬的做作。除非這種情況就在你身邊發生,而且你能用最質樸的感情去描繪——這樣的作者我是可以原諒的。
“我們不該在自作多情了。”馬猴在暗夜裏吐出口煙霧,被難得的一陣涼風驟然吹散。
“你是說你,還是說別人?”夏侯傑問道。
“我說大家,我們四個人!”
“拜托,那是你們兩個的問題。我可是不會放棄的。”夏侯傑故意朝向我說道。
我笑了笑,被他們輪流吐出的煙霧嗆得咳嗽了兩聲。
“我怎麼覺得付西諾今天特別沉默?”夏侯傑繼續道。
“別打岔!”馬猴吼道,“我們必須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了,沒有女人的生活,隻有吉他、音樂、理想。我們得有所改變。”他將頭扭向船長。
“我們不該再回到以前吧。”船長眉間的皺痕在暗夜裏稍稍有些舒展。
“你擔心那些錢?!”馬猴氣急敗壞地衝船長說道,“那些錢就那麼重要?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你該看看門上的那幅畫。那裏有船長的答案。”我忍不住接話道。
船長低頭不語,仍舊專注於他手指間的那支煙。
我們都在等待,誰都不再說話。路燈在我們麵前的草地上映出一塊幽暗朦朧的光斑,青草和泥土的馨香隨著風暗自傳來,不遠處情侶的靜態身影與距離我們十米遠的校園小路上散步的人構成夜晚獨有的溫馨幕景。
“隻要你答應,你讓我怎麼做都行。”馬猴打破了那短暫的沉寂。
“你可以進行你們的,那個小店不能變。”船長像是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