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佩鉑軍士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2 / 3)

對於我一無所獲的大學時代,我不忍心再用科學家的嚴謹態度和詩人的悲憫情懷加以評判,若是那樣我的“一無所獲”就變成了負數。我隻是對那段生活心懷兩個深深地悔恨:一是我不該在她身上一錯再錯,二是我不該將這種錯誤公布於眾,給了那幫混蛋嘲笑我的口實。

我那段時間不知為何那麼急迫,仿佛一個孵化成形的雛鳥怎麼努力也頂不開包裹它的堅硬外殼。這使我失去理智,變得暴躁、幼稚、厚顏無恥,成了各種奇怪意識和衝動的合集,到頭來卻落荒而逃,成了永遠不可挽回的失敗者。而這些難道僅僅歸結於我對女性肉體的難以抗拒嗎?

音樂起初在我們的關係中扮演著無比美妙的角色。第一次接吻是在許巍的《悄無聲息》中展開的,一隻耳機動情地滑落到我的肩膀,另一隻落到草葉間,在彌漫著芳香的暗夜中發出細小卻清晰的聲音;每一次愉快的交談也無不伴隨著各種風格的歌曲,安靜舒緩的《上帝保佑》、憂傷孤獨的《夢纏繞的時候》、瀟灑不羈的《無地自容》。——總之,隻要有音樂我們就是愉悅的,就能安然享受對方的注視、笑容和自然而然的吻。就像一群山羊,隻要麵前有草地存在,就不會分心於其他瑣事。那時我無法想象若是沒有那些CD我們還會如何相處下去,並且變得更加親密。我暫時還搞不懂音樂和我們愉悅的關係。

我那時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吵架。有什麼好吵的呢?表麵溫柔的她一旦陷於任性便立刻會被音樂賦予“有什麼不能原諒她”的魅力。我不會因為她強迫我聽我向來不愛的何勇的《垃圾場》和NO樂隊的《苦鬼》,或是在下雨天突然接到她的電話讓我跑去離學校很遠的地方買一張她猛然想到的CD,就以為那是不可理喻的性格缺陷。音樂賦予了她藝術家的氣質,以至於任性和發脾氣不過是這種氣質的外漏而已(多少有些奇怪的女孩兒)。這種氣質與眾不同的一點是,她從未學習過任何一門藝術技藝,而是隻是被一張張CD和一場場並不專業的校園演唱會熏陶成這樣,但它們全都彙集成了我難以解釋清楚的什麼東西。

可三個月後,我產生了一種不妙的意識:她想以種種讓我暗自惱火的舉動讓我覺得維持我們兩個戀愛關係的隻是那些CD。而我“本心”希望的是CD和性,且CD隻作為性的前戲或事後的調劑就好。等到五個月後,我仍看不出有什麼改變的苗頭。隻有那些深愛著對方,且不會對那些整日在眼前出現的漂亮的腿形和充滿誘惑力的年輕女孩兒的胸脯熟視無睹的正常青年才能理解我那時的煎熬和沮喪。而且除了難以用理性控製的雄性荷爾蒙以外,一種道德上的男人的自尊感也讓我對她的“暴力不合作運動”感到惱火。

當別的情侶頻繁出入於校園附近的賓館時,我和她依舊偎依在草坪前的那張又硬又舊的長椅上聽那些該死的CD,或是看《簡愛》、《複活》之類的用來保持道德情操的書。而這是談了近半年時間戀愛的情侶唯一在幹的事。你能想象?

我那時真該拿本村上春樹的書給她看(就像我第三個女友對我做的那樣),讓她意識到性對人的神秘且重要的作用。可無論我如何對她“動手動腳”或是暗示自己想要誠心實意地放棄當處男的權力,她都反反複複隻對我說一句:“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問她那“時候”是什麼時候?是何年、是何月?她回答得倒幹脆:“我也不知道。”

每次“動手動腳”之後,除了得到她更猛烈的“動手動腳”外,便是你能想象的那種沮喪(類似於男性生理障礙)。然後她會反過來安慰我,仿佛我才是他媽的男女感情中可憐的弱勢的一方。我那時根本不知道我要爬的那座叫“到時候”的山究竟有多高,如果她明確地告訴我比喜馬拉雅山略高或略低,我想我會流著淚放棄。可她偏偏設置了一座終年霧氣昭昭的山,讓我每一次從台階上抬起頭既茫然疑惑又充滿挑戰的興奮。

有一段時間我試圖把她當成病人,想以一顆熾熱的心撫慰她指引她走下堅持了二十幾年的冷冰冰的神壇(就像我想做的那樣),投入一個男人溫暖的胸膛,永享凡塵的幸福。可這失敗了。也許是我的祭品不夠,也許是我的某句咒語念錯了單詞,或者是她壓根兒不理解男人的那種焦躁。

在經曆了許多豐富多彩以至於顯得有些吵鬧的音樂和貧瘠得無以複加的“性”之後,我開始思考橫亙在我們麵前一個重大的問題(我承認,我很混蛋):她還是不是處女。——這個問題如伏擊性潛水艇般赫然出現在我麵前,讓我先期搭建的眾多防禦工事一時間麵麵相覷。

“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它們相互質問。

“應該不至於吧?”

“能決定你們的前途究竟是什麼?我是說假如她不是。”

麵對這些一湧而出的問題,我啞口無言。我對她的愛難道隻是建立在這上麵嗎?

我知道這會讓一些女性聽起來很刺耳,但對我來說,它和某些執拗的理想一樣頑固:總以為隻有兩個人同時將第一次從生命中抹去,生命本身才會呈現絢麗、美妙、奪目、非屬虛偽的光澤。就像是隻有通過一座聖潔的門,我們才能擁有一條平坦順暢、夾道盡是花香鳥語的路。

“荒謬?”——我不知道。

“可恥?”——這很難說。

“我是混蛋?”——這個,我承認。

毫無疑問,如今想起來,那段時間是屬於我的徹徹底底的“混蛋期”。我不知道其他人怎樣,是否經曆過這樣一個時期——從懵懂中走來,清晰了一陣,而後陷入道德意義上的迷茫,但我的確從中感受到了某種罪惡、困頓和失落,就像先前所說的:像被蹂躪後棄置一旁的抹布。

4

她顯然能感覺到我那“任性的性欲”,但她卻像對待一個隻知道在地上撒潑以求從大人身上得到某件玩具的小孩兒那樣對待了我,但不是哄勸,更不是欺騙,而是冷戰。

冷戰時斷時續,以至於後來我覺得到了該坦白的時候了。有幾次我想好了的話即將脫口而出,不過被我所剩不多的還沒有被衝動占領的理智攔下了。在我體內,有一半叫做“我是男人”的大兵擁護我喊出“起義”的口號,它們是一群虎視眈眈又言辭鑿鑿的家夥,是一群“激進派”。剩下的一半屬於“你還要臉嗎”和“再等等看”兩個派別,但我實在搞不清它們哪一派的數量要更多一點,但它們可歸於一派,即“保守派”。

那段時期,兩派勢力經常召開辯論會議,互相指責,唾沫亂飛,謾罵羞辱的場麵時常上演。我這個最高首腦根本掌控不了局勢,成了被冷落一旁的傀儡。最終,一個陰謀在它們的談判桌上產生了,可說是雙方妥協的產物。

我迎來了她的生日,我們的冷戰在這一天不得不緩和(這是國際慣例)。我準備了一束有二十二朵的玫瑰、一個畫有“I?U”的蛋糕和一隻背心上寫有“SORRY”字樣的維尼熊,想以此來構築一個甜蜜浪漫的二人世界,然後在酒的迷醉下打破僵局。

晚上,當我打開門,準備把玫瑰、蛋糕、熊以及我完美無暇的微笑捧上的時候,她則用六個好奇的女人和三個警惕的男人招待了我。

當我以詢問的眼神看著她、看著這群人的時候,他們也以同樣的眼神看著我(且擁有集體的力量),隻不過內容換成了“是什麼人打亂了我們的十人世界”。也就是說,我的“二人世界”一推門變成了“十一人世界”,而且顯得多餘的是我。

“砰!”一瓶放在地上的啤酒被剛進門的我碰碎,恰似我夢想破滅的聲音。

我沒有尷尬太久,一位很知趣的大姐迅速從我懷裏搶過了那隻熊,另一個胖胖的男生緊接著從我手裏奪走了玫瑰和蛋糕,並很慷慨地賜予我一把壞了靠背的椅子。

我想開個玩笑讓自己進入主角的位置,可效果並不理想,她們連象征性的嘴角上翹都懶的做。

好在場麵很快熱鬧了起來,但我很難融入他們的說笑,插了幾次嘴,沒人買賬。四圍音樂響個不停,可我覺得索然無味,隻想盼著飯局早早結束,隻留下我和她。

到吹蠟燭的時刻,眾人唱起了生日歌。曲子唱罷,一個整晚都胃口頗佳的女生“許願!許願!”的嚷個不停。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也發嗲起哄。——我真想讓他吃我一記老拳,剛剛唱歌的時候他總是跑調!

——天呐!我從沒覺得她是如此迷人!數根蠟燭散發出的琥珀色光芒將她的麵容映襯得溫暖而秀美,同時又有一種不可小覷的堅毅;她閉上眼睛許願時,睫毛微微跳動,仿佛掛著一閃一閃的星星在上麵;她雙手虔誠地握在胸前,散發出一種宗教儀式的聖潔氣息;蠟燭映照著的嘴唇小聲地念出讓我怦然心動的咒語,解開了我自冷戰以來所有的沮喪和沉重。

“我知道你的願望是什麼!”儀式一結束,旁邊的一個女生就笑著說道。

她也隻是笑了笑,朝大家看了一眼,我感到其中有百分之八十是勻給我的。

“我會的,放心吧。”我在心裏說道,並用一個堅定的眼神深深地回望她。

“對了,聽聽甲殼蟲怎麼樣?”另一個男生突然打斷了我感情的醞釀,“就是我送你的那張專輯!”

我×××!居然很會投其所好!——我的激動心情一掃而光。

音樂響起來,有十個人再次陷入各種無聊的話題、低等的玩笑、慘不忍睹的食欲、自吹自擂的快意、恬不知恥的曖昧……

我從未覺得披頭士有這麼吵,簡直是糟糕透頂!我帶去的玫瑰被丟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旁邊有一灘不知是誰潑下的不明液體。穿著“道歉衫”的維尼熊被那個吃的白胖此刻仍不肯住嘴的女生捏在手裏,讓我自己也有一種被虐待被蹂躪的感覺。那個寫有“I?U”的精巧蛋糕似乎更慘,被一個粗野的家夥獨自吃掉一半。——我注意到他那邪惡的餐叉第一下就叉到了兩個可愛英文字母“I”和“U”之間的那個“?”。

待我度日如年地忍受了他們大約二十分鍾後,他們決定做一個飯桌之上永恒的低俗遊戲——真心話大冒險。

旋轉桌的正中央放了一隻空酒瓶(天啊!他們能不能換了花樣),一個家夥自告奮勇扮演了巫師的角色。但我確信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讓瓶口準確地對準哪個人,而我卻做好了十足的把握,一旦輪到我回答問題,我會冒著詛咒靈驗的風險撒那些隻對我有利的謊。

但是,我錯了。這家夥的老爸一定是個酒鬼,他小時候肯定經常被迫拾起在地板上骨碌碌亂竄的空酒瓶,否則他不會對酒瓶擁有這麼深厚的感情和虔誠的讓人感動的態度。他顯然擁有了一種可稱之為“手感”的特異功能,第一次就不偏不倚地將瓶口對準了她。而要求是,向在場的一個異性說一句“我愛你”。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心甘情願地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在眼皮底下發生。我當然期待著她能走到我這裏,當著眾人的麵(尤其是那幾個露出挑釁眼神的男生)衝我深情地說出那句話,以此來安慰被丟在一邊的苦色玫瑰、那被淩遲的麵目全非的蛋糕和那隻飽受淩辱的熊(此時最能理解我心情的就是它了)。

“事與願違”並不一定要在事情發生時才被意識到。當我們隔著桌子,眼神不經意地“一掠式”交會的時候,我便意識到我該找個體麵的理由離開這裏了。但我的身體僵硬在原地,他想知道是誰掠走了本該屬於他的東西,即便這隻是個遊戲。

她站起身,自左向右繞掉半圈兒,衝幾張傻乎乎的笑臉看了幾眼(當然不包括我,我裝作若無其事的看著麵前那盤超級難吃的水煮魚)。她走到我的身後,我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呼吸、她的氣味、她的遲疑、甚至她的表情(我從未如此敏感)。

她還是越過了我,在我的右手第二個男生後麵停下來。——天呐!我真想奪門而出:假如她選的是那個至始至終都饑不擇食的胖子,或是那個像是從花果山裏跑出來的瘦子,我會暗自慶幸(這不難理解)。可她偏偏選擇了那個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老成穩重、張弛有度、始終都沒被我找出任何破綻的家夥。你可以稱呼他為“完美先生”,但請讓我稱呼他為“完美混蛋”(請你設身處地的為我想想,就會知道禮貌修養在雄性競爭時是多麼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