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另一方麵,我覺得我們陷入了一個奇怪的生態:我們成了觀察者和羨慕者,在學校羨慕那些可以安穩地坐在教室的學生,一回到那所居民樓便羨慕起那些散發出油煙味兒和生活吵雜聲的家庭。我們試圖努力地做自己,可我們又像是陷於了學校和家庭生活的夾縫。
計算器上顯示出一組還算讓人心安的數據,我們第一個月的營業毛利是五千三百八十二塊,分到每個人頭上是一千三百四十五塊五毛(不算水電和房租)。那些被父母寵慣的學生的錢包和購物的決心是絕對真誠的,隻是我們現在還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去把那些真誠換成鈔票(也許是那八平方米的問題)。
可喜的是,在這八平米的小店之外,我們的生活開展得有滋有味兒。船長找到了向學生推銷移動電話卡的生意,成績不錯,但估計給他一艘船出海的收效要比這大;馬猴在學校裏麵開設的兩家琴行碰了壁,倒是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家,一小時收學生五十塊;夏侯傑每逢輪休就去圖書館,但他在筆記本電腦上打字的聲音構成擾民,於是換成用筆寫作(據他說,這大大增加了他的靈感),晚上他會一個人關進房間將白天寫在紙上的東西重新編排整理成電子文檔;我也終於找到了除了聽那些CD以外的事情——這所學校每周末都會在禮堂放映兩塊錢一場的電影。另外,我還與一位經常來買櫻桃奶茶的長相白胖的學妹周亞冰建立了友誼,可以用她的學生卡去圖書館借書來看。
當然,生活並不總是平靜美好,我們之間偶爾會因一些小事兒發生爭執。夏侯傑一人搬進了儲藏室,說船長打擾他寫作;馬猴總是偷偷用船長的剃須刀。“反正他不用”——他如此解釋;馬猴總是獨自看恐怖電影到深夜一兩點,同處一室的我當然要抗議;我總是將“康師傅”係列的價格搞混,他們拿我一點兒沒法;此外——如果你想知道的更多——還有船長收了一張假幣、馬猴偷吃了許多東西、夏侯傑見到漂亮女生總喜歡無償贈送……。其實這些小事兒沒必要一一列舉,它們是人類感情與利益的糾葛纏鬥,但遠沒有到傷及我們內心的程度(即便那次校花之爭也沒有),就好比船長鬢邊的胡子和頭發會混淆不清,不但不影響反而增強了他海盜的英雄本色。我們吵過之後,從親密無間轉日變成親密有間(距離剛剛好),微笑、尊重和親昵的舉動反而增加,這點我們和那些新婚夫婦沒有什麼區別。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四人當中出現了叛徒(這未免來的太早),這叛徒是我和夏侯傑。
我們兩個都開始放棄休假去我們的競爭對手廉老板(這時我們稱呼他為廉叔)那裏幫忙,目的是赤裸裸的(廉燕時常會過去幫忙),可廉老板樂意利用我們這兩個“卑鄙”的免費勞動力(從這一點看,他更卑鄙)。
“別告訴我除了讓那個家夥傻高興之外你一無所獲。”夏侯傑和我攤牌。
“放心,我沒你那麼笨。”我說。
“你隻喜歡她的外表麼?”
“她衣服裏的內在我也喜歡。”我用厚顏無恥來武裝自己。
“想和我公平競爭?”
“我可以不考慮你的存在。”我咄咄逼人。
“我追求她是有一個偉大的目的的。”
我表示願意洗耳恭聽。
“你知道我在寫作,我在體驗生活。就像……就像李敖寫《虛擬的十七歲》所做的那樣。”
我表示沒看過那本應該很爛的書(這麼說不怪李敖,責任全在我對麵的這個家夥)。
接下來,他說了一段很裝孫子(亦即很幼稚)的話:“我要將你這個家夥寫進我的小說,我恰好需要一個跟我競爭的角色……從現在起,我要仔細觀察你的一舉一動。”
他的這句話我全沒當回事兒,一部極有可能也不會發表的小說除了能讓自己贏得精神安慰外,對於別人沒有絲毫影響。可我又下意識地詛咒起他的作家夢,除非他能將我在小說裏塑造為正麵形象,在現實生活裏使我扮演勝利者的角色。我承認我很自私,但我認為我不那麼卑鄙,我接受了他的公平競爭,也接受了他對我可以用“監視”來形容的觀察。
我們倆都沒有妥協,照去不誤,對船長和馬猴那兩個混蛋的冷嘲熱諷不管不顧(我們也是兩個人,兩個混蛋對陣兩個混蛋,我們並不感到愧疚多少)。
我開始看佛洛伊德的書,那令我發毛的觀察顯然起了作用,我那幾天老是做夢(包括一次春夢)。而夏侯傑這個家夥開始研究叔本華,他變得有些反常,開始隻穿著一件褲衩在客廳裏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一到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幹脆將那件褲衩也脫掉,和亂夢連連的我比起來,能夠幸福地裸睡到天明。但讓我搞不懂的是,為什麼研究叔本華和對我的觀察能讓一個人漸漸趨向行為藝術家?
我開始有些替他擔心了,盡管我不斷警告自己這可能是他偽裝的陷阱。——薩特說創作是對生活的反抗,難道這個“生活”不僅包括我,連他自己也包括進去了?
我們還遇到了些外部麻煩,我們的房東開始由一個增至三個。
期初和我們簽合同的是一位口氣有些尖酸刻薄的大媽(大部分房東的形象都不夠好,對此我表示無能為力),後來一個酒氣熏天的上了年紀的男人大聲敲開我們的房門,伸手和我們要房租。我們好心對待了他,將他送進警車,當時我們四個年輕的拳頭(尤其是船長)正硬的咯咯直響、無處發泄。
沒過多久,正當到達感情高潮的馬猴撥弄著那把吉他欲令我們“肛腸寸斷”的時候,一對情侶突然闖了進來,質問我們為什麼占據了他們的婚房。我們終於意識到,我們正被一個四分五裂的家庭的感情糾纏所拖累。
我們一邊忙於應付商店裏的瑣事,一邊不時提防醉鬼老爹和他不屑兒子的騷擾。
提起房東的兒子和他不被認可的未婚妻,我們真想痛打他們一頓——一天,兩個人醉酒後來向我們索要房租,被拒後威脅要趕走我們。船長怒氣大發,將二人關在門外(沒辦法,我們付錢了),二人先是吵鬧一陣,後來便沒了聲息。漸漸的,隔著門我們聽到陣陣呻吟和喘息,開門一看,我×!居然還能有心思在樓道裏親熱!
在我們出租屋裏,夏侯傑的反常越來越嚴重了,他對我們的房間展開了一場綠色革命。他對我們頗為憂慮地說,這種環境和他起初所想的大相徑庭。他花了三百塊錢(隻有他能這麼財大氣粗)買了各種便宜的盆栽和水培植物裝點我們的房間,並用他初中二年級就停止練習的毛筆字到處題詞,其中兩幅居然還花了八十塊錢裝裱起來,一幅掛在正對門的客廳牆壁,上書“團結友愛”四個大字,一幅掛在八平米小店裏,上寫“為學生服務”五個大字。
3
陰謀!這是多麼卑鄙的陰謀!就在我們的房間經他這種附庸風雅的裝飾煥然一新的兩天後,他在我們像無頭蒼蠅那樣忙著兜售貨物的當兒,帶著廉燕去了我們的出租屋。
進去之後的詳情不得而知,但經事後勘驗,發現了幾處疑點:儲藏室裏屬於他的那張床上,床單有幾處明顯的褶痕,且床頭多了一本名叫《愛你無言》的書。馬猴的吉他被撥弄過,音箱電源還忘記了關。船長的房間被查看過,房門半掩(船長分明記得自己是關了門的)。
混蛋船長和混蛋馬猴,兩個人對夏侯傑的問訊不像是針對他,而分明是針對我。每一次夏侯傑的回答都會引來他們一陣子的發笑,然後兩個混蛋會扭頭看看我,露出滿臉幸災樂禍的小人樣。
“其實我們什麼也沒有幹,隻不過我們倆單獨進了同一個房間而已。”混蛋夏侯傑一臉無辜地坦白。
“我們倆一起看了部電影,但絕對不是日本影片。”他繼續厚顏無恥地說。
“我沒想到她那麼主動,不過我保證她是那種純潔又大方的女孩兒,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我承認我的臉被他的言論左右的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你們知道,女人的心是透明又細膩的,假如她喜歡上一個人,很難將她的心轉變過來。要不怎麼因愛生病、因愛殉情的女子要遠遠多於男人呢……”
——甘地曾說過“人為了真理要常常犧牲朋友”,這句話也可改成“男人為了女人要常常犧牲朋友”。我不憤怒,競爭者隻允許一人勝出(如果倫理還沒變的話),而且作為失敗者的我並沒有先前幾次失戀的感覺——被當成抹布的感覺。
第一次失戀後,我感覺自己像是一條剛從渾水裏撈出的抹布,變得濕漉漉冷冰冰;二次失戀後,我感覺這塊抹布被人擰幹了後到處擦拭什麼,被蹂躪,被撫慰,被拉扯,被變形,最後被棄置一角,變得亂糟糟空落落;再度失戀後,我感覺這抹布又被丟進水裏(這次是清水),幾番揉洗後依舊半沉半浮在水中,變得淒慘慘冷淒淒。
我之所以對廉燕心存好感應歸結於我對於這一類型女孩兒的“喜愛慣性”(許多人都是),即使我的心越發粗糙冷漠,一旦碰到這這一類型的女孩兒,它就會再次複蘇,隻不過不再如先前那般敏感迅速,而更像是一隻慢騰騰小心翼翼的烏龜,有著無可名狀的滯重感。
廉燕無疑是一個天使般可愛的女孩兒,除卻秀氣柔美的外表,那種如孩童般開朗的性格仿若一縷燦爛的陽光瞬間便會讓人心生愉悅和希望(和“直指人心,見色起異”絕對不同)。那些容易被天氣左右心情的人喜歡追逐這縷陽光,在跳躍中奔跑中獲得無限的快樂,樂此不疲。但我又好像經過了這一過程,顯得有些疲憊了。我更喜歡凝望這束光,而不是伸手去接,我知道它是透明的,不可觸的,不受我掌控,隨時可能消失。因此,在與她的交往中我隻是不自覺地流露出我的好感,而從未主動約過她或私下發過什麼短信。我既興奮,又怯懼,擔心自己會做出什麼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同時又擔心不做出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