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憶梁宗岱(1 / 2)

如果我記憶正確,梁宗岱先生(1903-1983)翻譯法國詩人梵樂希(瓦雷裏)的《水仙辭》,發表在《小說月報》上,那年,我還是個高中學生。《水仙辭》原詩高潔的意境,梁先生譯筆的華麗,當時給我很深的印象。後來,我選擇了法國語言文學作為學習的專科,和梁譯《水仙辭》的藝術魅力給我的啟迪多少是有關係的。

梁譯《水仙辭》的發表,不但對於像我那樣一個普通中學生曾經產生不小的影響,而且在當時中國文藝界也是一件引起廣泛注意的事,從此,梁宗岱的名字漸漸地為國內愛好外國文學的青年們所企慕。

1932年我第一次和梁宗岱先生晤麵。那時,他任北京大學法語係主任兼教授,雖然年齡還隻有二十九歲,而我已經二十三歲,卻隻是中法大學三年級的學生,由於準備寫畢業論文,不知道選什麼題目好,我很想拜訪一次著名法國文學專家梁宗岱先生,向他請教。於是就請我的朋友卞之琳做介紹人。卞當時是北大英文係學生,可能旁聽過梁教授的課,所以認得他。梁教授同意接見我,到約定的日子,卞之琳領著我這個土頭土腦寒傖膽怯的學生去拜訪梁教授。

記得那時梁宗岱先生住在胡適家中的一個獨門獨戶的偏院。他一人住一間寬大的花廳。好像把原來的隔牆拆除了,用葦席隔成若幹小間,包括梁教授的書室,臥室,餐室,會客室等。我和卞之琳在會客室裏坐了一陣子,等候梁教授從外邊回來。不多久,從院子進來了一位身材頎長,風度翩翩的青年人。卞之琳站起來介紹:“這位是梁教授;這是羅大岡……”我站起來,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正襟危坐,恭聽梁教授的教言。沒有想到,他一開口就問我:“你們中法大學的女生誰最漂亮?”我不覺為之一愣,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上來。這時梁教授臉上露出嘲笑的神氣,也就不堅持非要我回答他的問題。後來我明白了,風流倜儻的梁教授要考驗我,看我的反應是否靈敏,心情是否開朗,配不配研究法國文學。很顯然,他對於我愚鈍神態大為失望,斷定我不是研究法國文學的好材料。所以關於我寫什麼畢業論文的問題,他已經不感興趣,隨便談了幾句別的事。最後他囑咐我要認真地聽中法大學一位剛剛從法國回來的女博士的講課。這位女教授據說是專精法國現代文學的,讓我去聽她的課。對於我寫論文有好處。談話繼續不下去了,我就站起來告辭。

自從那次晤麵之後,幾乎有五十年之久,我沒有再見到梁宗岱先生,沒有通信,沒有任何聯係,既無工作上的關係,也無私人往還。

1978年11月,在廣州召開外國文學工作規劃會議,會上成立了全國性的外國文學學會。到會的各地代表有二百人左右,梁宗岱先生也應邀出席了會議。我從北京到達廣州,向大會報到那天晚上,聽到梁宗岱先生就住在同一個賓館,就和二三人熟人,到梁先生房間裏去拜訪他。他已經上床休息了,聽見有人去看他,他和我們招呼了一下,沒有下床,似乎很疲乏,我們不好意思打擾他,匆匆退出來了。如果不是事先了解情況,我怎麼也不敢相信那位躺在床上的白發老人,就是我在1932年見到的翩翩年少,風流倜儻的梁宗岱。當然,我自己經曆了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也已經成了龍鍾老漢。難怪梁先生和我相見時根本想不起來我是什麼人。我告訴他:“我是羅大岡,中法大學的學生,梁先生記得嗎?”他麵部毫無表情。很顯然,在他腦子裏,連我姓名也沒有留下絲毫影子。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同時,這也說明,雖然梁先生是我的同行和前輩,我是晚輩,可是我們兩人之間一直沒有交往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