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張大千的家屬和他的一些朋友都希望他能回來,我們認為也有這個可能,作為一個中國畫畫家,離開了他的祖國,離開了生育他的土地,在藝術上是會走下坡路的。我曾經舉過俄國的例子,俄國的大畫家列賓在十月革命時流亡到國外去了,一直就沒有回去.但是前蘇聯在藝術史上肯定了他的藝術地位,把他的作品當做俄國的重要的文化財富。我們有些朋友在議論張大千的問題時就說,將來我們一定會肯定他的曆史地位、藝術地位。他的子女、親屬“文革”後到美國去看他,說是沒見到他父親,台灣不讓他出去。我想台灣也許怕他跑,但事實如何不知道。
中國的美術界,像他那樣下工夫全麵鑽研傳統藝術的沒有第二位,從現代的一直到古代的沒有一個畫家的作品不經過他研究的,他從中吸收了很多有益的東西,所以他的畫法變化很多。我在一篇文章裏提出過,如果把張大千各個時期各種麵貌的作品放在一起,你不會相信是一個人畫的,但是,隻要你對他的藝術有所了解,就不會懷疑都是他的筆墨。他從學清朝畫家石濤開始,然後學明朝畫家的畫,學宋朝的畫,跑到敦煌去學唐人的畫,學六朝人的畫。他鑽研藝術功夫真是下到了家。那時到敦煌去是很不簡單的,那裏荒涼極了。他看到外國人的一些記載,認為要追求中國畫的古老傳統,就要到敦煌去,因為現在不管哪個博物館,真正的唐畫很少很少,六朝人的畫更少,隻有曆史上的記載,而沒有具體的畫。他下決心在敦煌住了兩年,下這麼大的工夫,哪個畫家也做不到,即使有這樣的決心,要花費那麼多錢也不行,因為有一些愛張大千藝術的人大力支持,他才去得了。他在敦煌待了一個時期,回來過一次,成都人笑話他,張大千發神經病,那麼老的老古董去學它幹嘛呀!張大千的畫已經畫得很好了,還學那些東西!大家不同意他的作法,但他很堅決,還是回去了,又學了相當長的時期。等他把敦煌臨摹本帶回到成都開了正式的畫展之後,大家才認識到他到敦煌去不是盲目的。在現代畫家中第一個真正接觸到唐人畫的就是張大千。敦煌藝術研究所是後來才去,因為有他的開創,國民黨教育部才考慮到成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從這點看,張大千對中國藝術貢獻是相當大的。
張大千在國外這麼多年,在畫風畫法上也有些變化。主要是指“潑彩”法,就是把顏色倒在紙上,一大片紅的、綠的、青的等等,然後從這裏麵找出樹林、竹林、山、水等,勾畫出來。這種方法他是在國外開始用的,有人說他是受外國人新流派的影響,他不承認。我也覺得不是。這種方法還是中國自己的傳統方法,中國最早有“潑墨”法,把墨灑在紙上,現在他是把顏色灑在紙上。據說他畫這種畫時,開始還有一個輪廓,這兒是山,這兒是水,那是樹,然後根據輪廓再把顏色潑上去。他的這種方法可能有西方抽象畫派的影響,但總還是自己的。為什麼會有這種議論,說是從外國來的,不是我們自己的?這半個世紀以來,崇洋太厲害,好像什麼新東西都是從外國來的,好像我們自己沒有,隻有外國才有。由於這種思想指導,有一些新方法總認為是從外國來的。從這點上講,中國畫在畫法上的創新也是應該大大重視、及時總結的。去年,我們舉辦他的畫展時,組織了一次座談會,把他的主要的學生都找來了,分析他的作品,談到了五個半天,大家都發表了個人的看法。總的意見認為他的藝術成就是中國一、二千年的文化曆史發展必然結果,所以我們應該重視他。張大千的成就對中國畫今後的發展是有很大好處的,總結他的藝術成就,可以看出,一方麵要深入生活,一方麵要繼承傳統,中國畫的發展就是兩方麵都要。隻有生活而沒有傳統不行,畫出的東西不會有中國氣派;隻有傳統而沒有生活也不行,那畫出來的東西都是老古董。隻有二者結合,才是發展中國畫的正確道路。這在張大千的身上體現得很明顯。他的畫我們認為基本上是從生活中來的,盡管有些題材比較老,山水花鳥用不著說,那是現實中的東西,人物畫,基本上是古裝人物,但這種古裝人物的形象,通過張大千頭腦的認識表現出來,必然具備一定的時代感覺。可以說,張大千在藝術上不是保守的,而是革新的。我們肯定他這一點,也重視他這一點。
(葉淺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