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所知道的張大千(1 / 3)

張大千是1949年離開祖國的,他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他的很多收藏的畫,其中石濤的畫,有一百多件,還有宋、元、明、清的畫。對於他的收藏品,台灣的評論是:富可敵國,貧無立錐。也就是說,他收藏的畫可以比得上一個博物館的收藏品,價值是無法計算的,但是他平時並沒有錢,因為雖然張大千的畫賣出時得錢不少,但他也花得厲害,大進大出。我們現在故宮裏有幾件作品是他賣給我們的,一幅很有名的是五代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還有五代董源的《瀟湘圖》,宋朝劉道士的《萬壑鬆風圖》。這三幅畫是張大千在香港賣出,由我們國家文物局收購下來的。那時文物局局長是鄭振鐸。在這以前,鄭振鐸對張大千有看法,認為張大千在敦煌期間,對敦煌壁畫有破壞,自從張大千把這三張畫賣給我們後,鄭振鐸對我講過,張大千還不錯,這幾張畫本來他可以賣給外國人,價錢還可以更高,但是他願意賣給我們,給自己的祖國。像這樣一張畫五十年代能賣好幾萬,現在就更是無價之寶了。

這幾張畫原來就是故宮裏的,是溥儀離開北京時從故宮裏帶出去的。日本投降後,溥儀當了俘虜,這幾幅畫就從長春宮廷裏流出來,到了古董市場上。北平的古董商人到沈陽收購來,轉賣給張大千。張大千是在1945年,日本投降後不久坐美國空軍飛機到北平的,他知道北京發現了這些東西。他花了多少錢我不清楚,大概除了多少金條,還搭進去不少自己的畫。我是1947年到北平藝專的,1948年他到北平來,徐悲鴻家裏,他把“夜宴圖”拿出來給我們看了。自從他得到這張畫後,一直帶在身邊,還特別刻了個圖章,叫《昵宴樓》。張大千到國外以後,除了這幾張畫賣給我們外,還陸續賣了一些畫。因為他在國外開支很大。據說賣這幾張畫是因為在巴西買地蓋莊園,預備在巴西定居,為籌集旅費需要錢的時候賣給我們的。這所莊園名叫“八德園”。

張大千離開祖國的時候,北平已經解放,四川還沒解放,從四川他的學生那兒傳來消息,說他老師要走了。走了以後,頭幾年他在香港、印度、泰國、日本等地,當我們得知他在香港時,我和徐悲鴻二人給他寫了一封信,把解放以後我們的情況和他談了,講我們在這兒很好,希望他能回來。他托一個從香港回來的學生帶口信給我們,說他不想回來。張大千離開祖國後,先住在阿根廷,後又搬到巴西,又從巴西搬到美國,最後在台灣定居。他說,不管怎樣,國外的生活對他在感情上是受不了的。所以還要回國。這個國他當然是指台灣。

他到處跑,每年要到法國和日本一趟,他的畫在法國和日本都是有市場的。他到法國去的時候,我們有幾個赴法的文化代表團和他聯係過,表示歡迎他回來,他和我們見了麵總是比較客氣,但表示還不想回來。有一次,我們一個以夏衍為首的代表團到了日本。當時,張大千有一張畫,說是唐畫,要出賣。夏衍聽到這個消息,就認為,如果真的是唐畫,我們國家當然要買回來。夏衍就派人和他聯係,表示我們國家要收購,希望他賣給我們。張大千說,這張畫是假的,是騙外國人的,你們不要買了。夏衍回來跟我說,這個人還不錯,告訴我們這是他造的假畫。這幅畫在日本印了複製品,夏衍帶了一張回來。我看張大千的畫看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張大千畫的,畫麵上是幾匹馬,一個牧馬人。從這些表現說,盡管張大千對共產黨不了解,但他認為大陸也還是自己的祖國。他有些題畫的詩裏經常提到懷鄉、懷國、懷舊、懷友之情,盡管他後來說,我的國家現在在台灣,並回台灣定居。但我們如果從對台灣的政策講,回台灣定居也就是回到相國定居。從他的行動看,還是一位愛國的知識分子。

我在幾篇文章裏,充分肯定張大千在藝術上的成就,認為張大千是繼齊白石、徐悲鴻之後中國的又一大畫家,是中國畫大師。這個評價不算高。我們國內宣傳張大千最起勁的地方是四川,因為他是四川人,為他出了許多畫冊,還讓他的女兒到巴西去探親。他的女兒張心瑞在巴西住了一年,我們都怕她回不來了,她還是回來了。

關於張大千的生平、曆史,有很多現成的文獻可以參考,我想談炎我跟他的關係。

我和張大千認識是在1936年,那時我在南京住,張大千在南京中央大學藝術係教課。這年,他在南京開了個畫展。在那時以前,我在上海就認識他,但我們在南京時期來往較多,我對他的畫是很喜歡的。和他熟悉以後,我們一直有來往。抗日戰爭以後,他從北平逃出來,到了香港,我那時也正在香港,見到了他,知道他要到成都去。抗日戰爭期間,我在重慶住了四、五年,大約是1942年至1946年吧。張大千1944年從敦煌回來,在成都開了個臨摹敦煌壁畫畫展,後又到重慶開。我去看了,為他的新成就所吸引,想跟他學習國畫方法。1945年端午節前後,我到成都住在他家裏,住了兩、三個月,天天看他畫畫。我原來是畫漫畫的,抗日戰爭那幾年跟著郭沫若做了一些宣傳工作,那時的報紙都是用土紙印,沒有照相製版,沒地方發表漫畫,我就改畫國畫。在國畫方麵,張大千那人物、山水、花鳥,樣樣精通,除了向他學方法,看他畫畫也是一種享受。他有個習慣,畫畫時喜歡旁邊坐個人和他說話,張大下很喜歡熱鬧。我就坐在旁邊和他聊天。我剛到成都時,他正在準備一個畫展,他完全是靠開畫展賣畫得錢過日子。那時候他家裏妻子兒女連同親戚有十幾個人。他平常就靠借錢過日子,開個展覽會,賣了畫還債,還完債後接下去又借錢。張大千舊書讀得多,思想裏舊的封建東西也多,對家裏人管得很嚴,其實孩子們在外麵幹什麼他是不知道的,從這方麵講,他的思想比較閉塞。抗日戰爭時國共合作,成都地下黨的活動很活躍,他的子女在外麵也接觸了一些新思想,他知道了就罵,說共產黨不行。我們覺得很好笑,和他說也說不通,他看問題的標準當然是封建的標準。當時,國民黨的很多大官都捧他,他和張群的關係密切,張群是蔣介石的重要決策人物,當時是四川省長。除了大官僚,還有大地主、大商人買他的畫。有人支持他。他也不怕窮,他要花錢有人借給他,所以“貧無立錐”也就是那麼回事。他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在成都解放時,他不得不走了,因為他依靠的力量、依靠的那個社會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