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歸來的次日,先生底信就來了。是一紙明信片,上邊諄諄地寫著:
年來山居僻處,日與鬆石為伍,都市風物,已成故實;若有青年朋友,相與話中外消息,豈非一太快事?不意與賢契況道中相左,噫,何緣之慳耶!……吾近於忙裏討生活,頗感樂趣。人世魑魅,已不複置意。……
濟南鄉師吾舊遊地也,荷塘稻田,菜圃茅屋,至今猶栩栩腦際。海棠院東南樹下,為吾被捕處,賢契應親往撫慰。問海棠樹別來無恙不?辦公室前之芍藥牡丹,及雜花數種,皆吾自汝母校所親手移植,今亦曾著花未?花畦甬路,亦吾手砌,賢契務善為修葺,勿使荒蕪。……
那時我們已經八年不見了。讀著那信,我有些鼻酸。不知是難過,還是歡喜。蓋世事淪桑,正有無限的感慨啊!
1937年,蘆溝橋事變的那年,也是春天,我因事路過泰安,又上山拜望先生一次。那時馮煥章已到南京去了,山上留下小學,烈士祠,苗圃果園數處,就都由先生經理主持。訪謁先生是上崖下坡趕了幾處小學才碰到的。遠遠地望見就招手,多少年沒見,仿佛還認識。“××麼?”叫著我當學生時的名字,隻兩個字就把我的眼淚喚出來了。不是悲哀,是喜悅。看著他精神的煥發,步履的穩健,聲音的謦欬爽利,談笑的宏亮開擴,握手的時候,我說:“老師愈老愈年輕了,比十五年前還健康!”誰能相信那時是七十三歲高齡的老人呢?作這耄耄的表證的隻有那後腦勺上雪也似的白發,胡須短脞脞的,剪得修齊修齊。一襲灰布便裝罩著像一個四十歲中年人的身子。
那時我正在海邊一個學校裏同另一群青年人作伴,平日也隻怕有暮氣,隻怕意識精神落在了青年人底後邊;及至見到了先生,才曉得自己還是個孩子,怕什麼呢?聽了他老人家臨別時囑咐的話:“人生是有味道的,要好好的幹啊!……十五裏下山的坎坷路,我完全是跳著走的。
抗戰第四年開頭了。我又已經四年不見先生了。抗戰期中先生是一直留在家鄉的。在敵人踏入了山東、陷落了泰安時候,我曾擔心著先生底安全,掛慮著先生底健康;等看到遠從故鄉來的電訊,詳細地描寫著“七六抗戰老人”當選為山東臨時參議會議長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底擔心和掛慮是多餘的!聽說在遊擊部隊裏他穿著土布軍裝完全像一名老兵。部隊出發作戰,他也一定要跟著。
“接火了,老先生還是回去吧。”
“不,讓我來觀戰。”
槍聲密了。機關槍格格格叫著,戰鬥激烈起來的時候,別人勸他:
“老先生請回吧,戰鬥很快就要結束了。”
“不,讓我看著勝利的到來!”
就這樣一種鎮靜的態度,一種從容自若的談吐,像小孩子跟前的慈母一樣,給了戰士們以莫大的感染與鼓勵。往往有他在跟前,便可以更快的解決戰鬥,更快的獲得勝利——須知在生死場上,是七十六歲的白發老人啊!
戰地裏聯絡,鼓動,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百姓。他衝著敵人底封鎖線走來走去,喚起了群眾,團結了軍隊,人人喊他“老救星”。有時平穩的地方他和年輕人走在一起,人們怕他累著要替他雇一輛車子,他會很生氣地說:
“你們想幹什麼?想把我擠出青年人的隊伍麼?”
別人正有些歉意的當兒,半天他又追加一句:
“這簡直對我是一種侮辱!”
他愛青年,不是把青年隻看做學生,而幾乎是把青年看作先生。抗戰初期,每次和年輕人一起開會,他都看成是一種學習,袖珍記事冊裏記著的就常是年輕人的意見。人們見他聽人發言,那樣細心,仿佛一個字都不舍得漏掉似的。有時一句話沒聽清楚,他往往在散會的時候,緊趕上那發言的人,謙遜地問道:“你剛才說的什麼?能不能再講一遍我聽聽?……”
為這一切,我深深地懷念著這“老當益壯”的人民底議長,範明樞先生。
(吳伯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