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是三月梢頭,一個春天的夜裏,下弦月照著白鶴莊的校舍,照著校外的小河,和河邊的新柳。鄉村的月亮是很幽美的。忽然村裏掀起了狗咬,咬得很厲害。接著是硼硼的敲門聲,咯咯囉囉的說話聲。先生的老朋友鞠思敏,那時的鄉師校長,被叫了起來,全校的人也大半都被驚醒了;但被莫名的恐怖籠罩著,除了幾句簡單的對話,是怕人的寂靜:
“圖書館住的是誰?”
“是一位快七十歲的老先生。”
就是他,老先生才更厲害。”
春天夜裏還是很涼的,先生沒穿好衣服就被綁了。連幾個學生一起,集合在河邊的操場上,他們當夜被運進了城裏,押進了監獄。
“你不知道那些是赤化的書麼?”
“不知道什麼赤化,我看那些書說得很有道理,就愈看愈想看了。”
——審判的時候,有過這樣的對話。
在獄裏有人去看他,他說很舒服,坐它十年八年不要緊。反正。“人生七十古來稀”,也是該死的時候了。
——他勸學生們應該學史可法,而自比左光鬥。那故事他是常常講給人聽的。說明朝萬曆年間,進士左光鬥,因為排斥宦官,被魏忠賢借故下獄。他的學生史可法扮作拾糞人去看他,扶著鐵欄杆隻是啼哭。左光鬥因為酷刑熬煎,麵額焦爛得已不能辨認了;屈膝倚牆坐在地上,左膝以下皮肉都已脫落,眼睛也血肉模糊睜不開來,等他聽見嗚咽聲音,用手指撥開眼眥,認清是史可法的時候,就很生氣地摸起地上刑械來打史可法,嚴責他:“你看國家到了什麼時候,你不知自勵,為國盡忠,在這裏哭些什麼?哭死算得了什麼英雄!不要管我,我也不稀罕你的探望,你能赤心保國,我就死可瞑目了……”就這一番話,才造成了史可法後來抵抗清兵,督師揚州的壯烈史跡。
結束那故事,先生往往說:“那時還隻左光鬥下獄嗬,可是現在連史可法也被捕了。”
先生底學生是很多的,在山東也有些說話“有力”的人;大家聯名保他出來,那已是他受了半年鐵窗生活的時候了。出獄那天,他對接他的人說:“保我幹什麼呢?獄裏生活我還沒過夠,這是大學,應該讓我多學學,也好知道我到底犯了些什麼罪過!……”
是的,他認為坐獄並不是恥辱,是光榮。他曾訓誡他的兒子說:“看你多沒出息,你連被捕一次也沒有,你今輩子會有什麼成就呢!”——那是他剩下的唯一的一個兒子。三個大兒都是二十歲左右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死了的。一個學軍事,一個學藝術,一個從事教育。都是他心愛的,然而都早死了。先生晚年,家境零落得很,三房寡婦兒媳,一個孫子,一個孫女而外,再說是那唯一的兒子了。孫子很聰明,很有誌向。七歲的時候,看見人家開運動會跑長距離,他自己也瞞著祖父繞了操場跑圈了。往往累得滿頭大汗,見了人還偷偷的告訴:“不要給爺爺說。”
1936年春天,我和濟南鄉村師範的學生去爬泰山,曾在一個料峭的清晨去訪問就住在泰山腳下的先生底家。沒想到七點去叩門還是遲了。他的那個小孫女伶俐地答著我的問話:“爺爺六點鍾就上山了。要找他就上山吧。”聽了很令人惆悵,有“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感觸。其實那時先生過的還不是什麼隱逸生活,倒是一天跑到晚,很忙碌的。那時他正替馮煥章先生在山上辦了十多處小學,他是每天都要山上山下巡視一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