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人們
小學時代的記憶愈想愈多,多得我的讀者,可能不想再讀下去,對不起得很,讓我再講一二位忘不了的老師和同學,早點結束這段漫長的回憶。
沈紹年先生是老先生沈九香的侄輩,教我們數學和體操,他帶領我們到後大院操場上,自己就像一隻猴子,縱力一躍就兩手攀上了樹椏杈,在我們這沒有體育設備的操場給我們做示範。為此他好像也不過比我們大一點的小夥子,可是他凶。我們學校老師要打手心的,我記得被他打過一次。不知怎麼的,我在大課堂的課桌空行裏穿行過去,一隻手閑著,就順便一個個摸摸別的小朋友的腦袋玩玩。他遠遠坐鎮在上,看在眼裏,便叫我去,叫我到旁邊小自修室去拿一塊戒尺來,這戒尺不到一尺長,方方的一條老梨花木條,我奉命取來交給他,不知他要派什麼用途。這一下不得了,他叫我伸出那隻摸過小朋友腦袋的手,在我的小掌心裏狠狠打了五下。現在小學生雖苦,恐怕嚐不到這味道了。他打得我火燒火辣的痛,掌心像饅頭一樣的紅腫起來。我沒哭隻回到坐位上用另一隻手拚命的摩擦痛處,摩得麻木了,痛也就減輕了。這天下課回家,我在母親那裏隻是鬱鬱不樂,卻沒有訴說實情。一訴,我得挨罵,總之,是我太頑皮了。有一句話,叫“先生打,買仔打。”本來家長給學校繳了學費,是叫先生打手心的。他不怕孩子手痛,卻不許我們用小刀子割小院大梧桐的樹幹。兩株梧桐樹直挺挺竄過院頂,不但落下桐子,是我們吃零嘴的佳品,用小刀在樹幹上割一道縫,過一夜就會長出閃亮的樹膠,很好玩。這行動被他發現了,他問:“用小刀子割它,它痛不痛。”他還教我們英文課,原來他是一個基督教徒,縣裏的教會辦了一個小學,馬上請他去當校長,我們的英語不是必修課,是憑誌願於下午上他當校長那學校去上課的。父親在上海知道我們有英語課,來信叫必修,我也隻得跟學英語的同學去上課。而一方麵卻竭力鼓搗,“這是一種南蠻夾鳥舌之音,我們堂堂中華民國人,學這幹麼?”於是我的英語沒上進,與這位先生是有關係的。更奇怪的,他是一位基督教徒,我去上海當學徒,後來回家探親,他就像朋友一般向我討教上海的繁華景象,問我:“嫖過長三堂子沒有?”我搖搖頭:“沒嫖過。”他奇怪了,“到了上海還有不去嫖堂子的。”可見他對上海最高的向往就是嫖堂子了。而他實際卻是嚴肅的清教徒,一校的校長。
最後講一位老師,比我們高年生大不了多少歲,剛從杭州師範出來,暫時留家鄉短期擔任了國文教師,他一來第一課給我們講了韓愈的《送董紹南序》,全是選文,又講了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使我們進入了經史之外的別一洞天,使我喜歡了他——本來因為他年紀太小而有點瞧不起的小先生。
這小先生叫楊井眉,後來他去上海彙劃錢莊當了信房先生,就是專門司筆墨的,和我後來最要好的朋友應修人是同事,他們幾個人五四以後發起辦了讀書會,小圖書館,發展到成了全國讀者的上海通信圖書館,他是最老發起人之一。可惜當我參加時,他已不在,而且聽說他很年輕就去世了。
說不準,如果他還留著,我們會一起去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的。
老師中還有一位辛亥革命以前已經剪掉辮子的臨時代課先生,是一位日本留學生。我們硬叫他在黑板上把片假名寫出來給我們見識見識,並在我們的課本上各人請他用片假名拚上自己的名字。這樣的書,抗戰前,我回家還發現過一本。
1989年病中隨記
(樓適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