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在自修室的坐鎮,使我們在下課以後的自由仍受一定的限製,同時作為老師也增加了教課以外的業務負擔。但他的最大的好處是增加了學生們與老師的親近,每學期開學後,自修室總有變動,坐鎮自修室的老師也變了。

現在我記得印象較深的是龔先生,老師中年紀較輕的,可能師範畢業就來我們學校了,不過教齡也不短了。他是家鄉北部近海的小路頭人,說話硬聲硬氣,有一股海頭味。留著長發是正中分開的,經常一件鼻煙色的小溪呢袍子,個兒瘦小,教我們算術課和音樂課。

我們那時用一本厚厚的有光紙線裝的《筆算數學》,什麼開方、乘方呀,常鬧得我蒙頭轉向,我別的功課不怕,怕的就是這一門。但他兼教音樂,其實隻是唱歌,卻引起了許多同學的興趣。在後院兩側那個小課堂,就是各班的音樂室,有一架風琴。雖然我五音不全但跟大家齊聲唱,濫竽充數,我還是喜歡大聲唱歌的。

男兒誌在四方,“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就是龔先生教的歌,現在回想,這首歌影響了我的一生。

龔先生在自修室自顧寫作,不大管我們,他編了本《鄉土地理》,因為他也擔任高年級的地理科,這自編的講義,記述我們這個縣的鄉區方位,山脈河流,民情風俗,鄉土物產。一個小孩成長在一個小縣城裏要全麵了解自己所處的地理環境,也沒有那麼多實踐的機會,別說環遊世界,走遍中國,就是把自己出生的那個小縣,各鄉各區,都小小走遍的,除了特殊職業者,又有幾人呢?多少年後,抗日戰爭的後期,我才有機會幾次穿行家鄉南山北海的土地,還記起了龔先生的那門功課。

龔先生在自修室上首的桌上,望望我們,我們都是高年級了,放下書本,自由談話,他不大幹涉。天冷了,外邊刮風,我們叫冷了,龔先生就批評:“小夥子嘛,身上有三鬥三升火,怕什麼冷。”

不怕冷的同學是有的,坐在我前麵書桌上的朱振鈞,他整個冬天不穿棉褲,兩條單褲就過冬了。他精瘦,但身子骨結實。也不是窮,而是家庭教育的鍛煉。他父親好似在肖山什麼地方當廠長,又像一個教育家,聽他做過青年修養的演講,叫朱嘉琳(?),三個孩子,大的洪鈞,號伯銀,比我們高一二班,按照讀來的武俠小說,我們叫他洪鈞老子。同班的叫振鈞,號金聲。後來看社戲,舞台背景左右兩道“出將”“入相”的繡花門簾,各寫上“金聲”“玉振”的門額,他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這金聲,功課好,數學精,說話不多,一說就打在人家點子上,很厲害。我們算是要好的同學。上學、下學,有時見他母親站在門口正盼兒子回家。下麵還有一個小弟弟,不知什麼鈞,叫鐵珊,還沒有上學。後來振鈞不知哪裏上中學,又考上南京的東南大學,去美國留學。聽說到四十歲還未結婚,回家總跟母親睡一個房,四十歲後在美國與一華僑富女結婚,成了什麼物理學博士。中美複交後,不斷有華裔學者回國,我在報上留意著,總沒有發現他的名字,不知後來怎麼樣了。

再講老師龔先生,他一個人留校住宿,到寒暑假才返鄉探親,還帶了一個侄子來校,寄宿隨讀,恰巧是我寄宿時代的玩伴,玩得可夠凶的,一張嘴很髒,滿口都是粗話,當時大家都沒有這方麵知識,可多少已有向往之心。我記得他一句口頭話叫“王廾”,王廾兩個上下拚在一起,就是“弄”字。這“弄”字是一個動詞,在家鄉話中,用處很大,什麼動作都用得上,好比現在我們慣用的“搞”字,當然也包括到異性之間的事,於是引起小同學們大大的興趣,一說“王升”就想到那裏去了。而這位海頭小夥子,一天到晚是“王什”“王廾”的。

這些全是插話,別了學校之後,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龔先生的消息了。雖然他那裏是我一位嫂子的老家,後來我跟著部隊行軍,也到過他的故鄉,可隻有他在校的印象,深深留在今天的記憶裏。默默無聞的舊時鄉間的知識分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