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所認識的幾位先生(1 / 3)

任先生

開始坐鎮我們東自修室的是任先生,也就是寫信向我探問蒙鐵的任昌忻同誌的祖父,我的學校的老校長,他那時還不到三十歲,已是一位嚴肅的老先生。清瘦的臉上架一副銅絲邊近視眼鏡,灰布長袍黑布馬褂,一麵照料我們自修,一麵自己捧一本線裝書,同樣在用功。他嚴肅可是和善,一個特點是兩手指甲養得很長,手掌特別發紅。這種手叫朱砂手,打起人來特痛,可他從不打人。有的老師因為我鬧,用戒尺打過我的手心,痛得火燒火辣,小手心發腫,但任先生沒打過我。

他教國文、修身,教低班,也教高班,是我真正的開蒙老師。有一天在自修室裏,他叫我站在他身邊,教了我一首唐詩,駱賓王五歲的處女作:“鵝,鵝,鵝,曲頸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是我讀到的第一首唐詩。我一念就能背,放學回家便念給祖母和母親聽了。後來我一輩子愛上駱賓王,特別是念到他討武則天的檄文。七十年代最後在幹校管圖書,還特地抄了一本駱賓王的詩,而想起任先生教我的第一首。

因為朱家兩位校董燕生(七先生),鄂生(九先生)天天來校,他們不上課,也巡視我們的學習,還有一位八先生(湘生),他來得少些,聽說家裏作大股東開的醬園、木行歸他管。七先生很嚴,學生見了害怕,九先生總是笑嘻嘻的,翻翻我們的作業本。大家以為他們有一個準是校長,後來才知道,校長就是任先生。不過他和別的教師一樣,一天要上幾堂課,從不對人發號施令,大家當他隻是一個老師了。他講課頂認真,反複講讀,指定一個學生要他回答問題,或是背一段書。這教法使學生人人自惕,恐怕點上名回答不出來,便養成專心聽課的習慣。

他很少疾言厲色,說話和和氣氣,卻使學生見了又害怕,又親切。記得出過那樣一件事,我已經是高小了,同學中有一個叫許誌銓,是紹興人,父親是一個大胖子,有許多用腳劃槳的小烏篷船,在多水道的家鄉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大家叫它腳劃船,劃船的全是紹興人,他父親當然也是從紹興遷來的。自己不動手,船都租給夥計去做買賣,由他收取一定的租費。像《駱駝祥子》中的老丈人一般。生活是富裕的。這誌銓有特別的愛好,常從街頭的小書攤買來小本有光紙石印的小說書,偷偷掩蓋在課本底下,連上課時也迷在裏麵。什麼《羅通掃北》、《薛仁貴征東》、《彭公案》、《施公案》全有。自然地傳染了我們,特別是武俠小說,仙道、劍客。記得看《七劍十三俠》、《五鼠鬧東京》,讀到白玉堂誤陷銅網陣,還掉下了眼淚,硬說這書沒完,一定還有續集,寫白玉堂死裏逃生的。

同學們武俠迷發展到行動的實踐。我們經常在後院樹上吊一隻沙包,用小拳頭打沙包,練習武功。特別欽佩有道術的劍仙,口吐一道白光,能叫人頭落地,披發仗劍,口吐真言,喝聲道:“疾!”頓時天昏地黑,飛沙走石,看敵軍敗陣而逃。於是大家都有一個小葫蘆,裝滿黃沙,喝聲道“疾!”向對方噴出一道砂子,說不定迷了對方的眼睛。

這玩意兒還不算危險,更糟糕的學起飛簷走壁來了。後院正樓兩廂,一座樓廳是夠高的,三邊朱漆雕花窗欞,窗外屋簷通著棧道似的簷道,大概是供工人油漆打掃用的,我們就走簷道練功,要是站在院子裏向上望去,已成險峰,偏還有大膽同學,從正樓窗角架上一條長跳板,直達偏樓的簷道,成了一座天橋,居然走起天橋來了,要是腿兒一軟,直摔到石砌的院場,保證會跌得粉身碎骨。幾個人挨次比賽,把旁觀者駭得毛骨悚然。這天後院正門是開著的,這壯舉便落在順便經過的任先生眼裏,他不出麵幹涉,悄悄躲在一旁,把自己隱蔽起來,不讓同學發現,直到那位同學平安度過天橋,他才突然露麵,嚴厲申斥,這樣危險的遊戲,是絕對不允許的,立刻叫大家把跳板拆了,他聲明他早已望見,沒有立刻出麵禁止,是怕橋上的人,發現老師,心裏一驚就會摔下來了,所以當場就回避了。任先生臨危若定,是這樣愛護學生的。

這件事留在我記憶裏七十多年了,因從小叫慣任先生,竟記不起或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這回是特地寫信去問了他孫子,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任友曾。

任友曾先生是前清末科的秀才,在家鄉頗有才名,而科舉廢止,他不能進一步再考舉人,應朱氏實獲小學之聘,擔任我們的校長,這學校雖係私立,規模不大,但教學質量較高。縣立小學的畢業生,也有再到這兒來進修一二年才去上海、寧波考中學的,我自己從六歲至十四歲待了將近八年,不是留級,而是畢業了高小,又進修了一年才離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