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所認識的幾位先生(3 / 3)

隻是吹吹牛,騙到了每一筆稿費。

總之,那時學校和家庭的定評,我的功課正在上進。偏偏我姐姐從小得了羊癇瘋,動不動突然厥倒,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我父親是特別愛女孩的,為了給她治病,決定全家遷居上海,去時我在學校請了幾天假,初次遨遊了向往已久的洋場,然後由我舅父帶我獨自回鄉,繼續校課,而且成了寄宿生。寄宿生很少,就在西小院西廂的平房間,和留校的教師合住一起。他們大都是與朱家有點親戚關係的鄉下地主的子弟。受我父親的重托,學校安排我住在東房南室,一室三床和老先生同房,正麵是老先生的床。左右兩床是我和同學葉宗泰,恰巧這葉宗泰是老先生的外甥,也是受到特殊待遇的。

我生平第一次離家,生活自理,隻在周末到叔父家去,讓叔母照顧我的冷暖,吃頓好的,換換內衣,可我還是愛上學校宿夜。寄宿生平時還有夜自修,黑漆漆的窗外,有時也有先生來巡視。可每天下午一放學,學生都走完了,教師們也有自己的事,整個天下就是我們的了。吃過晚飯,天色尚明,後院更成了我們大吵大鬧的樂園。這兒兩側樓上全是藏書,黴天得搬到院裏曬書,曬書時把外邊木行的木材,搬幾條細小的架上木板,到晚再把書搬回樓上。架就空留著。

於是木材就成了我們遊戲工具,架在樹椏權上成了蹺蹺板,兩個人一上一下地蹬起來。細木材經不起壓力,哢嚓一響,斷了一條。這可闖了禍了,明天發現查問起來怎麼辦。有人出主意將斷木頭塞進樓梯下的地板洞,再出去到廣場偷一條相同的木材。這旅程不算近,還得過幾個關口,不讓校役和老師發現,偷竊居然順利成功,就是不知道地板洞的斷木,後來是否發現,還是永遠爛在地下了。

當我們幹這雞鳴狗盜的行為時,老先生一個卻在宿舍裏點了一支紅燭,在審批我們的作業,他一邊用朱筆改動我們的文稿,一邊用掛在大襟扣子上的小玳瑁梳子梳理著胡子。我們出了一身大汗,一點不敢作聲輕輕脫衣上床。他用一套三疊不及一尺高的小屏風,三麵遮住了燭光,免得妨礙我們的睡眠,繼續批改我們的作文。我們一覺睡到天亮,是起床的時候了,便坐起來穿衣服,撩開帳子,臨窗的書桌上,紅燭依然點著,老先生的朱筆,仍在繼續的工作。

“老先生,你為什麼還不睡覺呀?”

“這,這就完了,這就完了。”

原來為了我們高年級的一堂作文課,他整整地熬了一個通宵。

那回坐鎮我們自修室的正是老先生,他給我發還作業本,並不在桌上一放,讓學生自己領去,而是一個個地把我們叫到身邊,把你的本兒打開來,指著朱筆修改的行格,一句一行的向你說明。為什麼這句用錯了,這個字要那樣改動,為什麼這兒前後句,畫上勾勒,顛倒過來,語氣便順了。然後說明他的總評,指出哪點有了進步,哪點上次已經指出,這回又犯了老病,下次必須改正,最後批了一個行書的“然”字,是他的阿拉伯數字:85分。

正是這位老先生,給一輩了以文字為生涯的我,打定了最初的基礎。我不用功,讀書最是粗心大意,到今天仍寫錯別字,讓人指摘。可從小愛上了書,直到無書不讀,在暑假裏,室內石板地上攤一張草席,津津有味地讀林琴南用古文翻譯的外國小說,和這位老先生的教育是分不開的。我讀完高小,又在學校進修了一年,一直到離開學校,還是愛舞文弄墨,這興趣也是老先生感染了我的。

後來我去上海當學徒,回家探親,上學校拜訪老師,老先生已經回家養老去了。不久,知道他無疾而終,說他一輩子沒害過病,生活挺有規律,在家裏也一樣,那天還高高興興和一家人共進午餐,獨自回房午休。為什麼今天到時候還不起床呢,媳婦進房探望,他已經一瞑不醒,安然地享受了真正的安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