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所認識的幾位先生(2 / 3)

我家族三房五個堂兄弟,幾乎全在這兒上學,我父親長年在外,對我的學業仍很關心。第一次收到我寫的“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的家書,喜得他一直藏在口袋裏給人看,還特地買了四部有光紙石印小字線裝的《三國演義》、《隋唐演義》、《東周列國誌》、《水滸傳》寄給我,還特地叮囑,“《水滸傳》先收藏起來別看!”這叮囑得了反效果,我第一部讀的竟然是《水滸》。父親對任先生很敬重,每次回家,必首先拜訪,問我的功課怎樣,任先生,向我父親做了總評:“人還有點聰明氣,就是太貪玩,不愛用功。”現在我八十五歲了,回想先生總評,第一句大概正符合“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而後兩句實際評定了我的一生。任先生是我的老師和知己。

任先生,雖當了校長,可一生清貧,他家住離學校不遠,我每次上學必經那條小巷,放學過年,照例上先生家拜年。他有女子八人,全靠一人的束修養育一大家人,顯然是壓得透不過氣來的生活,後來失蹤了的同學善祥,是他長子,高小還沒畢業,就出門上漢口當學徒去了,當然為了減少一個食口。

我自出校門,離家去上海,再也不知道任先生的消息,直到八十多歲的今天,從他孫子的來信,才知道他於1930年已經嘔血去世,享年55歲。我這輩子以寫字讀書為生,真正的第一個老師,不是那位擂鼓牆門收了父親贄儀教過四句《三字經》的俞舉人,而是這位貧病謝世的任先生。

我們家鄉誇稱“文獻名邦”,末科秀才很多,我小時見過的,有的當米店夥計,有的提著一隻籃筐叫賣“焦餅、油炸鬼”,都是秀才。像任先生這樣,以書卷終身的,已經大不容易了。

老先生

我的第二位恩師,是沈九香沈老先生。那時我在校已經是文章滿篇的高年生了。並不知道全縣有數的名儒的名字,隻知道我們的校董特別鄭重地禮聘一位三山書院的老先生來教學,大家隻叫老先生而不名。

老先生聽說十五歲就考取了秀才,是末一科的舉人,科舉廢除斷了上進的道路,一輩子以教讀為業。他年齡比誰都大,嘴上頦下留著長須,蓬鬆中開一個黑洞,是缺了幾顆牙齒的大口,對頑皮搗蛋的我們大聲吆喝:“啊……嘻!”大家連忙悶著腦袋竊笑。

校董對他特別優待,他起得遲,每天上午第一課都排不到他。他起來了,校役端了洗臉水到他屋裏,然後獨坐中廳會客室兼教師餐廳的獨立金雞的花梨木圓桌上首,吃他單獨的早餐,一碗白米粥,兩條油炸鬼,一個鹹鴨蛋,這是別的教師不能享受的。

因為他上課老對我們“啊……嘻!”開始我們都不大喜歡他,同班同學朱振鈞,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老胴頭”,大家背著他就叫“老胴頭”。

我們這個小學,除按照新學製規定的課程,外加一門讀經。老先生來的時候,我們已讀完了《論語》。我們對“學而時習之”“吾日三省吾身”都沒有什麼反感。老先生一來就開始講《孟子》,第一課就是“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我們聽到有腔有調念出這“叟”字,都偷偷地笑了起來,這叟不正是這位老先生了。特別不喜歡孟子的“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討厭他老是愛和人頂杠,還罵人:“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楊子為我,墨子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一開口就罵人禽獸,太沒有道理了。他還教我們宋儒呂祖謙的《東萊博議》,是專門駁斥左丘明的《國語》的,反正是跟人唱反調,不使我們歡喜。

但他念古文的聲調卻把我們迷住了。開頭他一念,我們就忍不住笑,慢慢地,體會到高低輕重,抑揚頓挫與內容密切結合的變化,感染到文章的所謂“氣勢”,而發生了美感。我們每月兩次作文課業,很快地有了進步。從此不僅僅做“人生於世……”的新八股,而且能用滿格的紅卷子寫出自己的意思來了。

記得校董家的一位姓張的親戚,在鄉下遭了盜劫,把家搬進城裏,九先生陪他來參觀學校,忽然發生奇興,由他主持來了一次作文比賽,出的題目是《試述諸生之誌》,頭獎是十個銅子,卻被我撈到了。我隻記得內容:“為人臣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武將則執幹戈以衛社稷,戰死沙場,以馬革裹屍……”那樣的話,全都是從諸葛亮、馬援那兒抄來的,居然得了這樣的批語:“冠冕堂皇,袍笰登場,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老夫將拭目以俟之。”幸而這位老先生年齡大了,沒見到我沒出息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