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原來上麵掛著一把五寸長的銅鎖。
我們經過大門的甬道,走出到一個梧桐庭院,老媽子把我們帶到右邊的一間大房子裏,便自個兒去了。這個房子裏布置很是簡陋,一端放了幾把茶幾靠椅,中間的兒上豎著一個大鏡框,裏麵裝著一張戴眼鏡的白胡子老者的像,不待言這就是我們要訪問的人了。室之另一端,安置著一張一丈多長的書案,但上麵一本書也沒有,這原是他的客廳兼畫室呢。
約莫等了十幾分鍾的光景,主人急遽地跑出來了。他因為正在吃飯,使我們等久了,很客氣地向我們道了歉。接著主客隨便閑談,談到他的畫在巴黎賣掉了好幾張,他麵上露出一片喜悅的顏色來。及到他發見我是他的同鄉人,現在正取道北平預備回裏,而他雖然上了年紀,兒子勸他回去,他卻舍不得離開住慣了的北平,現在聽見我回去,也不免觸動了鄉思,一重暗雲代替了喜悅的顏色籠罩住他的麵部了。我們隨即把話匣打開,由他的生活轉到他的藝術上去。我們那位同去的候補金石家便乘機拿出他自己的作品去求教於當前的藝術大家,老先生接著一看,從容地說:
“你是摹的漢印吧,很好。有些章子已經摹得很像了。不過摹仿前人的東西,卻不能落前人的窠臼。摹到相當的程度就要變,變得越是怪,越能驚倒人。”
他這寥寥的幾句話,已經把藝術家成功的秘訣道破了。治印固應如此,繪畫又何嚐不是如此。他的畫大寫學八大山人,草蟲學惲南田,但他決不受八大山人和惲南田的拘束,而自有他一種獨創的怪味。他的圖章雖是脫胎於漢印,但現在也就自成一家了。我最愛他那種衝刀法,渾然天成,不假雕琢,其遒勁實遠出漢印之上。不論他的畫,他的印,他都能自己建立他的殿堂,不像別人隻滿足於從前人的贗物。這一點確是叛逆男兒的本色。他就稟著他這一點叛逆的天性,從他湫隘的職業中跳出來,刻苦自修,終於走進了藝術之宮。他不相信藝術是士大夫的專利,他使士大夫從此不敢輕視工人,而包辦藝術。他不讓他的職業,埋沒他的天才,他也不諱言他的職業。許多人榮達以後便不認微時的處境,這種忘本的事,是他平日所痛恨的。他無力改造這種士大夫的惡習,但他卻為平日被士大夫所鄙視的工人複了仇。他的名字被士大夫尊崇以後,求畫和篆刻的人日眾,他有時故意高抬其價,使從前那些高官大員特別賞識。
聽說有次一位大官,求他刻了一顆圖章,遣人送去紋銀百兩,以當報酬,他接了以後馬上賞給來人作為酒資。回報主人,為之慚恧,而他竟因此博得了一個狂名,身份十倍。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快八十歲了,那種少年時的狂態一點無存,鶴發童顏,隻覺得和藹可親而已。
(錢歌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