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乘船經過吳江時,見春光正好,卻莫名地生出無限悲涼。離亂顛簸,羈旅天涯,那份苦楚不是春光可以消逝的。實際上,心靜如冰,萬事皆如冰。明豔的春光與淒楚的神魂在強烈地對照著,春深似海,愁深似海,在時光的流逝中,春愁卻無法排遣。於是從看似明朗的聲韻中我們聽到了夾雜著風聲雨聲的心底的嗚咽聲。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人們都說,情不知所起。其實,很多時候,愁緒這東西,也是不知所起。突然之間,風起雲散,便會興起哀愁。聚散離合,可以成愁;浮沉起落,可以成愁;花謝花飛,可以成愁;潮起潮落,可以成愁。但是,這些愁,與國破家亡之愁,絕不可同日而語。
“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此時,詞人眼中所見,是這樣的景致。這是山柔水媚的江南春日,染柳煙濃,煙雨迷離。文人雅士來此,若不是心事重重,定可以臨風對月,沉醉無邊。但是,此時,麵對煙雨江南,詞人卻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或許,他也會想起杜牧那首《江南春》,想起那兩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南宋雖然偏安苟且,至少還有江南煙雨可以浸潤詩情畫意。可是如今,舊時物事,亭台樓閣,都隻如雲煙。身為遊子,彷徨四顧,前程茫茫,時光空拋,有家難歸,他怎能不惆悵莫名呢?可是,惆悵又如何?王朝更迭,世事浮沉,誰都沒有辦法。麵對江南好景,他隻能借酒澆愁而已。
“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舟行碧波,人在畫中,山水無恙,江南夢好。這樣的畫麵本來是讓人神往的。可是,當江上小舟載著這薄醉之人繼續行去,醉眼惺忪地經過令文人騷客遐想不盡的勝景秋娘渡與泰娘橋時,他卻無心欣賞。
本來,小舟閑悠,酒旗招展,詞人在愁緒之中,臨風把酒,已有幾分醉意。但是行經秋娘渡與泰娘橋時,風吹酒醒,雨滴心簾,隻覺風入骨、雨寒心。明明是春天,卻有了幾分冰寒的秋意!漂泊憔悴,偏逢上風雨淒淒,定是難言的況味。
“風又飄飄,雨又蕭蕭”,這樣的句式,是某種特定心態借助意象的表現方法。它讓人可以產生聽覺上的風聲雨聲、視覺上的飄飄蕩蕩、觸覺上的淒寒冷落,然後是心態上的苦澀酸辛。多美的江南春色,可是在漂泊之人這裏,卻是風雨交加,涼意直透心間。風景再好,也要有好心情去欣賞,才好。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天涯漂泊,風塵仆仆,最渴望的永遠是歸去故園。詞人家國之恨在心,羈旅悲戚之情更甚,所以他更加渴望家的溫暖。他多希望,立刻回到故裏,洗去塵埃,調笙焚香。
這裏采用了反襯的手法,詞人想象歸家之後的情景:結束旅途勞頓,換去客袍;享受家庭生活的溫馨,嬌妻調弄起鑲有銀字的笙,點燃熏爐裏心字形的香。作者詞中極想歸家之後佳人陪伴之樂,思歸之情段段如此。可是,想象越美好,現實就越淒苦。不管相聚之後是紅袖添香還是綠窗調瑟,此時他隻有自己。江南煙雨就在那裏,無邊春色就在那裏,他卻全無興致。心若荒涼,人間處處都是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