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正辣的時候輪著田翔站哨。三伏天,這可是個要命的時刻,人在太陽底下猶如在火爐裏烤得渾身上下冒油,真是三伏天吃魚不用油煎。躲到雨棚下也涼快不了多少,月台與鐵道上帶著機油味的熱氣一團團輻射過來,叫人真想吐。兩個妹子在房頂上也耐不住,下來了,向著這雨棚款款而來。他便裝著若無其事地踱著步子。
“班長,你是新來的吧?”是秀妹問話,兩人都把草帽從頭上摘下來當扇子扇。汗水濕了她們一身,單薄的襯衣貼在肉上,把那些七彎八拐的線條都拋了出來。他聞到了比那烈日下機油氣強烈百十倍的氣息,吸到肺裏從胸腔內直往外燎,與酷日下暴曬正相反。還沒等答,也用不著回答,彩雲就問:“你貴姓呀?”他說了。秀妹又問:“飛翔的翔嗎?”有水平,問話裏顯示了文化素養。“你是演電影的吧?”彩雲真是好眼力,他在梁家坡放過兩場電影,放的什麼片子記不得了。他剛剛點頭彩雲緊接著就問:“是不是今天晚上要在這裏演電影呢?”他說:“不,我是犯了錯誤,受到處分,發配到這裏來的。”兩個妹子笑起來,笑聲很悅耳,幾乎同時說出:“騙人!”“真的,騙你們是小狗。”秀妹正色問:“犯什麼錯呢?”他也一本正經說:“和一個姑娘談戀愛。”兩個妹子更笑,像兩個鈴鐺被風吹動,但秀妹的鈴透著一種壓抑的調子,沒有彩雲那麼坦蕩。“騙人騙人,談戀愛哪會受處分的呢!”他索性道:“因為我跟她睡了一覺。”鈴鐺陡然定了,立即又相互猛烈撞擊似的響,兩頂草帽同時把臉遮住,彎著腰轉過身去,飛也似地跑開去。那貓腰迅跑動作就像他舉了槍要朝她們射擊;聽那歡笑卻像是她們惡作劇把他推進了糞窖為防報複而逃走。被驚動了的站長拖著鞋走出門,撅著眼簾看了看,轉回去了。兩個妹子爬上房頂,用爪籬扒動穀。這樣的烈日,勤勤地扒動,稻穀一天就曬得幹。
沒過一會兒,她們又趕到雨棚裏來了,不出聲的靦腆的笑掛在汗漬斑斑的火苗跳躍著的臉上。這才真叫有味,他想。秀妹和他對視了幾秒鍾後問:“田班長,你演過《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嗎?”“不是演過,是放映過。”“討鬼嫌,不要摳字眼嘛!”於是,他們便像老朋友似的很投機地談電影電視,談明星走紅,談命運乖戾,談這山溝裏的麵貌幾十年如一日,談高中畢業後考不上大學不知道怎樣才有出頭之日……
不知不覺到了三點鍾,兩個姑娘提起空籮筐回田裏去挑穀。他又開始覺得無聊,任務下達半天了,還不見動靜,如果今晚裝車的話,車隊和勤務連這時候應該開來了。楊文禮來接哨。田翔回到屋裏,剝得隻剩條褲衩後把自己撂平在床上。汪誌光睡得像豬一樣開著摩托車,惲毛弟躺在那兒看一本雜誌。“喂,你是不是動手去胳肢人家了?笑得那麼感人。”“你喝醋了是吧?”“要是彩雲的話,我讓賢。秀妹不行,人家那小哥兒在中越邊境扛七斤半,是她高中時的同學,咱們都是窮當兵的,得講點良心。”“看來你同她們的關係真是不一般呀!”“咳,反正在你麵前我不敢吹牛,當然也不怕告訴你,我怕他個屌,最大的處分也不過是複員回家鄉種田。頭一回,她渾身一個勁兒地顫抖,把我的肩膀都咬出了血。幹嗎幹嗎,瞪了那麼大的牛眼看我做什麼?好像你是吃素的。”“我、我、我真冤枉啊!”田翔捶了一下床板,毛弟反而眼洞子要吃人了:“原來你小子倒是個蠟槍頭呀!我都給你講了吧,我們站長起先和秀妹的姑姑就有一腿。”“她姑姑?”“這有什麼奇怪,小姑姑才比她大四歲。那還是我們當兵以前的事,是彩雲告訴我的。後來,她家裏收到胡家山一戶人家兩千塊錢禮金,就把哭得死去活來的小姑送過去了。羅錦福這王八他媽的死一個,一頭拱回老家閉眼劃拉了個老婆,結婚三天就返回了部隊。這王八,要是我,帶了她遠走高飛,反正不犯死罪。”“那麼你聽著,姓惲的,要是你到時候不把彩雲帶走的話,我不送你一粒花生米就不姓田。”“哎呀呀你,罷了罷了,我算是碰到個惡煞星了。”“本人決不食言。”“你要真是活佛轉世,倒是想法兒替秀妹拿個好主意呀。”“這話怎麼講?”“她家真他媽財迷,又把她許下人家,已經收了三千塊錢禮金。她比她姑有主見,說是硬逼她嫁過去的話,就寫信叫她那小哥兒帶槍回來。嚇得她家裏不敢硬強她過門,采取綏靖政策,等那當兵的複員了再來收拾她。”怪不得她的笑不是那麼舒心,田翔證實了自己先前的感覺沒有錯:“那當兵的就出不起三千塊錢嗎?”“你我兜裏有幾個錢還不知道?叫家拿,這破山溝,談何容易。他又是個有血氣的哥們,靠家裏花錢買老婆有個屌意思!碰到這個丫頭也是一路貨,家裏要接一分錢彩禮她就不出嫁。”“好一對有情人。這事兒不難。我問你,鄉裏管登記結婚的人認不認識他兩個?”“可能不認得。”“不認得就有門,哪天,你和秀妹一道到鄉裏去,你冒了那哥們的名,領一張結婚證。等他一複員回來,立即就是一對夫妻在一起生活,叫她家裏措手不及。”
“你小子果然是爛肝爛肺一肚子壞心眼。回頭我來告訴她,就這麼辦,替咱當兵的出口惡氣。”“睡吧,睡吧,我困了。”這時,聽到屋頂上有人走動的腳步聲,毛弟便說:“我不困,上去幫她們曬穀去。”說完穿起衣服就出去了。田翔開始迷迷糊糊,隻聽得秀妹說:“惲班長,你們今天的報紙取來沒有,拿上來給我們看看嘛……”他似乎記起,上午楊文禮去買肉的時候,把報紙帶回來了的,好像就扔在電話機邊……他睡著了。
他被哭喊鬧嚷的聲音驚醒。鵝黃色的空氣中充滿了恐怖的波動。毛弟闖進屋裏來,嘭的一聲扯開櫥門。“幹什麼?怎麼了?”毛弟根本不答話,翻出紅十字箱,跌向門外去。彩雲的哭叫聲像一股滲透脊髓的冷氣吹到田翔背上,他從床上蹦起來隻穿著褲衩衝出門去。
彩雲跪在地上,把秀妹摟在懷裏。昏迷的秀妹頭上流著血,毛弟在給她包紮。站長踢踏著鞋跑去村裏報信,汪誌光在一旁傻站著。田翔蹲下去幫毛弟取棉簽、碘酒瓶子,問:“怎麼跌下來了?”彩雲哭訴:“不是踩失了腳跌的,是她自己跳下來的。我們在那頭說話,她在這頭看報紙,我看見她‘哇’的叫了一聲就一頭栽下來。”他看見秀妹手上還緊緊捏著截報紙,腳邊另有撕破的半張染著紅色,用它擦過血,他把她手上的半張剝下。毛弟給她包紮完成任務了,馬上要背她上衛生院。田翔阻止說:“背不得。現在還不知道她摔傷了哪些部位,快紮個擔架把她抬走。”汪誌光這才像充足了電的機器人動作起來,從工具房裏拖出許多木棍木棒木板。三個兵正忙著胡亂紮擔架的時候,突突突突一輛手扶拖拉機喝醉了酒一樣蹦蹦跳跳過來了。隻見站長從車鬥裏跳下,拖著一隻鞋,光著一隻腳跑過來:“快快快,把她弄上車,弄上車。”幾個人七手八腳把秀妹弄到車上,機手就要開起走。田翔叫道:“等等!”跑回屋裏,抱出兩床軍被來,鋪在車鬥板上,再放秀妹躺好,彩雲坐在一邊護著。
手拖開走了,突突突,留下一股濃濃的臭煙,久久不得散去,四個大兵在屋前場子定格。太陽鬼鬼祟祟地往西山下躲,山衝裏抹上了一層帶腥味的顏色,草不搖頭樹葉也不動,空氣中隱藏著濃密的芒刺。站長把那一隻鞋踢到坡下的水溝裏,嘴裏嘰裏咕嚕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拍著一雙腳片子到屋裏去了。
田翔轉回身來,看到了牆根那張射著股紅色彩的破報紙,過去把它撿起。一個神靈的啟示驅使著他的目光掃描那些布陣排列的螞蟻,終於在一個角落發現了一則小通訊:老戰士羅錦福堅持在深山服役八年,一心撲在工作上……難道是這篇東西發生了巫符般的力量使她奮不顧身往地下跳嗎?
毛弟正要往梯子上爬,大概想去把稻穀掃攏。田翔問他:“呃,剛才你見她看報的時候是什麼動作?”毛弟扶住梯子站下說:“我麵朝的那邊,沒一會兒發生的事,我聽到她們的喊叫時還莫名其妙。怎麼,你說報紙?”“我有這種感覺,好像是它壞的事。她共看了幾張?”“我把今天來的三張報全拿上去,擱在那裏怕風吹了,撿了塊碎磚壓著,去幫她們提了兩籮穀,再給扒開。那時我講了你的鬼主意,她很高興。忙了一陣後,我和彩雲在那頭說話,她走過這頭來看報紙,隻是一轉臉的功夫,就……”“這上頭登了羅錦福的一篇東西。”“給我看看。”毛弟溜了一遍說:“這跟她毫無關係。”丟下報紙,爬上去了。他撿起兩張破報拚起來,把一版重新仔細看一遍。被血跡汙染的文字中,有一則邊境還擊戰鬥報道,提到一個戰士英勇犧牲的情節。“毛弟!你下來,快點!”毛弟下來沒站穩,田翔急著把報上那個烈士的名字指給他看:“她的小哥兒是叫這個名字嗎?”他搶過報紙,一屁股墩坐在牆根下,急促地讀起來。
一股無法排遣的憤怒緊緊地塞在胸膛,田翔把手上的半截報紙摔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腳。發瘋似的在門前場地上轉了幾圈,又像餓狗搶食似的竄進屋裏直奔電話機,要通政治處,找到了報道員小常。
“喂,你這臭筆杆子,什麼三年不探家就是一心撲在工作上,這不是糟蹋人嗎……你媽那個蛋,黑著心眼謀財害命……”粗話髒話攪拌著刻薄的字眼一古腦兒地從他嘴裏噴出來。“你別罵人啊,我可是為他好給他造輿論才去寫他的呀。我比你還惱火呢!你知道他提幹不起來,現在他要求轉誌願兵的事也泡湯了。今天已決定叫他這批複員,你小子也走不了啦……”他鄙夷地把話筒撂在桌上,像一攤爛泥往床鋪上瀉去,床板發出痛苦的呻吟。
晚飯大家都沒有心思吃,幹坐著等接站。直到十點多鍾的時候,來了電話通知,任務取消了。站長站在桌邊宣布了這一命令之後,趿拉著那雙踩爛了後跟的解放鞋鑽進他的隔間裏去。田翔扯下毛巾搭在肩上去洗澡,走出門,又撅起嘴唇吹口哨:“誰知道角落這個地方……”原曲本來就很慢的節奏他又減慢了一半,於是,每一個音符都被拉得悠長婉轉顫抖不止。
下篇
列車在衝口拉了一聲汽笛,那鳴聲在東西兩邊的山間撞來撞去,變成圈在衝裏的一頭發怒的獸,於是受驚的鳥兒都鑽到林子裏去銷聲匿跡。
站長扔下手裏的秧苗,拔腿就跑,稀誇稀誇,泥沙甩得老高飛到人們的身上。“田翔,楊文禮,汪誌光,喂喂,你們三個聽見沒有?快走,快回去。”他登上田塍,滿腳汙泥捅進解放鞋裏,踢咕踢咕地向馬路上跑去。站長的驚惶失措使尹、鄧兩家的人全都伸直腰來豎在水田中看他。誌光最先跨上田塍,手提了鞋去追趕站長。文禮蹲在田塍上細細地洗腳。
隨著轟隆隆的震蕩,列車排山倒海地灌進衝裏,用倒影舔著水田上的鏡麵,向衝尖的站台滑去。久久回旋的轟鳴使田翔非常激動,心莫名其妙地狂跳得很厲害。他第一次從這個角度打量487專用站。站台橫在衝尖上,沿左邊山腳伸過去一條公路,沿右邊山腳伸過去一條鐵路,公路連接著月台,鐵路卻在站台的末端截止,軌道的終點凸著一堆泥土,恰如一個墳包。衝口公路邊的三家村則似伏在欄口反芻的老牛。
487專線軍用站在這裏建站十多年來,每年七月農忙,都要為這衝的農田搞助民勞動。站上隻有一個班長帶著三四個戰士在這裏擔負守護警戒任務,被人們稱為站長的羅錦福正式任命的職務實際上是個班長,而幾個戰士一律被三家村的人們稱為班長。
“田班長,你們有任務,快回去吧!”彩雲姑娘走到田翔身邊催促說,“就差這麼一塊田了。”割禾、打穀、插秧,苦拚了三天,田翔出世以來幹過的重活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三天,脊椎關節都像生了鏽,渾身的肌肉都像注射了硫酸,嘴巴卻不累依然充好漢。“謝謝你們,剩下的這口田,我們加把勁就做完了。”她說話時眸子裏那流螢似的閃光,真叫人心蕩神移。“他是什麼時候瘋的呢?”他不指名地提起了這塊田的主人。“他弟弟在廣西邊防服役,前年他爹娘一前一後去世,欠了一身債,他覺得沒有指望還清,心裏急就癲了。去年還曉得做事,我們叫他下田他就下田,今年四五月起就不行了,到處流浪。他弟弟來信說,今年就複員回來。唉,鄉裏鄉親的,就這三戶人家,我們這兩家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把地荒了。”
“田翔,你他媽還站在那裏黏糊什麼!”站長在公路上遠遠地對這邊喊。彩雲催道:“你快走吧。呃,癲子回來了!”他順她手指望去,見一個人走下公路進三家村,大熱天穿著一件棉絮爆裂的破襖,邁著奇怪的步子鑽進那棟低矮的茅屋。田翔心裏覺得很不是味道,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回到站上。
撂下三節60噸的棚車,機車便喘息著倒回頭向衝外開去。任務來得太突然,電話剛通知到站,話筒還在值班的惲毛弟耳朵上列車就開進衝了。毛弟正準備去田裏叫人,出門就見站長踢踏踢踏地跑過來。
汽車隊和勤務連旋風般地刮走了。不知道機車什麼時候能開過來把這三個車皮拉走。五個人分撥吃了晚飯,站長領著誌光警戒,毛弟收拾廚房,田翔和文禮閑在屋裏,要是機車久等不來,他倆就得擔任下半夜的警戒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