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翔在屋裏呆得無聊,坐到門口看報紙。突然聽見站長吆喝:“喂,別過來,走開走開。”田翔抬頭看去,隻見那瘋子正從公路走上站台,聽到吆喝,便蹲下在那兒。田翔走到那瘋子身邊問:“你來幹什麼?”瘋子木然地看了田翔一眼後又直愣愣地盯著車廂,喉結不住地蠕動,答非所問:“這車要開去哪裏?”田翔覺得有趣,告訴他說:“開去西南邊防打仗。”瘋子點了點頭。站長又在那頭喊:“田翔,你跟他瞎說什麼,還不轟他走。”瘋子慢慢站起,緊了緊身上翻花的破棉襖,縮著脖子走了。田翔瞪了站長一眼,回屋裏去。

文禮趴在桌子上寫信,他幾乎每天都要坐在那兒寫信。毛弟說他是給表妹寫情書,每三天發出一封。他自己則解釋是給舅舅寫信。田翔並不關心他給誰寫信,但看他那作家式的勤奮勁頭,估計他平均每天要寫出一封信。躺在鋪上搗鼓了半天半導體收音機也沒收到一個喜歡的節目,正感到失望的時候,門口響起了動聽的呼喚聲:“楊班長,田班長。”彩雲和秀妹站在門口。秀妹右臂用白紗布吊著,額頭上也纏著紗布,前天她一時衝動,從這房頂上栽到地下,好在房子不高,不到四米,下麵又有一層稻草,在她往下掉的時候手本能地伸出先著了地。彩雲還是那樣滿臉天真活潑的笑容,秀妹卻在先前那種爽朗的神情中加了一層淡漠。彩雲說:“我們是來問問,要我們幫你們一起警戒麼?”田翔高興地說:“那當然歡迎囉。”楊文禮從桌子那邊扭過頭來,不冷不熱地說:“這事我們不能做主,你們去問站長吧,他在月台上。”兩個女同胞便訕訕地出去,田翔追至門口,想同她們一道去,但又怕站長計較,因此卻步。

“那個彩雲瘋瘋癲癲的,你不要去招惹她。”楊文禮在後麵扔過去一句。田翔轉過身來,盯著他那副鄙夷的樣子,好像他是一個什麼高貴的紳士,很想挖苦他幾句,但又覺得犯不著,便半取笑說:“我要是家裏等著個多情的表妹,也不會去惹她。”“你別聽毛弟胡說,他的話你最多隻要相信兩成。告訴你也無妨,我今年複員之後,就要到我舅舅那兒做事,我想把我認得的戰友都聯係起來,他們分布在七八個省,你想那該有多少生意可做。上個月探家的時候,把我的想法同舅舅一說,他很欣賞呢。”“做什麼生意?”文禮打開他鎖著的床頭櫃的小抽屜,取出個小塑料盒子,從裏麵拿出張紙卡給田翔:“喏,這是我的名片。”田翔接過來一看,天頭是“時新貿易公司營業部副主任”,中間三個楷書大字“楊文禮”,下頭有地址和電話號碼。在他看名片的同時,文禮說:“喂,你不是今年也要回廣州嗎?到時候我去找你,你有什麼路子牽個線搭個橋什麼的,好處少不了你,怎麼樣?”田翔心裏想,名片這東西並不一定表明一個人的真實社會地位,就像窮人買了套好衣服上街充闊佬一樣,“好的,我也印有名片。去年探家時,一個混出了點人模狗樣的同學給我一張名片,我想也不能太掉價了,窮也窮得有個誌氣,就花十五元錢上街去印了一百張。我可是輕易不送人的,隻送出去兩張,今日也送你一張吧。”他從自己的床頭櫃裏翻出一張名片,遞給文禮。文禮看罷,哈哈笑起來。田翔指點說:“背麵還有我的格言。”他翻過來看:朋友,當你在街頭巷尾車站碼頭偶遇敝人行乞時,請勿忘扔下一枚銀鎳幣。他收斂起笑,尷尬得不知是把這名片收起來還是遞回去。田翔當即走開,出門到站台去。

月亮從東山頭上拱出來,把銀光塗在水泥地上。朦朧的月色中,他看見秀妹和彩雲坐在鐵軌上,毛弟站在路基下,秀妹胳膊上和頭上的白紗布格外醒目。月亮把兩條鐵軌照得銀閃閃的,往南伸向灰暗的遠方,伸向一個充滿誘惑力的世界,帶走了人們無限的遐想。他跳下月台,也坐到鐵軌上。毛弟踢了一下腳邊的石子:“田翔,聽我說,我們借文禮三千塊錢怎麼樣?”秀妹叫道:“不難為你們。我告訴家裏我準備了一瓶子農藥,家裏不會再逼我了。”毛弟說:“我們當兵的事,你不要插嘴。以我們倆的名義給他寫借條,三年內還清,按銀行的利率付他息金。”田翔懷疑地說:“他現在手頭有那麼多錢嗎?”“有,我見過他的存折,差不多有一隻手的數,搞糖衣炮彈大概花了千把。”田翔嘬了嘬牙花子說:“你去對他說。我剛才為名片的事叫他難看了。”毛弟飛身跳上月台,向屋裏跑去。秀妹轉過臉直視了田翔片刻:“田班長……”田翔皺著眉打斷她:“你們以後不要見了誰都班長長、班長短的,簡直庸俗透了。”秀妹難得地笑了:“小田,你家是廣州市的嗎?”田翔望著流向夜闌深處的鐵軌:“可惜我今年不走了,要不的話,帶你去廣州,你聰明勤快,如果舍得吃苦,不難找工做。”彩雲歡聲樂語:“太好了,我同她一起去。”田翔望著她,笑了笑說:“你,毛弟會帶你走。”彩雲作態地說:“我才不跟他去呢!”毛弟在踏步走了過來,氣呼呼地說:“他媽的,真是為富不仁!幾個臭錢,神氣個屌,複員幹兩年,三千五千的老子也不在乎。”彩雲說:“剛才田班長說了個好主意,叫秀妹去廣州做工。可她退不出三千塊錢彩禮她還是脫不了身啊!”毛弟突然抱住田翔,莫名其妙地哭起來:“我的兄弟呀,我們這麼無能啊……”站長從那邊走了過來,叉腰在月台沿上喝道:“你們在這裏發什麼神經,出了事你們負不起責。”兩個姑娘立起身默不作聲地順著鐵道往前走。田翔和毛弟也不答理站長尾隨著她們。枕木一根根橫在兩條銀光之下,一步走兩根步幅太大,走一根又嫌小,行軍速度很別扭,慢慢散步倒是蠻合適。她們下了鐵道,穿過一片三角荒地,到了馬路上。田翔說:“不送你們了。秀妹要打算走,先準備一下,我給家裏寫封信,先住到我家,我爸媽是極好的人,會把你當親生女兒待。你不要告訴自己家裏,悄悄跑去,攢夠了錢給家裏寄來,了卻這邊的事。”彩雲說:“我也去,兩個人掙錢,早日還債。”田翔便說:“有個伴也好。今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兩個當兵的轉身回站上來,兩個姑娘還久久地立在那裏,好像諦聽山風的囑咐。

兩人回到屋裏,放平在自己的鋪上。田翔一時難以入睡,打開自己的小收音機,調了一會,收到廣東音樂《柳浪聞鶯》,閉眼細聽。他睡著了。

當他被叫醒的時候,收音機裏隻有喳喳喳的雜音。他渾身的筋骨鑄得鐵緊,酸痛都從骨髓裏冒出來,他迷迷糊糊地穿好軍裝,紮緊腰帶,吊兒郎當地背起衝鋒槍,喝醉了酒一樣走出門。明月已西沉,山衝裏彌散著薄霧,山林、田野、鐵路都浸在銀波中飄忽。林中突然傳來一聲貓頭鷹的怪叫,才提醒他靜謐的夜靄裏裹著一個巨大的火藥桶。楊文禮先走出門占了點小便宜,就近接下汪誌光,站在南頭,負責監視鐵道外側。田翔踩著高矮無力的步子從月台上往北走,搖搖晃晃仿佛走了一個世紀,直到站長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我給你小子找根竹簽把眼皮撐起來,說不定機車馬上就來,你別這麼個醉生夢死的樣子好不好。”

他想,要躺在這水泥地上的話,一定很舒服,要不的話坐一坐也好,看來天下再沒有比蹲著更合理的事了……“什麼人!站住!”那頭傳來的喊聲使他像劈頭澆了盆涼水樣蹦起來,霎時渾身冒出冷汗。“噠噠噠!”一個清晰的點射刮風般地在山衝裏呼嘯著。他當即明白是那頭出事了。他提著衝鋒槍,跳下月台,跨過鐵軌。朦朧的月色中,楊文禮順著路基從那頭跑過來,在中間車廂那停下。押運組的戰士也打開車門從車廂裏跳下來。田翔跑到發愣的楊文禮身邊,看見路基上躺著個仍在抽搐的人,白絮暴花的棉衣散發著酸腥惡臭,汙黑的血淌在路基灰白色的石子上。

“他他他鑽過鐵絲網,衝上路基,要扒車,扒車……”

“糟啦,是三家村的瘋子!”田翔撂下槍,跪下去托起他的腦袋,他已軟得毫無氣息。有顆子彈當他左胸穿過。屋裏睡覺的幾個人也都跑來了,路基上的石子被踩得嘩嘩直響。站長一迭連聲地隻會說:“我的天啊,這怎麼得了!”毛弟對他吼道:“這有什麼不得了,你快報告上頭去吧。”站長這才踢踏著跑回去打電話。

他們剛把瘋子的屍體抬到月台上,那該死的機車卻開來了。車燈把站台照得雪亮。機車喘著粗氣把掛鉤撞緊了。田翔很想端起槍對它打一梭子。機車留給站台一陣瑟瑟的冷風,像個巨大的幽靈壓著兩條銀光,轟隆隆向衝外竄去。田翔不由打了一個寒顫,驀然悟到勾著槍機的手指令人可怕。幾個人站在月台上不知所措。楊文禮像打擺子一樣渾身哆嗦。他打擺子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事攤到誰頭上都受不了。他扣動扳機時也許是受了某種魔力的操縱。東方發亮的時候,本庫政委和連長趕到現場,當即交代站長要看好楊文禮,聽候處理,又指派毛弟去三家村報信。這裏處置完後,他們坐了那輛北京吉普到鄉政府去辦交涉。

487專用站神經高度緊張地等待著三家村的人來給瘋子收屍。沒多久,毛弟便領著他們來了。男女老少共有十多口子。他們抬來一張竹躺椅,誰也沒說話,默默地把那屍體搬到躺椅上,抬走了。秀妹和彩雲是最後走的,她們久久地站在戰士們麵前,似乎想要說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說,尾隨那一小隊人走了。太陽出人所料地越過了東邊的山頂,把辣烘烘的氣噴到站台上,又是一個悶熱難熬的夏日。死的去了之後,田翔想到了楊文禮,他走進屋裏,站長也端了一份早飯過來。

楊文禮坐在床沿上兩眼發直,一言不吭。“吃吧,不吃飯怎麼行呢?不管怎麼說,飯總是要吃的。”站長這些蒼白無力的勸說似乎不說還更好。田翔倚在門框上,不鹹不淡地說:“不就打死個人嘛,沒這點出息來當什麼兵,你並沒有違反條令,而且是他自己扒車來找死。”站長把田翔推開:“你胡說什麼!吃飯去,這兒沒你的事!”他又去勸楊文禮吃飯。

電話鈴響了,站長慌忙過去拿起話筒:“喂,我是啊,喔喔,是,是,明白了。”他擱下話筒,板起臉,“楊文禮,你進我的那個隔間去吧,沒得到我的同意不能隨便從那裏出來。”楊文禮傻愣愣地坐著,站長一把揪他起來,連推帶搡把他送進了那個小隔間,然後叫汪誌光在門口守著,並在誌光耳朵邊悄悄說了幾句什麼,誌光隻是點頭。田翔端起桌上的那份飯,送到隔間裏去:“哥們,來,不吃白不吃。關禁閉怕什麼,大不了挨個處分回家。”正說著,彩雲來了,也跟著進去說:“這事不怪你,打官司我去替你作證。”文禮指著飯碗說:“你們不用騙我,在飯裏放了安眠藥,你們以為我不知道。”說得田翔和彩雲麵麵相覷。站長在外頭喝道:“喂喂,你們倆出來,不要給我添亂。”他們隻得退出來。田翔盯住站長問:“為什麼要關押他?”站長說:“怕人家找他麻煩,怕……”“怕誰?”田翔指著彩雲,“是怕他們三家村的人嗎?放你娘的狗屁。就是要叫人看住他,你他媽的態度也應該好點,連推帶搡的對付戰俘是怎麼的?告訴你吧,你用不著打腫臉充胖子,再過兩個月你就要脫軍裝滾蛋,回家和你那醜老婆娘過日子去吧!”這話戳到了站長的疼處,他家鄉那個妻子比他大三歲,長得老氣橫秋,因此他不想複員一心想轉誌願兵。聽了田翔的挖苦,他頹然垂首,向門外蹭去。田翔領著彩雲在月台上找到毛弟。他靠在雨棚的一根柱子上抽煙。田翔也在他身邊坐下,問他要了煙抽。彩雲在他們麵前站著,用腳尖畫著地。田翔終於憂鬱地開口說:“文禮這下算毀了,我看他那神情有些夠嗆。”毛弟說:“嗐!落在我們這位沒人情味的站長手裏還有好嗎?”田翔搖搖頭:“不光怪站長,事情也不是他說了算。”“那怪連長、政委?”田翔歎了一聲:“你我連討論這個問題的資格都沒有。”毛弟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陽光變得強烈起來。一對野鴿子落在月台的邊沿上,點頭縮頸地咕咕叫著,互相追逐了一陣,又一齊落到鐵道上去。它們在下邊咕咕叫著不知道在幹什麼,毛弟和田翔是坐著的,看不見,彩雲扭過頭去朝下麵看了一眼,立即又轉回頭來,臉微微地泛紅。“我回家去了。”她說著,沒精打采地順著月台走開去。兩個兵噴吐著夢囈般的煙,坐在那動也沒動。

太陽落山的時候,政委和連長坐著小車回到站上。跳下車連長開口就罵娘:“敲了六千元還不滿足,真他媽的狠。楊文禮,你這臭小子,瞎了狗眼,亂打雞巴槍。楊文禮在哪?得讓你小子自己掏錢,看你還瞎開槍不……”他闖進屋,直奔小隔間,汪誌光給他打開門。楊文禮起身迎著連長,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遞給連長說:“我是時新貿易公司營業部副主任,請多關照。”連長罵道:“照你媽的屁,盡捅大婁子!”楊文禮彬彬有禮地說:“本公司經銷新式家具,流行服裝,室內裝飾材料,價格合理,送貨上門……”連長把那張名片撕了,丟在地下:“你別以為庫裏給你出一筆錢就沒事了,裝瘋賣傻尋起樂子來。”田翔拉開連長,走到政委麵前說:“他不是裝的,你們看他那眼神。”

楊文禮兩眼發直,嘴裏沒完沒了地嘮叨,對屋裏的人一個個地鞠著九十度的躬:“請多關照,請多關照。”連長捋起袖子,要學胡屠戶治範進,被政委扯住了:“立即把他帶回庫裏,派人送他去醫院。”

(原載《西北軍事文學》1987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