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田翔被人又推又喊地弄醒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睡在電影組他的那個小單間裏。“我昨晚是插好了門才睡的呀!”等到那濃烈的汗酸味拌著沒洗的衣服和尼龍襪子漚在盆裏發酵的臭氣撐開他的鼻翼撩起他的眼簾後,方才明白自己早已和雅靜溢香的小居屋告別了。那夢魂縈繞的天地呀,每天可以睡到早晨八九點,名正言順:晚上放電影睡眠太晚,政委都管不了。來到這狗窩裏連睡覺都要受一個班級幹部管製。唉。
“大家動作快點。田翔,你也挑水去。”站長挺在門前吆喝著。
站長吆喝了幾句之後反剪著雙手,踢拖著雙鞋走向坡下的菜地去。正式命令他是班長,可大家都叫他站長,據說前幾任班長都是這樣被人叫的,從何時起則無考。跟在站長後頭的是楊文禮,拖著一把鋤頭,刮得水泥地嘎咕嘎咕發牢騷。田翔從工具間挑出一擔桶來,才認清公路上走過來的是兩個妹子。她們挑著籮筐,籮筐很沉,因為姑娘每邁一步,扁擔頭都要向下打個閃。當姑娘們走到近前的時候,他看清了打頭的那個的臉,鴨蛋形,不白,卻很嬌柔,一對溜光的眼向他飛飄而來,像空中展翅而不扇的燕子那樣停定了一下,又飛飄而去,不錯,夠味,她給這陌生人送了一個深刻的注目禮後說:“班長,我們來曬穀啊!”好一聲清脆甜潤的喊聲,田翔覺得分明是衝他喊的。接著他看清了第二個,臉比前頭的那個要圓些,也不白,眼神兒也很夠意思。她瞟他一眼的同時頗有派頭地笑了笑。他禁不住打心裏喝彩。月台上可真是曬穀子的好地方。
“田翔,你小子,腳底板長釘子啦!不要什麼東西都看到眼裏拔不出來,這裏可不是機關。”站長豎在菜地裏朝他喊。在別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不願一開始就把關係搞壞。於是大聲清了一下嗓門作為回答,然後,吹著口哨。他突然覺得很舒心,忍不住要吹,“誰知道角落這個地方……”他把原節奏加快一倍,一支悲悲切切的曲子吹得歡快無比。比起昨天,這擔水果然輕。來回挑了幾趟,他有些憋不住,將正要伸腰把水擔起來的汪誌光堵在水塘邊。“喂,這兩個妹子就是衝口三家村的嗎?”汪誌光點點頭“嗯”了一聲。田翔本來還想問點兒什麼的,卻被那冷冰冰的一嗯把興致給打消了,於是心裏罵一句:這土鱉蟲子真不是個東西。
“喂喂,開飯了開飯了。”惲毛弟站在夥房的窗口裏對菜地上的人喊。好半天,才見站長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無可奈何的口氣說:“走吧,吃飯去。”
一盆稀飯,一籠饅頭,五碟小菜都擺在桌子上,雖然桌子邊有凳子,田翔已發現487專用站的人們並不喜歡團團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於是他盛了碗稀飯,抓兩個饅頭擱在小菜碟裏,端到門外蹲在屋簷下吃,惲毛弟也端出來相跟著蹲在他身邊。他覺得隻有和毛弟談得來。兩個妹子又挑了稻穀過來,在經過他們麵前的時候,前頭的鴨蛋臉扭過頭來說了一句:“惲班長,吃飯啦。”毛弟酸酸地答道:“咳,是呀,這饅頭太沒味道了。”兩個妹子走過去,“嗤”的一聲笑。田翔看著她們走到月台,把稻穀倒在水泥地上,用一個爪籬扒開。“政委的女兒我見過,比這兩個差多了。”毛弟說著,故意咀嚼咂吧得呱呱響。田翔感到很憤怒,一定是政治處主任背棄了保密的諾言對連裏說了,連裏肯定又告訴了站長,而站長又不獨吞,這不怪毛弟,他這樣不拐彎地來搔癢還算夠哥們,便說:“人不能那麼比,各有各的味嘛。”毛弟凸足了吃驚的眼球:“哎呀,你小子,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滋味?”田翔有些苦澀地笑了:“那事兒,要親身嚐過了才能領略的。”毛弟還是不死心:“你和她搞過幾回?”田翔朝那兩姑娘努努嘴,答非所問:“你剛才對她說,這饅頭沒味道是什麼意思?”毛弟長歎一聲說:“有我們站長羅錦福在這兒當座山雕,你甭想吃窩邊草。”
電話鈴這會兒氣勢洶洶地響了起來。站長便踢踏踢踏從飯堂出來,拖拉著鞋跑到那邊房裏去接電話。田翔隻兩天裏就發現,這老哥隻要屁股一落座,那雙臭烘烘的腳丫子就必定要從鞋子裏拔出來。他推測,這八成是大家不願圍在一桌吃飯的原因。“這王八快當爹了。”田翔知道毛弟是在說站長,接著話把兒問了一句廢話:“他結婚了?”毛弟說:“結四年了。比他大三歲。今年春節到這來過一回。在小江口下了火車,打聽地址碰到總庫的一個司機,把她捎到這裏。司機叫道:站長,你家大娘來囉。站長第二天就把她送走了。那幾天我養病在醫院,沒見著,楊文禮告訴我說,叫她大娘實在不冤枉。”田翔在電影組放宣傳羅錦福先進事跡的幻燈片,看過關於他的報道,知道他有八年兵齡,當了五年班長,已連續四年被分部樹為標兵,“大娘”的動人事跡倒是壓根兒沒聽說過。田翔還知道他一直在要求轉誌願兵,但不知道為什麼老是轉不成。
站長踢踏踢踏地走出來:“大家快吃飯,快吃飯,有任務!”
太陽從東邊山上探頭探腦地拱出來,衝裏的那些霧氣就都消失了,時不時的有幾口風吹到人臉上,那新鮮幽香的稻穀味便鑽進鼻孔裏打旋。
“喂,你們把穀掃起來,掃起掃起,挑走。”站長在月台上攆那兩個妹子,“我們今天有任務,馬上要清理站台。”兩個姑娘便尖聲叫起來,話說得很快,叫人聽不清她們講了些什麼,不過那尖叫聲中纏綿嬌滴溫柔狐媚的酸巴勁兒足以叫人憐香惜玉。站長到底是一條硬漢,反剪著雙手立在那兒無動於衷。“惲毛弟、汪誌光,還有你田翔,都站在那看什麼,快拿掃帚來幫她們掃穀。”誌光操起掃帚就過去,紮下頭就掃,不敢抬頭睨那兩妹子一眼。因為是有任務,馬虎不得,毛弟和田翔也不敢怠慢,一齊上前動手。田翔終於還是聽明白了她們的苦衷,若是把這衝裏打下的稻穀挑到衝口外的大村梁家坡去曬,來回要走十多裏路,而且家家都在收穀,那裏也難找到空閑的曬場。鴨蛋臉扯著毛弟說:“惲班長,你給我們求求情囉。”田翔這時知道了她叫尹秀妹,那個圓臉的叫丁彩雲,她們對幾個戰士一律叫班長。田翔問毛弟:“她們以前總是在這裏曬稻穀的嗎?”毛弟說:“就是近兩年包產到戶,衝裏這幾戶人家才到這裏曬穀。今日碰到巧,她們要搶時間曬穀,我們又要接站,以前好像沒撞過車。”
田翔將站長拉到一邊說:“站長,我看叫她們把穀弄到我們房頂平台上曬行不行?”田翔聽站長的口氣鬆泛,便說:“我這就上去看。”站長伸手攔著:“先讓我請示一下吧。”毛弟不耐煩:“請示個屌,稻穀曬在上頭,哪個人有那麼長的脖子能看到!”
田翔找出個人字梯,但夠不著屋簷,又在底下加個桌子,才搭到平台的簷邊了。他爬到上頭一看,積有灰泥的地方長著幼稚天真的小草,中間凹陷積過水的地方長有堅強不屈的青苔,再就是零零散散飄蕩落魄的樹葉。“行呀!把掃帚遞上來,掃一掃就可以了。”站長和誌光帶了掃把上來,站長向下頭問她們:“這幾棟房頂上夠你們曬吧?”她們連聲說:“夠了夠了。”掃完了,田翔沿簷邊走了一轉,叫拿兩塊鋪板幾根茅竹上來。把茅竹架好在兩棟房簷之間,再在上麵搭鋪板,做成一個天井,就像從井裏打水一樣,很方便地把穀籮提上去了。兩個女同胞千恩萬謝。毛弟說:“謝個哈,過年打了粑粑多送些來就是。”站長不住嘴地對田翔說:“你小子真可以喲,不愧是機關下來的兵,鬼點子就是多……”半是表揚半是挖苦。田翔不以為然。他看見下頭兩個姑娘抬了一籮穀來,居高臨下的目光插進了她們襯衣的領口裏,瞥見了她們那對雪白的又是體力勞動練出來的處女峰,那皮膚要長在她們臉上多好,他想。他急忙把繩頭扔下去。站長不知是何時停止了誇獎,抓著繩子的手動也不能動。站長顯然也看到了那美妙的東西。田翔大聲清了一下嗓子,把站長從奈何橋上叫回頭,倒把下頭倆妹子駭了一跳,驚恐地抬起頭看他們。
月台上的稻穀都弄上來了,站長說:“你們自己來扒開吧,我們馬上要清檢站台。”彩雲站在下頭嬌聲嗲氣地說:“站長,你就幫人幫到底嘛,我們哪敢爬上去呀。”秀妹卻說:“這有什麼不敢。”說完,噔噔噔地爬著梯子就上來了。彩雲站在下頭裝腔作勢的也來爬,還沒上到那張桌子就哎喲哎喲叫起來,並對正在旁邊的誌光說:“汪班長,你給扶一扶呀!”誌光紅了臉,勾起頭往後退了一步,毛弟早已趕過來,用閃電般的速度雙手從後頭抱住她的腰把她撂到桌上,彩雲像被捅了一刀那樣叫著站在桌上扶著梯子笑個不住。毛弟說:“快上吧,叔叔在下頭給你護著。”“死遠些吧,姑奶奶不稀罕你。”“毛弟,你嘻嘻哈哈個什麼勁,摔傷了人你負責呀?!”站長在上頭發威,彩雲就不笑了,一邊往上爬,一邊說:“站長,你可要拉我一把啊。”站長反而往一邊躲,秀妹拉了她上來。
五個人都集中在月台上聽站長交代任務。作戰物資進出庫,是由火車從小江口拐上專線鐵路到這個專用站來裝卸的,本站與洞庫之間則由汽車隊轉運。火車不進庫,不知是什麼原因,好像不是為了保密。毛弟不屑地說:“哄他娘去,人家現在天上的衛星連地上的腳印都看得清,這火車汽車算個屌。”今天是一批送到廣西前線的彈藥,所以站長交代得格外認真:“站台上每一寸地麵,路基上每一個石子兒縫裏,都要過一遍。”布置定了,各人便按劃分好的地段分頭去清檢。
太陽升得很高了,沒有一絲兒風,天悶熱得很,清檢完畢,留下誌光在月台上站哨,大家回到屋子裏。楊文禮跟站長說了一聲,騎了自行車去梁家坡買肉。站長拖拉著鞋鑽進他那個小隔間,並且把門關了起來。田翔倒頭躺在自己的床鋪上,眯起雙眼凝視斑駁的天花板捕捉離奇的電影畫麵。毛弟坐在靠背椅上,用腳尖鉤住床下的架子,翹起椅子的兩個前腿安樂地悠晃著。很無聊。聽房頂上兩個人扒穀。聲音很小,仿佛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種神秘動靜。“他肯定躲在裏邊看女人的裸體畫。”毛弟冷不丁地扔過來一句。田翔扭動頭隻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錯不了,我發現過他枕席下塞著兩本人體素描。他懂什麼狗屁美術。喂,你給我參謀參謀,那個彩雲怎麼樣?今年複員我想把她帶回家。”“那不是拆我們這先進班的台嗎?”“哼,我才不管他呢!我就是要打破487專用站的神話,別讓他繼續欺騙共產黨了。”“你莫搞錯喔,宣揚他又不是他自己去吹的,我看倒是人家在欺騙他呢!”“他自己也欺騙自己,活該。”
“惲班長,來幫幫忙囉!”女同胞在屋頂上叫喚。他兩個起身,毛弟的椅子差點翻了。田翔說:“她比秀妹要遜色一籌。”毛弟指住田翔的鼻子:“我警告你小子可別打她們的主意!”兩人出門,毛弟爬到屋上,田翔在下頭,把她們剛挑來的兩擔穀弄了上去。
“呃,過來一輛汽車。”毛弟在上頭說道,“不知是誰來了?”他下到地上的時候,那輛解放牌卡車也衝到了路口,像一頭蠻橫的野豬扭動了幾下屁股停在月台邊上。他罵了一句“神氣個屌”,就見連長從那駕駛樓裏下來,然後又接下來一個抱孩子的女人。毛弟拉了田翔一把:“走,看看去。”這時,站長也聞聲出來了,三步並著兩步跑上去迎接,踩破了後跟的塑料軍涼鞋打得地上的石子兒飛起。“嗬,是連長和大嫂哇,貴客貴客。”這兩個不緊不慢地迎上去,毛弟邊走邊說:“不怎麼樣,不怎麼樣……”那女人確實長得太不怎麼樣了,但是毛弟搶上去和連長握手的時候還抓緊時間近距離地看了人家老婆一眼。站長介紹說:“這是從電影組下到我們班來的田翔。”連長握田翔的手的時候眼角兒也不看他而是望著屋頂上的兩個妹子:“那是幹什麼?”站長趕快解釋:“今日站台接了任務,隻好讓她們把穀弄到那上頭去曬,嘿嘿,連長不、不要緊吧?”連長一邊走一邊翹頭看房上,鼻子裏發了個古怪的“呣”:“曬穀,你羅錦福越來越出息了,房上曬穀。”不置可否。毛弟馬上湊到女人和孩子臉麵前:“依呀呀,這孩子好可愛的啵,大嫂,是男孩還是女孩?”“男孩。”女人答話的口氣頗驕傲,田翔看見她滿嘴的牙齒又齊整又潔白。“叔叔抱抱你啊,好不好?”那差不多一歲的孩子剛剛醒來,瞪著滴溜溜的黑眼珠子亂看,毛弟就去抱他來玩,右手伸進女人懷裏的時候有意無意順便鹹澀了一把。人都進到屋裏,連長問:“楊文禮那小子呢?”站長回答道:“到梁家坡買肉去了。連長在這兒吃了飯再去庫裏吧?毛弟、田翔,你們馬上動手做飯,殺兩隻雞,再殺隻鴨,一隻雞白切,一隻清燉,鴨子紅燒,嫂子第一回到我們這吃飯,得隆重點。我叫了文禮買魚的。”連長從毛弟手裏把他兒子摟過去用胡子紮,弄得那孩子哇哇亂叫。毛弟和田翔出門的時候,連長太太追上來,把煙和糖一齊往他們手上塞:“我跟你們一起去做飯吧。”站長奉承說:“嫂子,不用你動手,我們站上的漢子人人會做飯。”連長說:“讓她去。”
吃了中飯,連長就帶了太太和公子到庫裏去了。臨走,楊文禮扔給了連長一個鼓鼓囊囊的手提包,不知是什麼玩意。連長今天是去小江口接老婆孩子順道拐進來看看的,多喝了幾杯,把今年老兵複員的安排兜底兒告訴了他們。羅錦福轉誌願兵的表已經報上去了,這回基本上可以落實。楊文禮肯定能走,連長拍胸脯打包票。毛弟悄悄告訴田翔,文禮的舅舅辦私營公司突然發了大財,因此拚了命也要走,並且到連長指導員甚至庫領導那裏都去做手腳。毛弟雖也是農村人口,但他們那邊鄉鎮企業也很發達,早急著要走。田翔就不用說了,反正是城市入伍的,早晚回家都是全民所有製。小汪是新兵,不在此例,而且他似乎挺想在部隊幹出個人模狗樣的。如此,五人走三個,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