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份紅頭文件發下來,恰似一場台風掃過芭蕉園,一夜之間,全國右派分子的帽子都被吹掉了。於是曾敬儒領著兒子曾克言加入了申請遷居國外的隊伍。
曾敬儒之長兄、曾克言之伯父曾敬軒,早年闖南洋,落腳馬尼拉,經營珠寶業,幾度興衰,到底站穩了腳跟,如今家道殷實,唯憾無兒,隻兩女也已出嫁流落他國。曾老大早知弟侄在家鄉時乖命蹇,數議遷居海外,以盡孝悌之義,無奈帽子遮頂,明知難以如願,遂不敢造次向政府申請。春風摘帽,千載良機,曾氏兄弟自然都急不可待,思謀將克言先過繼給伯父為嗣,再將曾老二接去馬尼拉侍奉,拾級而去,順理成章。老“右派”興致勃勃,將申請文書遞了上去。外事衙門複曰:“過繼問題政府並不幹涉,取得公證文書即可;遷居馬尼拉當另研究。”履行過繼手續倒沒費多大周折,於是即行辦理遷居事宜,等待了數月,原在其後的諸多申請者都有了音訊,唯曾克言的申請沒有下文。曾敬儒自思大約是老毛病,於是踏遍本縣組織部、公安局、統戰部、民政局各衙門申訴,皆曰:“令郎遷居問題與你政曆無關,自當由該管部門從容審議。”
曾老二有苦說不出,含恨死去。臨終前對兒子說:“日後的路你自己走。我告訴你,人是最醜惡的動物,不會有人可憐你,你也毋須同情別人。你遷不出去,多半是你大伯舍不得出血燒香。除了這幢破屋,幾箱破書,我也沒給你留下一文半毫,如今你高中畢業了,好男兒該當剛強自立。記住,克言,不要隨便對人講話。”
父親的死沒有使曾克言感到怎麼樣的悲傷,就像一棵土豆苗從土豆婆身上分離開來一樣,倒使他覺得更加有利於獨善其身。他的母親是在饑餓的歲月餓死的,也沒給他留下兄弟姐妹。現在他獨自過日子了。這年7月他又去考了一回大學,差三分達錄取線被刷了下來,眼見得以後越考越難,便死了競爭之心。他又不願意麵朝黃土背朝天,包給他的幾分地,埋上幾溝蔗苗,也不去管,任其自生自長,收多少算多少。他也不願跟人去跑買賣,總覺得走東串西賺那種錢有投機倒把之嫌。他要進社隊工廠倒也容易,但他懶散慣了,不願去過那種按時上下班的刻板生活。好在他父親傳給他一門捉甲魚的本事,這方圓百裏之內的河湖溪澗,什麼時節在什麼地方用什麼方式去捉甲魚,那是十拿九穩的,出去捉個五七斤算是去耍了一回。以前捉了來大抵自己吃,待到他自己過日子的時候,經濟開始搞活了,甲魚是市上最俏的貨,一斤四元算是便宜了。因此,曾克言專事這捉王八的勾當。運氣好的時候可以捉到烏龜,要是金錢龜,那就算發了一筆小財。捉甲魚是那麼有趣,他卻像大多數人一樣,對習慣了的生活免不了懷上一種膩感。曾克言不愁吃穿用度,在錢財上同他父親一樣不大計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閑下來就看那幾箱破書,近年來他自己又添了些新書。大隊書記阿茂伯勸導他:“言仔,我給你講,你不要緊想著去馬尼拉,去不了,你這裏的日子還要過。現在捉甲魚賣是合理合法的,你不想弄那塊地,好好捉甲魚也罷,也該為你的大事盤算盤算,你怕把那些烏龜王八捉絕麼?”曾克言知道那是捉不絕的,最近他讀了一些新書,知道工業汙水可能叫它們絕種,那絕不是他曾克言的過錯。兩年的獨立生活,三天兩日提串甲魚在集市上捱世界,使他多少咂出了些人生的滋味,並非阿茂伯說的不在理,問題是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要企求一種什麼樣的生活,他隻是認為這麼年少便給自己盤算大事造起枷鎖,心裏到底有些不情願。正當他日子開始過得順了的時候,政府準其馬尼拉的複文下來了,伯父亦再四來信催侄啟程。通知到手,他反而犯了躊躇:林黛玉是個孤女在有錢有勢的外婆家日子不好過,我是個螟蛉在人地生疏的伯父家會好過嗎。事情往往是這樣,人對自己向往的東西總想拚命去索取,而一旦到手就又覺得沒多大意思了。
接到準遷通知的第二天,他從屋後的水塘裏提起裝有甲魚的竹簍,往書包裏塞了兩本書,騎上單車,往鎮上去賣。
甲魚好賣得很,7隻,沒來一個鍾頭就被人要走了。剩下兩隻金錢龜,趴在塑料布上非常老實,它們的甲殼上很有秩序地排列著古幣似的花斑紋,金黃金黃的,在綠色塑料布的襯托下特別好看。沒有人光顧這兩隻寶貝,曾克言坐得無聊了。
白日當頂,市場上正熱鬧,車輛轟鳴來往,禽畜尖聲哀號,人聲鼎沸。賣塘魚的叫得最凶,恨不得叫這街上的人都立馬去買他們的魚。“菜賣先,魚賣鮮。”蔬菜搶先上市才賣得個好價錢,魚是活的,人才喜歡,死了,不值錢。賣菜的和買菜的最計較,市場上吵架的往往是他們,買的要甩去菜上的水或是摘去兩片黃葉而賣的不讓。曾克言感到十分好笑,一斤菜也不過就是一毫兩毫銀紙,一兩魚的錢,秤杆上翹一翹就有了,兩三錢甲魚的價值,要放到天平上用小砝碼才能算計得出來,金錢龜就不必去比了。事情就是這樣,人是越花小錢的時候越小氣。賣衣服日用雜貨的最安靜,東西都掛著擺著,講好價錢,拿起就走,快不了,也爛不掉。賣豬和三鳥那一段最吵,大約是禽畜也知道自己快死了,有良心的人會原諒它們的。賣芭蕉的老太太坐在一起隻顧聊天,罷了市她們也不著急,到天黑還會有人來買芭蕉吃。最使人不能容忍的是往來的車輛,為了驅開街上的行人,那喇叭從街東頭一直響到西頭,這經濟一搞活,便不知道從哪兒一下子冒出這麼多汽車來。
他用一根小麻繩綁起烏龜們的後腿,拴在竹簍上,免得自己不留神讓它們爬走了,然後從書包裏掏出那本沒頭沒尾的書來看。
“正義如果是在人類心靈上起著自然的和原始的影響的一種德,那麼財產權可以被看成一種特殊的因果關係;不論我們是考慮它所給予所有主以任意處理物品的那種自由,或是考慮他由這個物品所獲得的利益。如果依照某些哲學家們的體係把正義認為是一種人為的而不是自然的德,情形也是一樣。因為這時,榮譽感、習慣和民法就代替了自然的良心,而在某種程度上產生了同樣的效果。這裏,這一點是確定的:一提到財產權便自然地使我們想到所有主,一提到所有主也便自然地想到財產權;這就證明了這裏有一種完全的觀念關係,這是我們現在的目的所需要的一切。觀念間的關係與印象間的關係結合起來,總是產生感情間的推移;因此,每當任何快樂或痛苦是從一個由於財產權與我們發生關係的對象發生起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斷定,由這兩種關係的結合必然會發生驕傲或謙卑,如果前麵的理論體係是確實而滿意的話。究竟是否如此,我們隻要粗略地觀察一下人生,馬上就可以得到滿足。”
讀到這裏,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喜歡讀這本書的這一節。他抬起頭來,打量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些成夥結伴處處打聽價格,津津有味地挑剔議論的,是外地來的遊客。廣州來的二販子嘴上叼著進口的特長過濾嘴香煙,行色匆匆,專門來這裏收購水產,但曾克言寧可在此把甲魚賤賣了也決不把一隻賣給他們。穿著洋不洋土不土的西服,在市場上悠閑地逛來逛去的幾個中年漢子,是來這街上尋找搞成一筆生意機會的掮客。摟腰搭肩招搖過市的少女們,最留意的隻有市場一頭的衣服、裝飾品攤檔,她們會在穿過擁擠的人群時迫不及待地互相評價買到手的花裙子。低頭走路的農民,賣了蔬菜,買些副食或日用雜貨就趕回田間去勞作,盡管他們現在很舍得花錢,卻穿得總是那麼別扭。光著大腳丫、撇著外八字步的漁民,把魚賣給行裏或是販子,買足出海用的生活品後,總忘不了去看一下影劇院近期內上演的電影和地方戲。在菜擔子、肉案子前轉來轉去的掂量來掂量去的大都是拿正經工資的職工,斤斤計較對於他們是一個永遠有效的法寶。還有那些反剪了雙手踱著從容不迫的步子,見了買賣人就妒火直冒的男女,是他曾克言最為痛恨的人。本鎮依傍嶺南四大名山之一西樵山,海內外來此觀光的客人不少,偶爾有金發碧眼的鬼佬,港澳同胞是隨處可見,女的無論年老年少少不了胭脂口紅,男的地道的西裝革履頭發油光鋥亮。其實不用看,他們走到身邊聞都能聞出來,這些同胞才是買金錢龜的顧主。
一隻金錢龜在拚命爬動,拴著它的一條後腿的麻繩拉直了,竹簍被拉倒,不過它再也拖不動了,隻是盲目地挪來挪去,曾克言突然覺得生活著的動物是多麼相似,他像它一樣也想掙斷繩子,他像它一樣也不知道往哪兒爬。或許凡是活著的生命都有著一種同一性。
一個軍人在擁擠的人群中東張西望。軍人在這裏不太多見,曾克言像是出自本性,見了軍人總要剜上他們兩眼心裏才舒坦些。這街上的人們如今也都不稀罕他們。他們喜歡擺出若幹年前的那種派頭,口氣挺大地打聽這街上每種貨物的價錢,但他們又掏不出幾毫銀紙來買。比如,他們走到香煙攤子邊,拿起一包萬寶路,聽說要兩元四錢一盒,就像手裏抓著蛇一樣急忙扔下,同時還要不識相地說上一句:“外國煙是生煙葉,太衝,不好抽。”其結果隻能得到白眼的回報。
那軍人來到曾克言跟前,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喲,還有‘王八’賣呀。”他蹲下來,想用手去撥弄那隻正在掙紮的龜,又怕咬。
“是烏龜,不是王八。”
“烏龜不就是王八嗎?你看,這麼黃黃的,怎麼叫烏龜呢?那麼這王八怎麼賣?”
“你又不買,問它做什麼?”
“我問問不行嗎?”
“你買不起。”他瞟了他一眼。
曾克言輕蔑的口吻使他抬起頭來。四目對視了一會。
“你怎麼見得我買不起?”
“好吧,你硬是要買,照顧你大軍首長同誌,這兩隻便宜賣給你。”他抬起右手伸出四個指頭。
“四塊錢,還不太嚇人嘛。”但當他看了曾克言那張無動於衷的臉和那四根邦硬不動的手指,知道問題嚴重了。於是尷尬地笑笑,站起來拍了拍似乎摸了什麼汙物而沾髒的手,轉身要走。
“黃皮鬼。”他輕輕罵了一句。
那軍人陡然一個轉身,怒目圓瞪,直走了過來,漲紅著臉,擼下手表。
“拿著,換你這對龜!”
曾克言把表接過來,瞥了一眼,英拉格,真貨還是值幾個錢的。遞還給他。
“這種東西現在市麵上滯銷,賣衛生紙的商店搞有獎酬賓把它作獎品,這表五塊錢怕也沒人要。”
軍人臉色由紅而青起來,搜遍了四個口袋,然後把一遝鈔票連同手表一齊丟到那塊綠色的塑料布上。曾克言把書放下,數了數那些錢,36元8角。
“夠嗎?!”
曾克言不知說什麼好。軍人動手解下麻繩拿起了那對龜,走到街邊的河湧旁,揚手扔了下去。軍人揚長而去。
曾克言像電擊了一樣呆立了許久,突然發狂似的奔到軍人身邊。
“叔叔,唔該,對不起。”他白話普通話混雜地說著,要把錢和表往軍人口袋裏塞。軍人一把將他推開。他緊跟了上去,扯住了軍人的一隻袖子。
“叔叔,請你原諒,我向你說清楚……”
軍人依然不理,但嘴唇在劇烈地顫抖著。曾克言這才感到這位軍人和自己一樣,是在這個市場上受世俗所鄙視的人,自己不該去傷害他,一塊英拉格幾乎就是一個軍官的全部家當。
他大喊一聲:“當官的,老子要給你賠禮!”這一喊引起了路人的注目,呼啦一下子圍了許多人上來。
軍人這才轉頭對他說:“你快回去收拾你的東西,我在這裏等你。”
曾克言回到原先的攤子邊,把地上的塑料布等收拾好,推著單車回頭,軍人果然在那裏等他。圍觀的人們早已散了。
“兩隻小小的烏龜,果真要賣那麼大的價錢?”軍人語氣平和了。
“主要是因為港澳同胞南洋華僑討吉利。比如,車牌子有八字的,他們願出大錢買,八就是發,發財。內地發菜十多塊錢一斤,這裏要賣到四十多。這金錢龜,藥用在其次,貴在其名,就是金錢歸來,金錢歸我,並無市價,碰到闊佬,這麼一對四百八百給你也不為貴。”
“喔,原來如此。你方才看的是本什麼書。”
“沒頭沒尾,我也不知道書名。”
軍人接過書翻了翻,說:“這是一本外國人大衛·休謨寫的書,書名叫《人性論》。你讀得懂嗎?”
曾克言搖了搖頭。
“我想你大約難得讀懂,因為你眼裏看著講道德的書,口裏卻罵我黃皮。話又說回來,賣烏龜的青年坐在集市上讀這樣的書,倒使我有些欽佩。我不要你賠禮,我隻向你推薦一本書,希望你去讀一讀。”
曾克言點了點頭。
“跟我去當兵吧,我們那兒是一本很難得的書。錯過這個機會,你會後悔的。”
他自懂事起就對當兵的沒什麼好感。現在他突然明白“右派”的兒子如今也可以當兵!別的小夥子當兵並不是一件什麼了不得的事,對他曾克言來說夢也不曾敢做的呀!
他們就這樣站在路邊說定了。軍人是來這裏接兵的,名叫仲景。
如今的錢好賺了,青年們不再像往年那樣走門子去應征,尤其在這經濟特區邊上,有幾個青年還願意去當兵?阿茂伯見有人主動去頂大隊的唯一的這個名額,高興得不行。
“言仔,你決意要去,我也不阻你。如今黨的政策好,不記你老竇的舊賬,你如何不在此時去爭這份榮耀?你不看這些腳趾前頭的大把票子,人家鑽地洞盤祖墳出國你也不稀罕,到底是有出息的後生仔。你雖說無父母親眷,大隊給軍屬每月六十元的優撫還是要照發的,我會按月給你寄去。”
“我身邊帶有一千多元,你不要寄了。實在按規定要給我,就請你給我存起,留到我複員回來用。”
“錢是一定要寄給你去零花的。你不要隻想著回來,像我這樣沒出息,當了四年兵就跑回來,如今隻是個生產大隊幹部,和我一起當兵的現今都做到師長、團長了。你要在部隊好好幹,奔出前程,我們全大隊的人臉上都有光。萬一要複員,是去馬尼拉還是留在本地過日子,你都不必操心。你那舊屋沒人住易得壞,我準備修一修,用來存放大隊毛織廠的原料,你回來另給你造一棟小樓房,配齊家具電器。不過妹仔我不能給你指配,要你自己看好,要是你現在有相中了的,不要不好意思,告訴阿伯一聲,我給你看顧,定不讓別的後生去拉扯她。”
曾克言說沒有。於是,他無牽無掛地當兵走了。
二
阿黃是在豬圈裏生下它的四個孩子的。
當它來豬圈裏占據一角,扒弄著草準備一個舒適的窩兒的時候,那兩頭豬起先瞪著眼看了它一會兒,然後嗷嗷叫著衝過來,想把殖民者趕出去。阿黃於是擺開一個架勢,低低地吼了一聲,猛地向一頭豬撲去。那頭豬立即悲哀地尖聲嚎叫,扭頭跳開,另一頭也趕緊逃了出去,好長時間不敢回來,直到四野裏隻能看清星光的時候,它們才探頭探腦悄沒聲地進來,相互依偎著躺在另一角。阿黃也不去惹它們,它張著嘴,伸著長長的舌頭,喘著粗氣,忍著陣痛。狗在痛苦的時候也會回想起自己的往事嗎?也許動物生理學方麵還會產生一位巴甫洛夫。
在它剛剛學會跟著媽媽一道奔跑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天崩地裂。天上炸下無數的雷,於是,一棟棟房屋倒塌,燃燒;還有許許多多滾燙的蝗蟲,尖叫著飛來,一下子就可以把一頭牛打死。它的媽媽死了,它們的主人也死了。它蜷縮在村邊的草叢中,長久地呻吟著。後來,一個渾身草綠,帽子上有顆紅五星,脖子上兩塊紅片片的人循聲走到它的身邊,將它抱起,放在一口大黑鍋裏。背著它走啊、走啊,有時也停下來,他用那鍋做飯,許多穿綠衣的人都叫他班長。綠衣人都來吃飯的時候,班長也用小盤子盛一些飯給它。“阿黃,噴噴噴。吃吧,快吃吧。”阿黃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有名兒的。後來在一個地方住下來了,不走了。阿黃一天天長大了,天天跟著班長,在綠衣人們中間轉來轉去。它特別喜歡跟著班長去送飯,班長挑著一副擔子,一頭是水,一頭是飯,顫悠悠地走著,阿黃竄前走後。在山上的壕溝裏,看著綠衣人吃飯,他們把骨頭一塊塊向它拋過來,它高興地接著,那是多麼快活。有一回,阿黃幹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博得了綠衣人的無比喜愛。那又是一次天崩地裂過後,他們原先送飯走的路全炸爛了,特別是那段陡坡,全被碎石頭和虛土覆蓋著,班長挑著擔子在上麵根本無法走。班長想出了一個主意,把擔子上的繩索全解下接起來,想讓山頭上的綠衣人把東西拖上去,可是,繩子怎麼也拋不到山上去。當班長又一次把繩子甩出去的時候,阿黃歡叫一聲跳躍了上去,銜住繩子很快就爬到了山頂。山上的綠衣人摟住了它,發出了歡呼。繼續又有一陣天崩地裂蝗蟲飛叫的時候,阿黃知道那叫炮彈子彈了,但它忙於銜繩頭,讓綠衣人拖彈藥上山,因此忘記了天雷和蝗蟲的可怕。從此,阿黃和綠衣人吃一樣的飯食,不再隻吃骨頭和剩飯。但是,阿黃長到不再隻是光要吃飯的時候了。突然有一天,它開始覺得渾身煩躁不安。整日裏在綠衣人居住的草棚裏和駐守的三座大山上轉來轉去,從東到西彎彎曲曲雖說路途不近,它不用多久就跑了一趟。可是跑來跑去總是找不到能給它解除煩躁的食物或者水呀什麼的。於是,它離開這個地方,沒日沒夜地轉得更遠了,一路走,一路嗅著。起先。它在汽車來往的寬大的路上跑,後來它發現大路上不大安全,便走進了山野地裏。跨過一道道山梁,又過了一條條小溪,穿過幾處樹林,又穿過幾處竹叢。那天晚上,它忽然聽到遠處微微傳來使它的心緊緊收縮的聲音。它聆神聽了一會,於是朝著那聲音狂奔了起來。天快亮的時候,它終於奔到一個有許多人居住的地方。原來,這裏有它的許多同類。它在它們中間生活了好幾天,雖然有時候免不了相互咬一咬,但總的來說是愉快的,它還有過好幾個親密的朋友。它的煩躁不安的心情完全平息下來了。不過,它又開始覺得這裏不好,因為它和它的同伴們隻能吃人們從桌子上掃下來的殘骨剩渣,為了不餓肚子就得互相打架去搶,搶不到就得去吃小人拉的屎,這是它無法屈就的。它終於在一天記起了它的舊主人班長,於是尋著自己奔來的路徑往回走,回到了山前的那排草棚裏。它首先找到班長,搖著尾巴乞求他的原諒。可是,班長一點兒也沒有責備它,一邊歡叫著,“阿黃。你可回來啦!”一邊急忙拿出一大團熱乎乎的飯和一塊熟肉給它吃。
它覺得它的孩子快要拱出來了,於是嗚嗚地叫著。兩頭豬爬起來,善意地走到它身邊低聲哼了兩句,又回到它們的那一角去了。天亮的時候,四個孩子都生了出來,它剛剛親昵地把它們身上的黏液舔盡,班長提了一桶潲進來。兩頭豬一頓要吃那麼多,真不像話。班長看到阿黃和它的四個崽子,高興地叫起來:“好樣的,阿黃,一家夥來了四個!好,你等著,我去給你拿吃的來。”
小狗會睜眼爬動的時候,遠處傳來一聲轟響。阿黃彈簧似的跳了起來,它知道,那一聲響表明又將開始那種天崩地裂的事情了。它想立即跑開,但又舍不得丟下自己的孩子,急得圍著那個窩兒直打轉轉。炮彈開始掉到附近了,兩頭豬也警覺地轉動著耳朵。它張口銜起了一隻,但是她不知道另外三隻該怎麼辦。班長跑來了,捧起窩裏的三隻小狗,喊了一聲:“阿黃。快跟我跑!”他便彎腰鑽出門,飛也似的跑開了。阿黃剛跨過門欄,沒跑出幾步,後麵跟著奔來的兩頭豬,把它撞到路邊的溝裏去了。它銜著孩子艱難地爬了上來,尋著班長的足跡奔跑起來。一顆炮彈在近處炸開,它隻覺得有個巨大的力量把它掀翻滾了好遠,再也動彈不得。它痛苦地痙攣著,看著班長跑了回來,伸手來取它嘴裏的小狗。它張開了口,閉上了眼。
班長看了看滿地紅色的血,癱在血泊中的阿黃,噙著眼淚,抱著小狗轉身跑開。剛剛要到那藏有三隻小狗的防炮洞前,一顆炮彈在他身後炸開。他倒下了。鮮血把他懷裏的小狗染得通紅。班長死了,小狗活著。
四隻小狗很快又長大了。像它們的媽媽一樣,都是黃色的,三雄一雌。班長以命換來的那隻,在它媽媽被炸中的時候用力過猛咬瞎了右眼,它的神情很古怪,很少開口叫,耳朵和鼻子極為靈敏,士兵們叫它獨眼龍。它的兄弟有一個叫子彈,因為這家夥行動起來極為迅速,像嗖嗖飛來飛去的子彈;另一位兄弟身體狀況不好,叫喚的時候總像患感冒似的啞著嗓子咳嗽,於是一個有點西洋墨水的士兵給它取名哈桑。它們的那個姐妹叫阿花。因為它像一切愛打扮的女孩子一樣,遍體黃毛中綴有一些白花紋;除了皮色有點差異之外。它像它媽媽一樣機靈活潑。它們都很聰明,懂得許多事情。它們跟著戰士們去巡邏,站崗,排地雷,修工事;它們常常能幹出一些人們意料不到的事情。它們的名字經常出現在戰士們的言語中,就像談論本連的在編人員一樣提到他們。
三
曾克言在新兵連呆了一個月,就從團裏分下去,那天汽車把他們送到營裏。營長對他們講了五分鍾話,當即就分到連裏來了。
他和二十幾個新兵一道,來到了聲名遐邇的雷公山。當指導員和剛來的新兵一一握手的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竄出四條狗來,在他們的腳邊蹭來蹭去,不厭其煩地對他們每個新兵嗅了又嗅。
雷公山守備連實際上守著三座山頭,從東到西直線水平距離七點六公裏,實際防線十一公裏,雷公山居中。曾克言和另兩個新兵被領到東頭的307高地。
班長對新來的三個兵說:“這就是我們的陣地。站在第一道交通壕上做廣播體操,手指尖可以碰到越南兵的槍口。聽著,我們這裏狗都知道的危險你們絕對要記住,千萬不能到第一道塹壕外去走動。在一畝地的麵積上至少有四五百顆地雷。現在你們回短洞去安家。明天我再詳細給你們介紹情況。”
曾克言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激動、恐懼、驚奇、振奮,甚至想歇斯底裏喊叫一聲。雖說一到新兵營就知道當兵當到中越邊境前線來了。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懼怕早已時時縈繞心頭,但沒有站在這前沿戰壕裏來得這麼清楚、具體、強烈。當他看著越南人的山頭,聽班長說到“伸手就會碰著越南人的槍口”時,他身子不油然地往後縮了一縮。
三個新兵中有個叫溫四的是曾克言的同縣同鄉,他們曾在辦理外遷時相識。因此,很高興能分到一起。當天吃了晚飯之後,兩人在北坡找了塊草地坐著聊天。
溫四問:“你接到準遷通知了?”
“得到了。聽說是有關方麵變了方針,說是應該多多放些人到外國去繼承產業。要不的話,華人的遺產會被所在國政府沒收。”
“你真傻,準遷證到手了,還來當什麼兵。你看,又是來到這麼個地方,凶多吉少。咳。”
“我不後悔。阿四,你們家的情況怎麼樣了?”
“看來是不會批準的了。丟那媽,以前說我們有這麼多的海外關係,當兵不準我們來,現在我們要靠這門關係出國,又不承認我們是親屬關係。”
曾克言在家時就了解到,溫四的外祖父在新加坡,經營橡膠業,小有資產。其外祖母生下溫四的母親不久就病故了,外祖父到南洋後娶了繼室,因而新加坡現有溫四的舅舅四個,姨媽兩個,這樣的話,即是百萬家產攤開七份,一戶也沒幾個錢。因此,他們一家遷居南洋生活上並不牢靠。溫四父親前年亡故,母親尚在。他在家排行第四,也是兄妹七個。老大不務正業,手上有幾個錢就去賭博,贏的時候少,輸的時候多;老二是姐姐,已出嫁;老三神智不太正常,一發病就把家裏的東西砸得一塌糊塗;溫四下麵還有三個弟妹,都在上學讀書。人家都發財了,這一家還在搞文化大革命。溫四自思在家沒有好日子過,一氣之下跑出來當兵了。
“阿言,你真的一點也不害怕嗎?”
“笑話,我也沒有兩條命,怎麼不怕。”曾克言大三歲,因而有些被當了依靠的意思。
天漸漸黑了下來,星星在黑雲裏出沒不定。他們正說著,後麵窸窣一陣響動,他們嚇了一跳,翻身起來,轉頭一看,原來是一條狗。曾克言長出了一口氣,伸手摸到一塊土疙瘩,狠狠向那狗擲去。
這是阿花。她從來沒受到過這樣的打擊,急忙閃身躲開,十分委屈地嗥叫一聲,跳下壕溝,風快地逃走了。
那邊站崗的哨兵大喝一聲:“誰在那打狗!”
曾克言高聲答道:“是我們。”
“你們,你們混蛋!以後不準打狗,聽見沒有。”哨兵很不客氣地訓斥。
曾克言心裏老大不自在,不好回嘴,隻對溫四說了聲:“我們回去睡覺吧。”
每個短洞睡四個人,新兵老兵搭開。新兵下連半年之內是不派他們值夜哨的。曾克言躺在陰冷潮濕的洞內那張窄得難以轉身的床上,根本不能入睡。但他也說不清腦子裏一直在想些什麼,思緒萬端。中午從汽車上下來到現在,老覺得耳朵裏嗡嗡轟轟直響。在這黑暗之中,整個混亂的意識使他感到自己此時是躺在茫茫大海的一塊孤島上。他到底還是有點懷疑自己受那仲景的蠱惑是否值得。
第二天,老兵們去挖一段溝通兩道交通壕的橫溝。班長領著三個新兵到陣地的前沿隱蔽部裏,去觀看敵方的情況。一個老兵在這兒執勤,他向班長報告了一般情況,便把望遠鏡遞給了班長。
雷公山防禦體係由三個山頭構成,主陣地雷公山標高315米,右側是301,左側便是他們所在的307,307的左側是由國防民兵警戒的那弄山。他們現在所站的塹壕往南越過一道山垇,約千把米的距離,便是越南的那朗山,主峰標高228米。小垇裏有一條小河溝,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聽到那小河溝裏淙淙的流水聲。小河由南方發源而來,傍著307南伸的山腿流了一段,然後一直向西拐去。國界沿河由西上溯而來,在這拐彎處與河分離。切過307的這條山腿向那朗山延伸即以分水嶺為界了。小河的南源實際上隻是一條常年有流水的澗,因有樹木遮掩,看不出它的流向與寬度。那朗山的西側後有一座班朗村,越軍連部駐地,從那朗山西邊的山埡口可以看到班朗村的幾棟房子。那朗山南坡下邊是一片稻田地,用望遠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地裏耕作的幾個人。班長說,那朗村的老百姓早都走光了,那耕作的人實際上是對麵的守軍,越南守備部隊都要自己解決一部分口糧。那朗山上,縱橫交錯地挖有交通壕。在班長的指點下,仔細地可以看出他們的隱蔽部的進出口。
班長拍著曾克言的肩膀說:“新同誌,在這兒當兵,外頭聽起來挺害怕,其實就是那麼回事,慣了,和居家過日子是一樣的。你們聽著,我來和那幾個做田的越軍聊聊天,今天沒風,可以聽得很清楚。” 說著,他領他們走出隱蔽部,到最前端的那段塹壕。他叫新兵們趴在壕沿,自己伸出半截身子,對那邊喊了起來。
“兵安南,俺羹啦——”
很快就傳來那邊的回聲,喊的竟是白話,曾克言並不困難地就聽明白了:“中國兵,我地食黍米,你地食咪也?”
班長的白話一般般,越南話也隻會簡單的幾句,他接下來的話喊就真正是南腔北調了:“我地吃佐大米幹飯,豬肉煲蓮藕。”
越南兵又喊:“有煙有酒毋忘記我地呀!”
因為有幾個越南兵同時在喊,聲音混雜,好像有人喊了一句:“到我們這裏來打撲克吧。”曾克言沒聽真切。
三個新兵頓時覺得輕鬆愉快起來,心中的惶恐被這一陣喊話消除了許多,同時覺得很有趣,交兵雙方怎麼會是這樣子呢?
溫四問班長:“你這樣同越南兵鬧著玩,連裏首長聽到了,會批評你嗎?”
“沒關係。他們喊起來比我們還逗。今天,你們就在這兒玩玩,熟悉熟悉地形。不過還是要注意安全,當心對麵打過來高射機槍。”
溫四說:“班長,我們還是先同老同誌一道挖工事吧,情況很快可以熟悉的。”
“也好,那我們走吧。”
一條狗躥了過來,對著班長搖了搖尾巴,一個直立,兩隻前爪搭在班長的腰帶上,班長摸了摸它的腦袋,說:“行啦行啦,子彈同誌,我們要挖工事去了。”他轉向三個新兵說:“有個重要情況忘了向你們介紹,我們連還有四個特殊成員,這位叫子彈,還有阿花,獨眼龍,哈桑,不必一一介紹,你們根據這些名字,一見了就能認得出來。”
子彈沿著塹壕向前躥去,無論拐彎還是過台階,果然極其敏捷迅速。三個新兵跟在班長背後氣昂昂地走著。
到了施工的地方,他們分別找到鐵鎬鏟子,揮臂幹了起來。子彈在他們身邊逛來逛去,曾克言以為一個不小心非把它砸死不可,但那家夥機靈得要命,鎬和鏟子壓根別想碰到它。
“快來,你們快來看呀!”溫四突然大驚小怪地喊起來。
班長走了過去,曾克言也跟著走過去,其餘的人隻是停了手站在原地看著。子彈飛快地躥過來,在溫四挖開的凹處嗅了嗅,“汪汪”叫了兩聲。原來,溫四挖出了一些腐爛發黑的衣服片,一截骨頭從土裏伸了出來。
“噢,”班長不以為然地說,“死屍骨頭。李召光、楊陽,你們過來。”班長招呼那兩個老兵過來挖屍骨,自己跑到短洞那邊去拖來一領破席子。另一個新兵聽說挖到了死人,也跑過來看,看到那東西,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破爛衣服纏繞的塗了汙油似的骨頭不斷挖出來,兩個老兵把屍骨鏟到席子上,子彈伸頭去聞了聞,轉身走開,遠遠地蹲在那兒看。屍骨散發著一陣陣刺鼻的臭氣。曾克言先已聽說這雷公山曾經發生過一場激烈的爭奪戰,山頭的地皮被炮彈翻過幾遍,泥土特別鬆軟。如今,山上的草長得非常茂盛,據說那次戰鬥中雙方都傷亡了幾百人。想到這裏,惡臭便使他心裏直發毛,連連吐著口水。
李召光叼起一棵煙點著,對三個呆在一旁的新兵說:“你們幹活去吧,沒什麼好看的。”
班長在遠處的山坡下挖出一個坑。楊陽吹著口哨,把那席子包裹的屍骨拖到那個坑裏。
他們在這不到二十米的地段,又挖到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骨,一支衝鋒槍,幾頂鋼盔和幾個軍用水壺,還有一顆引信失效的炸彈。
一天下來,曾克言雖然又餓又累,但是他一口飯也沒能咽下,不斷地吐口水使口腔裏直冒火。晚上又失眠了,白天拚命勞動倒也好些,可是躺在床上閉上眼,一個個骷髏便走到他麵前來,他用被子捂起頭,骷髏依然鑽進被子裏浮現在他眼前。兩個老兵執勤去了,還有一個睡在那兒直磨牙,更加使人感到陰涼可怖。突然,一陣輕微的響動使他感到毛骨悚然,他猛翻身坐了起來。原來是一條狗到短洞裏來了。他那怦怦直跳的心好久才平靜了下來。他向狗伸出手去,那狗走過來把前爪搭在床沿上,搖晃著腦袋,隻有一隻眼閃著綠色晶瑩的光,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心,怪癢癢的。這大概是那個獨眼龍。
在這以後的日子裏,曾克言仿佛覺得自己每時每刻都在泥淖裏掙紮,就像在夢中被人追擊而又邁不開腿一樣。上午,班長叫他到連部去找文書取口令,正在路上走的時候,越軍突然打來冷炮,他真切地聽到了隻有在電影上聽見過的那種刺耳的怪叫,接著在離他不遠的山坡上發生了一聲巨響。他顧不得看,也顧不得想,一個斤鬥撲進路邊的壕溝裏。
時不時有一顆炮彈在這遠遠近近落下,大約響了十多下,便不再響了。他趴在溝裏動也不敢動,爆炸聲停息了好一陣,他依然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站起來。
直到班長跑了過來:“小曾,小曾,怎麼樣,你沒事吧?”
他不好意思再在溝裏趴著,趕緊起來,站在路上迎著班長。到了連部,在班長和文書說話的時候,他無意中看見了牆壁上掛著的周表,粗粗瀏覽了一遍全連的工作。最後看了看下邊的兩顆紅印,連長:仲景;政指:廖湘生。
“仲景!”曾克言吃驚地叫起來,“仲景是我們連的連長?”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比剛才挨冷炮還來得厲害。
喊聲倒使班長和文書驚異地看他。文書說:“是呀。你們認識?噢,對了,他是去你們那裏接新兵。他探家去了,已經回來了,現在團裏,剛剛來過電話,明天他就回到連裏來。”
曾克言迷迷糊糊地被班長領著往回走。丟那媽,這到底算怎麼回事,他原來就是這個鬼地方的軍官。他覺得自己已經六神無主了。三年啊,怎麼熬過去呀。事情在吃午飯的時候發生了激變。因為值哨,大家吃完了他才來吃,他把飯從陰暗潮濕的短洞裏端出來,蹲在洞口吃。哈桑走了過來,這家夥嗅來嗅去的鼻子伸到碗邊了,幾乎和曾克言的鼻子挨著了。哈哧,哈哧的真叫人惡心。
這在哈桑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它常常這樣向人討吃,盡管這時它已經吃飽了。它沒料到這個人會突然冒起大火,站起來,狠狠朝它腰上踢了一腳。它十分委屈地哀叫著,縮在塹壕一處拐彎的直角上直哼哼。
老兵李召光不動聲色地走了過來,當胸揍了曾克言一拳,把他打得一屁股翻倒在短洞裏,飯碗扣翻在胸前,飯菜湯灑了滿身滿臉。
“你這混蛋,”李召光破口大罵,“我告訴過你不要打狗,不讓你打狗,你他媽踢他幹什麼?!”
曾克言老半天沒能爬起來,躺在地上瞪著站在洞口鐵塔似的李召光,聽著他不幹不淨地罵罵例例地走了。
下午,曾克言把溫四拉到一邊,說:“這裏不是人呆的地方,挖死人像挖地瓜似的輕鬆,我踢了一下狗,他差不多就要了我的命。現在我胸口還在痛。得離開這裏。阿四,我們一道走吧。”
“我、我沒路費。”
“我出!放心,不用你還。”
“那不是、那不是叫逃兵呀!”
“什麼逃兵。我們先到團裏,找到那個姓仲的,說他騙我們來的,然後把他綁到一個什麼地方,告訴他我們走了,一上火車就抓不到我們了。而且已經告訴了他,這還算是什麼逃跑嗎?”
“先告訴他更跑不成。”
“買好車票,看準時間再找他,不成問題的。”
“我不敢跑。抓住了會吃不消的。”
“丟!白給你說了。”
天剛剛黑下來,曾克言便一個人悄悄走了。他帶了自己的存折和兩百塊錢現金,挎包裏隻裝了一個口杯,其餘一概沒帶。走得快的話,天亮前可以趕到團部,找到姓仲的,然後引他到街上去吃飯,設法把他灌醉,然後把他綁在一個偏僻地方,最好買了酒肉坐到偏僻去處吃,綁得他不能動彈了,把話給他說清楚,再拂袖而去。不能灌醉他的話,就找個借口離開他,趕往火車站……
走了一個多鍾頭,他突然聽到後麵有人在喊:“曾克言——小曾——”
壞了,他們追來了。克言,克言,沒聽老人言,沒能克言。怎麼能對王八蛋溫四講那些廢話呢!怎麼辦?跑是跑不過他們的,先躲過他們,再另外找一條路走。他遠遠地離開大路,往山上爬去,爬得直喘氣。可是很奇怪,他看見追他的那些人打著手電,就在他剛才往山上走的地方追上來了。難道他們這麼暗也能看得見我在這兒嗎?他加快了速度,可是草被撥弄得嘩嘩直響,太討厭了。突然,他聽到身後也有草在響,完了,追上來了。他趕緊往一叢深草中藏下身子。草響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他心裏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從草縫裏看到,隻是一條狗向他衝了過來。
他立即起身飛跑。可是,沒邁幾步,那狗便追到了。一口咬住他的褲筒,他一跤跌在地上。
那狗坐在他前麵,響亮地叫了兩聲。他想撲上去把它卡死,可是他又知道和這條狗搏鬥大約占不到什麼便宜。狗坐在他麵前不斷地搖晃著腦袋,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著鼻子。一個碧綠的光晃來晃去。隻有左邊,右邊沒有那一點光。是獨眼龍!
四
仲景清早就趕到了連隊。昨晚發生的事用電話報告到團裏,首長指示專門派了個小車把他送回來。他一到便逐級往下了解情況,最後同溫四談了約半個小時,大致情況就心中有數了。
吃了中飯他才到看管曾克言的那間短洞裏去。
“對不起呀,老朋友。”他伸出手走過去。
曾克言看了他一眼,擺出一副不予理睬的架勢。他毫不介意地走到他身邊,將伸出的手抬起拍了拍他的肩頭。
“我沒把你帶到目的地,半道上就走了,失禮失禮。沒法子,家裏發生了點事。對不起……”
“不必如此客氣,你隻讓我走就行了。”
“很抱歉,我無權批準你回家。”
“那你怎麼有權騙我來?”
“我沒騙你呀?!”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這個地方的連長?”
“這是我的不是。不過,你要知道,新兵沒到達正式服役地點之前,是不能告訴部隊所在地的,這是紀律規定。”
“我們再說一火車廢話也沒意思了。你讓我回家,我們的賬就算清了,我賣我的王八,你還做你的官。”
“回家?怕是不行了。地方人武部會把你送回來的。”
“男子漢,大丈夫四海為家。”
“當然,你可以到馬尼拉去,我知道,有一份可觀的產業可供你繼承……”
“你知道就好。而且,我老實告訴你,我並不是怕死才走的,我打算當兵就有殉國的思想準備。就昨晚講,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摸夜路,怕死的人敢走嗎?我不穿洋裝穿軍裝,本想挺直脊梁做一回人,可我發現我想錯了,我在這裏原來不如一條狗。”他有點想哭了。
仲連長撫著他的肩頭說:“你不要以為我們看問題會那麼簡單。人與狗的重要區別正在於人懂得死是怎麼回事,說一點也不怕死並不完全是真話。當然,李召光打人是絕對不容許的,組織上要給他處分。但是,我還要告訴你,我個人對李召光是充分理解的,你別急,聽我慢慢說。”
於是,他講起了那四條狗的身世。起先,曾克言隻是耐著性子聽著。他心裏明白,再要跑是不可能的了,隻能聽天由命在這裏熬上三年,反正無親無故,死了拉倒。不過,狗的故事還算生動。講到炊事班長為了一隻狗仔丟了一條性命,連長還挺動感情。沒錯,他流淚了。這使曾克言想起那天他買烏龜放生的情形。於是懷疑產生了,這個連長是不是市場上的那個軍人?麵孔是一個,心裏呢?
“我們這些一線戰壕裏的士兵,對一切生命都是熱愛的,而對這四條與我們朝夕與共的狗更是滿懷感情的。”
“我羨慕這些狗的幸福,他們不僅有人的名字,還有人的待遇。可是你很難叫我去愛他們,反而使我產生充滿妒意的恨。因為,狗還有人憐愛,我連狗都不如,有誰可憐過我!甚至我的父親,他把我當作累贅,他在外邊忍受著侮辱、踐踏,回到家裏就來折磨我。三九寒冬也要我下到水塘裏去捉甲魚給他吃。憑這一點就該打他右派,狗還有憐子之心呢!事實上,他自己臨死還對我說,人是最殘忍最醜惡的動物。這倒是很不錯的實話。”
“我們剛才說的人都是抽象的,不是生活中的張三或李四。我們這麼樣子來說吧,每個人在審視客觀世界時都是一個愛與恨的混合體,愛總是和憐憫混雜在一起,恨永遠和惡意混雜在一起。你從你父親和你自己的經曆中,覺得憐憫應當是由他人的苦難而發生的不快,惡意是由此而發生的愉快。那麼,由此而反思,憐憫倒是應該產生一種恨,而惡意也應該產生一種愛。我覺得這種繞口令式的理念並無多少實際意義。我鼓動你來當兵,就是讓你來這難得的地方看看,這裏的愛與恨、憐憫與惡意的混雜,遠比一切書本上的理論微妙複雜得多。”
他們就這樣整整辯論了六個小時,直到開晚飯的時候。
“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裏,這種平等的交談很有益處。你會發現,我是一個喜歡灰色理論的連長。”
仲景搭著曾克言的肩膀走出門,四條狗一齊撲了上來,撒嬌似的叫著,直往仲連長身上爬,它們早就想進屋,無奈門關著,急得嗚嗚哼著直拱門。
“好啦,弟兄們。”連長把它們的頭一個個按下去,然後對曾克言說,“無論你喜歡或是不喜歡這幾位不尋常的夥伴,我隻希望你和它們能和平共處。哦,對了,你們家鄉給你寄來一張彙款單,喏,給你。你還說沒人同情你,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你比我更明白。賣命錢!他們有錢賺了,才讓我們這類貨色來當兵……”
“當兵是每個青年都要盡的義務……”
這種交談的閘門一衝開,“克言”的規誡再也不起作用了。
晚上全連點名。連長宣布了兩件事:“李召光毆打新兵,給予行政警告處分;曾克言昨晚是去團部找我有事,現在話說清楚了,大家以後不要再提這件事。”
那些老兵們是過來人,自然都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對連裏這樣通情達理的處置一點也不感到驚訝。而新兵們雖然悄悄議論曾克言不成器,但各自心裏卻也暗暗慶幸自己沒有那麼樣去膽大妄為。李召光倒是很大度,雖然自己為那麼一拳吃了處分,還是誠心誠意地向曾克言道了歉,而溫四見了曾克言,總是把頭低下,說話的語氣也不那麼自然。他們彼此心裏都明白是怎麼回事。
“吃過晚飯後不久,班長到處找你找不著,問我,我就不得不說了……”
“你不用作這種多餘的解釋,我找你搭夥是我愚蠢,告發不告發是你的義務。我不想再聽你對我談起這件事。”
然而,曾克言心裏總感到憋著一股什麼氣,雖然沒人說過他一句“逃兵”的話,可他總覺得自己的麵子下不來似的,很想出出氣。他想到了那些狗,決心狠狠地報複一下子,尤其是對那獨眼龍。他首先想到的是開槍殺死它們,但首先否定的也是動槍的念頭,在這種環境中隨便開槍是很容易釀成大禍的,那太不值得了,而且槍殺了狗,李召光他們更不會輕饒的。那麼找一根棒子,尋一個機會,狠狠揍它們一頓。他又覺得這手段可笑,狗不會那麼傻,不會站在那裏挨棒子,它們到底不是奴婢之類的人。他終於想到了一個很滿意的主意,把它們毒死!隻要做得周全,同誌們是不會知道的,即使看出是被毒死的,也斷定不了誰,想來公安保衛部門大概不會為此立案偵查。他打定了這個主意。接著卻是他自己良心上發生了一點小矛盾:是否把四條狗全毒死?他首先想到阿花是無辜的,殺死它未免太殘忍,接著想到哈桑挺可憐的,事情雖然犯在他身上,到底還是自己蠻不講理地踢了它一腳。他發過誓不憐憫他人如今倒憐憫起狗來,怎麼回事啊?那麼,子彈和自己無冤無仇,有什麼理由搞死它呢?好吧,把獨眼龍幹掉,不要再猶豫了。
他在連隊搞農副業生產的工具棚裏弄到了一點農藥,不敢拿回短洞,用一個墨水瓶裝好,藏在一處草叢裏,隻待尋個機會拌些食物喂給獨眼龍吃。
那天晚上,曾克言堅持要同班長和楊陽一道去上潛伏哨。一線連隊的崗哨任務很重,每人每天不少於十小時。特別是老兵,每天晚上六小時是很不好捱的。新兵們熱情倒是很高,吵吵嚷嚷要參加夜間執勤,理由是夜哨兩人一組,一老一新搭配不是挺好嗎?但是上級有規定,不允許。為了保護新兵的積極性,更主要的是讓他們得到鍛煉,連裏采取了一個變通辦法,願意上夜哨的新兵可以參加到兩人以上的老兵組裏去。
“老弟,你算抓對了差事。”楊陽喜歡叫別人老弟。他當了兩年兵才十九歲,比曾克言還小兩歲,這並不妨礙他以老大自居,“潛伏哨的神秘一言難盡,你也算跟對了人。老兄我保險不會讓你老弟吃虧。”
“拜托了。”
路上,班長對曾克言交待著種種注意事項。
夜風有些陰涼。山上的鬆濤聲像是遙遠的百人合唱。月光照著泛白的小路,猶如把一條白練蜿蜒地鋪在稀疏的小鬆樹之間,昆蟲在地裏唱著情歌。生生不息的亞熱帶的雜草窸窸窣窣的響動顯示著生命的洪流。夜嵐漫漫,一層一層的山巒展現著寧靜而又莊重,寬闊而有立體的氣度。獨眼龍在他們前麵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地跑著,不時地往路兩旁嗅一嗅。曾克言走在中間,楊陽在前,班長在後。
班長說一句,他嗯一聲。他的心總是抑製不住地怦怦跳,他自己也弄不清是由於第一次在這樣的邊境線上行走呢?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神秘的夜色。
獨眼龍從前麵飛奔了回來,蹲在路當中,昂頭朝著走近的楊陽。
“走吧,老弟。坐在這裏罷工呀!”他從側麵跨了過去,可是獨眼龍咬住了他的褲腿。
“別逗了,老弟,快走快走。”他用手去推開那狗,“班長。您瞧這家夥,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