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樣的信,對一個隻有十七歲半的農家姑娘來說,是多麼難於理解呀!首先她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右派”,更不懂得什麼叫“政治前途”;她隻知道自己要把一切都獻給世界上最好的人海龍哥,可海龍哥現在卻不要她了。山盟海誓,言猶在耳,可他一回到北京,有了工作,就看不上她這個年齡幼小、知識淺薄又是農村戶口的鄉下姑娘。離別之夜她所最擔心的那件事情,果然降臨到她的頭上了。她哭著給海龍哥寫了一封情綿綿意切切的信,譴責他的變心,又盼望他不要變心。即便今後真有什麼苦要受,她也心甘情願地跟著他,保證永不變心,永不後悔。
接到這樣的信,敖乃鬆真是啼笑皆非。他的小愛神確實太幼稚了點兒,不能責怪她對自己的不理解。他再給她寫了一封信,盡一切可能解釋什麼叫“右派”:用當時的話來說,右派就是反革命,而反革命分子將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盡管蕾蕾生長在農村,也還是知道的,懂得的。接著又解釋什麼叫沒有政治前途,簡單地說,沒前途就是不能再在首都圖書館工作,今後很可能要到農村或者工廠去從事體力勞動了。因此,他不能連累一個純潔得像透明的水晶玻璃似的姑娘與他一起受罪,一起在社會的最底層掙紮甚至無可奈何地、無聲無息地死去。
這封信發出,很快就得到了蕾蕾的回信,她說:隻要海龍哥不是找借口要拋棄她,她不怕當反革命家屬。她最擔心的事情,就是一個在北京,一個在農村,不能在一起生活。既然沒有前途就是失去了在城市的工作,那她歡迎海龍哥到農村去,兩個人一起種地,自食其力,與世無爭。她們村子裏就有受管製的“反革命”,隻要老老實實,不為非作歹,一樣下地種田,一樣出門拜年,村裏人也不特別歧視他們。為了當麵把事情說清楚,她決定立刻動身到北京來,上車之前再給他打電報。
剛看完信,電報接著就到。敖乃鬆倒真佩服這個姑娘辦事的痛快。看樣子,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得到海龍哥,是死也不肯回頭的了。
當天下午乃鬆到前門火車站把蕾蕾接了回來。見到了小別三月的愛人,蕾蕾先是笑,後是哭。不管乃鬆怎麼解釋,她隻有一句話:隻要海龍哥不變心,她永遠跟著他,哪怕討飯或者當囚犯。為了表示她的心跡,她要求立刻就結婚,又說:隻要兩人在一起,喝水也甜,吃粥也香。
見她的態度如此堅決,一家人都很感動。但是按照當時的婚姻法,女方也要年滿十八周歲,才能登記結婚,她隻有十七歲半,又沒帶村裏的介紹信,這婚怎麼個結法?更何況敖乃鬆已經被劃為右派分子,現在是等待處理階段,究竟怎麼個處理法,誰也不知道。按最好的估計,是下放勞動,去種田或者做工,按最壞的估計,那就是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在這樣的節骨眼兒上向單位提出來要結婚,即便女方年齡合格,也不合時宜呀,何況女方還不滿十八歲?
既然女方態度如此堅決,在特殊情況下,老太太做出了特殊的決定:年齡不夠,幹脆不登記,先把婚事辦了再說,連單位也不通知。一家人藏起了煩惱,強顏歡笑,急忙買菜打酒,舉辦婚宴,來一個苦中作樂。——此情此景,真正應了“黃連疙瘩當簫吹”這句四川歇後語了。
敖恩洪老先生在《中國畫報》社工作,住在阜成門外二裏溝文化部宿舍三樓。那是一座老式的住宅樓,樓梯在牆外。不過敖家住的是一套三居室,在住房普遍狹窄的當年說來,麵積還算是大的。三間房間,老兩口兒住一間,四個兒子合住一間,小保姆住一間最小的。既然是娶媳婦兒,哪怕十分倉促,非常草率,也不能讓新娘子在客廳打地鋪吧?於是老太太與小保姆商量,請小保姆在客廳的沙發上暫時將就幾夜,她的小房間,讓給乃鬆作新房。
敖乃鬆以“待罪之身”在家裏等待“處理”,新婚燕爾的蜜月期,其實並沒有幾天。當時他們所做的最壞打算,無非是送勞動教養。而根據當年8月國家主席劉少奇簽署公布的《勞動教養條例》,這不過是一種“最高的行政處分”,時間也不會太長,隻要勞動一段時間,表現好一些,就會摘去右派帽子,重新回到單位工作。所以當時他們兩人對於處分的恐懼感倒並不十分強烈,令他們傷心斷腸的,正是那如膠似漆的燕爾新婚,難分難舍!
幾天之後,這一誰也不希望它到來的場麵,終於到來了。一輛小吉普,開到宿舍樓前麵停下,下來兩個警察,叫開了敖家的房門,取出一張蓋有北京市人民政府勞動教養委員會大印的“勞動教養通知書”,要敖乃鬆簽字。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所以全家人都沒有慌亂。敖乃鬆鎮定自若地簽了字,與父母、妻子、弟弟們告了別,拎起家裏早就給他準備的鋪蓋行李和洗漱用具,在警察的押送之下緩步走出了家門。
這樣的場麵,盡管頗有幾分“風蕭蕭兮”的悲壯感,但在當時說來,卻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因此敖乃鬆跟家裏人有話在先,一旦出現預料中的事件,全家人第一是要鎮靜,千萬不要慌亂,不要號哭;第二是誰也不要送行,隻當他到另一個地方去上班一樣。今天的事情既然被他“不幸而言中”,家裏所有的人也都能夠克製自己。與蕾蕾道別的時候,盡管她眼眶中充溢著熱淚,但是緊咬著嘴唇,沒有發作,表現得十分堅強。她似乎想撲過來與丈夫擁抱一下,但是一隻手被老母親死死抓住,隻能用淚眼目送著丈夫轉身出門而去。
當敖乃鬆走出家門,走下了三層樓梯,剛走到二層樓梯的轉角處,突然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叫:“海龍哥,你要保重啊!”
敖乃鬆一抬頭,隻見蕾蕾就站在三層樓梯的轉角處,披散著頭發,淚流滿麵,分明是為了掙脫母親的控製反抗過一陣子的。這一眼,是敖乃鬆有生之年看蕾蕾的最後一眼。他不敢再看,也不忍再看。此情此景,就是鋼鐵漢子、石頭心腸,也難免要為之動容,潸然淚下的。他知道,這時候隻要他也喊她一聲,甚至隻要稍一遲疑,蕾蕾肯定會衝下來。為了避免出現令人看笑話的一幕,敖乃鬆用最大的自製力克製了自己,隻是回頭看了她一眼,僅僅一眼,就狠起心腸,提起鋪蓋卷兒來,加快步伐走下樓梯,惟恐來不及似地鑽進了小吉普。
直到車子開動,他都沒有再看蕾蕾一眼。他怕看到意外的情景,會控製不住自己。
1966年在三餘莊被隊部抄走的“鴛鴦蝴蝶派反動小說”,寫的就是這一段“情史”。作為一部小說,當然寫得很細致,很生動,不像這裏“複述”的這樣粗疏而笨拙。至於教養以後的故事,可能還來不及寫,或者說還不知道應該怎樣寫,稿子就遭到了浩劫,被作為“罪證”裝進他的檔案袋中去了。
所有的人,包括決定送敖乃鬆勞動教養的首圖黨委在內,都不會想到“敵我矛盾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右派分子,居然會一進公安局就有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的。敖乃鬆也和大多數被處分的右派分子一樣,抱著悔改之心,真的打算在勞動中脫胎換骨,重新做一次人。他有肺病的底子,從來沒有從事過強體力勞動,又患有脫肛症,稍許累著點兒,就要犯病。可以想象,像他這樣的文弱書生,要過勞動這一關,該有多麼困難。
今天的青年人,也許很難想象當年被勞改的右派分子們是如何生活、如何勞動的。近來我到北京市所屬的勞教所去參觀,見那裏環境幹淨,教養人員們睡的是上下鋪的單人床,吃的是大米、白麵,房間裏有電視機、電風扇,穿得整整齊齊,教養期間還允許結婚、允許高考,比起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勞教場所來,簡直一個像天堂,一個像地獄。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勞教所,吃的是麩子麵窩頭,而且隻能吃半飽,床鋪上臭蟲、虱子成堆,一條統鋪上要睡二三十個人,一人隻有30幾厘米寬的鋪位,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比叫花子都不如,更不如勞改犯!就是這樣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一群,許多人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幹起活兒來,卻一抬兒要抬四五百斤土,一天要做十幾二十來方土方!
簡單說吧,敖乃鬆以改造自己、重返崗位、與蕾蕾團聚的主觀願望為動力,咬牙克服一切困難,在勞動中表現得極為出色。在此期間,他與蕾蕾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蕾蕾恪守諾言,矢誌不渝地耐心等待著丈夫的平安歸來。勞動教養起初是沒有期限的,強調的是“誰改造好了誰走人”,但是從1957年深秋到1961年的初夏,時間一晃過去了四年,改造了四年之久的右派分子們,竟連一個也沒“改造好”,連一個解除教養、重返崗位的人也沒有。一直到了1961年的5月24日,北京市公安局在所屬勞教單位分別召開大會,對每一個勞教分子都宣布了教養期:最短的半年,最長的3年;但是有一條附注:以前的日子都不算,一律從1961年5月24日算起。教養期一宣布,台下的人為之嘩然:三四年的艱苦勞動,不容易呀,說不算就不算,哪有這樣的道理?可是在那法製不健全的年月,不管有意見沒意見,執行單位隻能堅決執行,誰也改變不了。
1957年,敖乃鬆僅僅給領導提了幾條改進工作的意見,根本不錯,更不是罪大惡極,卻被定期為三年。他長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把這一“好消息”通知了蕾蕾。不管怎麼說,總算有了個“盼頭”不是?
沒有想到問題會出在蕾蕾那邊兒。1956年秋天,敖乃鬆與蕾蕾定下了親事,村子裏的人都說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兒”。曾幾何時,敖乃鬆成了右派,成了教養分子,人們的口氣就變成“一朵鮮花兒插到了牛糞上”,有的動員她趁早一儀兩斷,以免受到牽連;有的就給她張羅對象,勸她重打鑼鼓另開張。但是所有這些好心人的“遊說”,都讓蕾蕾給“噘”回去了。她隻愛海龍哥一個人,除了海龍哥,她誰也不嫁。
到了1964年,蕾蕾已經二十五歲了。這個年齡的女人,在農村中早就已經做了媽媽,隻有她仍在苦苦地等待著丈夫的歸來。她知道,最多再過一年,她的海龍哥就要回來了。因為海龍哥多次給她寫信講過,根據北京市公安局的政策,凡是家在北京、上海、天津三大城市的右派,即便解除了教養,也必須強迫留在農場繼續改造,隻有家在農村的,才準許回家務農。她倒暗暗為此高興過:幸虧自己身在農村,不然,海龍哥可就沒救了!
1964年,農村正在搞四清。蕾蕾所在的那個村子,老支書、老村長,都被打成了“四不清幹部”,先後下台了。新上任的支書和村長,都是部隊裏回來的年輕人。他們見蕾蕾出落得越來越漂亮,卻又二十五歲了還不嫁人,就動開了她的腦筋。他們當然都知道她在等待著她的海龍哥,也都知道她的海龍哥是個何等樣身份的人。或許是他們也聽說了敖乃鬆再過半年就要來常州與蕾蕾團聚的消息,就決定采取“先下手為強”的對策,一方麵到蕾蕾父親那裏以“說媒”為名施加壓力,一方麵直接對蕾蕾下手,強迫她與“右派分子劃清政治界線”。蕾蕾當然不幹,堅決反抗;但她父親“胳膊擰不過大腿”去,不答應不行,結果是不答應也得答應,何況蕾蕾與乃鬆根本就沒有辦理過結婚登記手續,法律並不保護她的“不合法”婚姻。於是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劇在村子裏演出了。
那一段時間,敖乃鬆的弟弟敖乃柱正好在常州老家。他親眼看見村幹部們把五花大綁著的蕾蕾綁架到她的“夫家”去。蕾蕾又哭又喊,但是無濟於事,甚至沒人同情她,反而說她痰迷心竅,現放著一個“黨員幹部”不嫁,卻心心念念想著那個“反革命勞改犯”!
自從1962年右派分子們集中到團河農場以後,允許家屬們每月來接見一次。後來又特許表現好的、家在北京的,可以給假幾天回家去看看。敖乃鬆合並到團河來以後,他家在北京,勞動表現又不錯,當然也得到了這種“人道主義”的待遇。敖乃鬆回到家裏,敖乃柱正好從常州回來,就給哥哥敘述了自己的親眼所見。他的本意,是想來一個快儀斬亂麻,讓哥哥斷了想念蕾蕾的念頭,免得老背著這個沉重的思想包袱。沒有想到情重的哥哥一聽這個消息,差點兒暈倒。第一他不知道蕾蕾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搶到“夫家”之後能不能活下來。第二他失去了這惟一的精神支柱,他自己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了。但他還有一個信念,那就是要把自己這一場生死之戀的經曆寫出來,傳之於世,讓人們都知道。特別是到了三年教養期滿,公安局還不放他,他萬念俱灰,隻剩下“要把小說寫出來”這樣一個念頭了。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從1964年到1966年,他利用工餘飯後的點滴時間,蘸著血與淚,詳詳細細悲悲切切地把這一段真實的故事記錄了下來。可惜這樣珍貴的東西,竟被右派中的“積極分子”們當作邀功請賞的資本,先是告密,接著沒收,後是批判,到現在則不知下落了。
對敖乃鬆來說,小說就是他的生命。難怪手稿一被抄走,當天夜裏他就上吊,再也不想活下去了。因為這第二根精神支柱被折斷了,他又一次崩潰了。
劉乃元聽完了敖乃鬆的敘述,覺得這是一個十分動人的題材,就懇切地鼓勵他從頭開始,繼續寫下去,並且答應盡可能地幫助他完成這部作品。在劉乃元的積極支持下,他終於又一次拿起筆來,重新用全身心投入寫作。他利用一切機會偷偷兒地寫,一點一滴地寫,寫得更加認真、更加投入,也更加精彩、更加有水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