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自殺的人相當多。我因為見得多,有些見怪不怪,麻木不仁了。但是有一個人的自殺,卻給我留下了特別深的印象,永遠難忘。這個人叫敖乃鬆。

1962年夏秋之交,被送進北京市公安局係統勞動教養的右派分子們,大都被集中到北京市郊區大興縣境內的團河農場,共有四百多人。有關部門在農場北頭的“三餘莊”新組建一個教養中隊,叫做二大隊七中隊。

這些右派分子們在各勞教單位勞動,個個麵黃肌瘦,幾乎脫了人形。有的是用擔架抬下車的,如譚天榮;有幾個已經送進了太平間,就要埋葬了,居然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如吳弘達。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我都已經到了‘鬼門關’前麵了,可是閻羅王不肯收,隻好回來!”

團河農場是北京市公安局所屬勞改農場中生活條件比較好的一個,當時隻有犯人大隊、勞改釋放就業人員大隊和少年職工大隊。把這些右派分子們送到這個沒有教養隊的勞改農場來繼續教養,當然是一種寬大與恩惠。

“三餘莊”集中了幾百名右派,是全國“文化水平最高”的一個農業單位。但是管理幹警們的文化水平大都很低,與被教育的右派們絕不成比例。特別是右派們滿嘴的“外國典故”,管理幹警們連聽也沒聽見過。開頭一些日子,由於管教幹警們都知道這些右派分子不久都將重返崗位,執行的是“管理從鬆”政策,把主要力量放在改善生活上,一心隻希望這些骨瘦如柴的“活骷髏”們盡快恢複體力,好身強力壯地從公安局大門走出去。

右派們的“業餘活動”有三多:看書的多,寫作的多,高談闊論的多。右派們的行李,鋪蓋不大,書箱卻很重,這是與別的勞改犯們最明顯的區別。每逢星期假日,“三餘莊莊員”們有的手捧大部頭書,看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許多人看的還是原文版;有的人寫詩歌、小說、論文或翻譯外文著作;有的人則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胡侃神聊,天文、地理、數學、曆史無不涉及。對這些“文化活動”,管教幹部們並不製止,因為既不妨礙改造,也不惹是生非,再說,幹部們即便想過問,也沒那水平不是?

一進入“文化大革命”,情況大變:首先是原來的那批管教幹部因為對“階級敵人”太仁慈而被“革命派”轟走了,換了一批不知天高地厚卻又自命不凡的“鐵拳頭”們來執行“無產階級專政”。其次是“鐵拳頭”們采取分化瓦解、“以右製右”政策,把右派們分為“積極分子”、“反改造分子”和“中間分子”三大類,口號是依靠“積極分子”,爭取“中間分子”,孤立並打擊一小撮“反改造分子”。所部署的第一個回合,就是抄檢右派分子們平時看的都是什麼書,然後結合高談闊論的內容,揪出幾個典型人物來,進行批判。

這個“小運動”,首當其衝的,就是敖乃鬆。

三餘莊“業餘寫作”的人很多,有翻譯巴爾紮克《人間喜劇》全書的,有研究古漢語和方言的,有寫詩的,也有寫小說的,還有個自命不凡的“狂人”則在寫《續國家與革命》。多數人的寫作屬於“全公開”性質,並不保密,誰愛看就看;隻有敖乃鬆寫的東西,雖然不是絕對保密,但除了特別知己的人之外,一般情況下是不肯給別人看的。“積極分子”們彙報上去,於是隊部“盯”上了他,要看看他寫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世上沒有不通風的籬笆。隊部的這些部署,自然有“積極分子”們悄悄兒告訴他的“知己朋友”,消息終於透露出來,於是手頭有些外文書或翻譯小說的人,為避免“說不清楚”,都偷偷兒把書藏了起來。有位難友就連夜把他的四本《悲慘世界》用塑料布包上,埋到了地裏。可是敖乃鬆偏偏不信這個,盡管他也聽說隊部有這樣的措施計劃,卻覺得自己的寫作是正大光明的,無可厚非,不但不想藏起來,還我行我素,繼續寫作不輟。

有一天,就在大家都下地幹活兒的時候,隊部留下了幾個“積極分子”,在各宿舍翻箱倒櫃,來了個徹底的大搜查,敖乃鬆寫的東西,終於讓隊部搜走了。

大家收工回來,發現被褥被掀亂,包袱被解散,箱子被撬開,除“毛選”外的書本以及寫有字跡的筆記、簿籍之類,大都不翼而飛,盡管心裏十分不滿,但也無可奈何。隻有敖乃鬆,他一發現自己寫的東西被搜走,就跑到隊部去要求發還。這種做法,不啻與虎謀皮,勞改隊中,哪有這種可能?於是當天晚上,敖乃鬆就悄悄兒上吊自殺了。

幸虧被半夜裏起來解手的人發現,救了下來,從此隊部派人日夜看著他,敖乃鬆不但求死不得,還要接受批判:一批“堅持資產階級反動立場,書寫反動小說”,二批“抗拒改造,自絕於人民”。

那麼,敖乃鬆究竟寫的是什麼,值得他用生命為之作犧牲、願與所寫的東西同歸於盡呢?

敖乃鬆這個人,平時沉默寡言,說話不多,與“同窗”們也不大來往,每天收工回家,就低頭寫作,不問別事。由於敖乃鬆寫的小說從來不給人家看,大家也都不知道小說的內容。直到他的稿子被搜走,由隊長、指導員加上右派中的“積極分子”們經過閱讀分析,肯定是“反動小說”之後,才決定對他進行批判。多數人也隻是從“批判家”們的發言中,方才得知他在寫一部“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小說”。而他的答辯,則隻有“這都是事實,不信可以去調查”這一句話。所謂“批判”,當然主要是為了“打擊反改造分子的囂張氣焰”,並沒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真會去外調證實,於是在“積極分子”們過足了“批判癮”之後,敖乃鬆的“反改造”問題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