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之前,七月流火。
巫州境內的一個僻遠村莊爆發了瘟疫,餓殍遍野,屍臭熏天。
圍繞著村子的河都被打幹了,用來焚燒衣物和堆放死人,泥濘的河床上布滿蠅蟲,不少屍體沒來得及掩埋,草草地用粗苧席卷了擱置在河灘上,負責埋屍的人也不知去了哪兒,或許是死了。
烈日火辣辣地照射在這片死地,其中一卷席子動了動,露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來,底下的人還沒有咽氣,不過已是進氣多出氣少,眼看活不過兩日了。
這隻手腕十分細小,茫然地四處摸索,企圖找到任何一點可以維持生命的東西,哪怕是一口汙水、一丁點草根,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過了好久,這隻手艱難地抓起一把泥塞進嘴裏,之後,又抓了一把,粗苧席下發出瀕死的嗚咽聲。
一片陰影投在上麵,有人用腳將席子撥開來,發現下麵蜷縮著一個形如槁屍的小女孩。
“呃……啊啊……”她張著開裂的唇,滿嘴汙泥根本說不出話,隻能憑光線變化感覺有人來了,便出於求生本能地拚命伸著手,企圖抓住最後一根救命蛛絲。
“涸澤之魚,濯淖為糧,倒也有趣……”那片陰影低了一點,顯露出兩隻深不見底的眼,神情說不上是悲憫還是讚賞,“既然還不想死,就要痛苦地活下去。來人,將她帶上吧。”
這是她所有記憶的開端,也是她此生最幸運的一天——如同一場注定,她被一個名為賀青的人救了,賀青給了她新的名字,叫魚雛,並將她帶到了全天下人都向往的高牆之內,紅磚綠瓦,百尺飛簷,從此便是重生。
司天少監的名聲朝堂皆知,她卻懵懂彷徨,隻知道緊跟著這位大人,一步一步攀上了皇城之中最高的台階,吃力地仰望那座高聳巍峨的殿宇,聽說,頂上便是司天台。
她有點害怕,抓住他冰涼的手輕輕搖晃,戰戰兢兢問:“大人,司天台是什麼地方?這是咱們的家嗎?”
男子微微愣神,低頭看了她一眼,目光裏的動蕩轉瞬即逝,被晦暗所取代,“這是最接近天的地方,隻有站得更高才能找到家的方向,以後,你就跟我住在這裏。”
魚雛縮了縮脖子,心想:住這裏?這裏好冷……不過沒關係,隻要有大人在,她不怕冷。
許多人都說,大人他是個沉默到可怕的人,心機深重、武功莫測,更有甚者說他是可以馭使鬼神的,魚雛覺得這種懼怕有些荒誕,她在司天台住了這麼久,還從來沒見過鬼,不過在她心裏大人他的確是個無所不能的人。
他也並不寡言,有時喝了酒,就會同她講那個女子的事,講她穿紅衣如何、生氣打鬧來如何、笑起來……又是如何。他喝許許多多的酒,卻始終不會醉,聲音低啞溫和,額角刺青像染了微醺一般殷紅顯眼,眉宇間的寂寥卻讓人懷疑他已將世間的一切都忘記了。
他看起來……那樣的不開心。
她不想他不開心,更見不得他眉頭緊鎖,於是開始在腦中描繪他口中那名女子的模樣,想象著、揣摩著,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若由她來做會是什麼樣的呢?有一天,她壯起膽子穿上了紅衣,大人眼中的憤怒一閃即逝,卻沒有任何指責,魚雛心頭一喜,知道原來大人是默許她這樣的。
或許……有朝一日,大人會忘記那個人也說不定?
魚雛坐在觀星台的欄杆上,反複祈盼,她環住自己的肩膀搓了搓手,忍不住打個寒顫:好冷,不管呆多久,偌大的司天台依舊冰冷空蕩住不習慣,它便是一座最精心建造的玉宇瓊樓,不過就在這裏,她會永遠陪大人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