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法從緣起,如來說是因。
從地獄到人間,似不過須臾之間、寸尺之間。
諸佛塔因塔身倒置而遭沙土倒灌,要不了多久就會被風沙撫平,偌大一座地宮寶塔唯剩下龍王鯨的骨架衝地而出,如同沙海孤島,離遠了看不過是層層沙丘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個。若不是它連帶起的古卷秘盒散落了一地,整個丘脊在日頭下金碧生輝,恐怕誰也不會相信:這些為世人苦苦尋覓的藍州寶藏,當真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由此為源頭裂開了蜿蜒百裏的深壑,麵東而指,狀若龍須,儼然在龍脈上呼之欲出。此次地變驚動了朝廷遣來風水師,連日勘探後寓為騰龍象,有紫氣東升、普天大吉的寓意,並為此大祭十日……卻都是後話了。
這裏隻說笑笑、韶華、端王和君承歡四個逃出地底之後,幾乎是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就直接奔回村中,理由很簡單:原本留在地宮外接應的人都已經不在了,要是卑都多所言不虛,營中早生大變。
笑笑身心俱疲近乎昏迷,因此並沒有注意一路上的慘烈景象,村民和陌生士兵的屍體隨處可見,矮屋裏的火光還沒有熄滅,打鬥聲更是此起彼伏。
端王李鄴帶著笑笑和重傷的韶華,走得很小心也很慢,他們隻能盡量避開人走,若是與與車師軍狹路相逢,定要落在下風。
短短一段回營的路,對此刻的他們來說卻是生死考驗,真真好笑,想這世間多少人有過翻江倒海之能,腳下一跺連天也震顫三分,卻往往渡不過命數中最不起眼的一道坎。這坎有時是一件事,有時是一個人,李鄴低頭看著懷中的人,心下惻然:笑笑恐怕就是他的劫數。
韶華停了下來,道:“這樣不成,她臉色不對,咱們……先找地方歇一歇。”君承歡也是疲極,聞言抬腳踹開了一戶人家,渾身殺氣闖進了屋裏,不多時裏麵傳來幾聲尖叫,兩名婦孺慌不迭地逃了出來,李鄴與韶華對視一眼,跟了進去。
天色不早,屋裏變得空無一人,他們將笑笑安頓在床上,然而她昏睡中也不安穩,青和的最後一掌打得不輕,李鄴替她運功療傷片刻,她已經發起高燒且夢囈不斷,睡得昏昏沉沉似是陷入了無盡的夢魘中去。
韶華坐在床沿上看了一會兒,並不說話。他背上全是血,不過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方才煞白的一張臉此刻倒顯得精神還好,君承歡自說自話占了別人屋子,還泡上了茶,韶華順過一杯來喝,嗆了一口,咳了半天俊臉漲得通紅,索性丟掉茶碗閉目養神。
沒多久,他陡然睜開了眼,與另外兩人同時看向屋外——他們耳力極佳,自然也聽見了由遠及近的蹄聲。
來人的不少,不多時就聚集在了門外,馬蹄在屋前嘚嘚躁動不安,屋內無人起身——途窮至此,避無可避,索性靜觀態勢。
一陣冷風撲門而入,隻見是個魁梧壯漢大步流星衝了進來,進門就拜倒在地:“末將來遲,還請殿下恕罪!”
端王一怔,碩地站起,十分吃驚:“程將軍?”
此人戎裝打扮,抬起頭來滿麵汙跡混著汗水,目光炯炯有神,不是程江又是誰?
還沒想明白程江怎麼會在這裏,程江自己已經解釋了起來,原來就在薛翔翎隨著端王一行離開長安沒多久,宮中收到密函:車師邊境異動,恐怕是衝著藍州寶藏去的,藍州雖不可考,自古以來貫為□□領土,秘寶怎容他國窺伺?程江代替薛翔翎戍邊半載,年前調撥的守城離西澤壟頗近,果真一紙詔書落在頭上,便忙不迭趕來救駕。
也虧那密函來得巧,程江帶兵趕到時,袁博義老將軍遭遇圍困幾陷絕境,若再晚個兩三天,見到的恐怕就是枯骨空城了,救下袁博義,才得知端王他們進了地宮,豈料地宮塌陷,裏麵的人生死難料,可急的程江紅了眼。
“末將與車師賊子周旋了半日,然而那幫賊子醃臢得很,拿了平民做質,打到後來便是亂殺,四處放火燒了咱們的營子,不得已之下袁老將軍帶兵先退出村子從外狙擊,我等留在此處,一方麵內應,一方麵尋覓殿下蹤跡,萬幸殿下無恙,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想到這裏,程江心有餘悸,跪下又拜,“末將萬死難辭其咎!”
端王頭痛欲裂,撐著聽完前因後果更顯得疲憊,他微地一笑將程江扶起:“快起來吧,車師出兵你我始料未及,眼下先想辦法破局才是。”
程江胡亂抹了一把汗站起身來,忽地想到:“殿下,怎得沒見著少將軍?”薛翔翎應該是同他一齊進了地宮才對啊。端王手臂一僵,神色凝重似霜雪,程江呆然四顧,這才認出床上的笑笑,再看旁邊另外兩人,明白過來頓時眼眶通紅,啞聲道:“少將軍他……”
“他不負我,不負李家天下,為摯友、為人臣,生生世世都是最好的兄弟。”端王說著這些話,深邃的眼眸中固然難掩悲痛,卻不是茫然無措,在程江看來,這位清俊的殿下確有不同了,較之當年溫和的眉眼裏,更含一份堅定不移的銳氣,高山仰止,令人窒息、折服。
沒有人比李鄴更清楚:翔翎他四歲習武,十二點兵,銀甲爍爍鐵騎破虜,本是一身英骨足以光耀天地的人,如今卻長留地底,甚至連塊碑塚都沒有。“兄弟送到此,不枉一生功名……”好一句訣別!可縱然他日龍翔九天,背後雙翼已化白骨,何其不使留下的人痛徹一生?
正如那封密函,如不是青和派人送出,又怎會那樣及時?不管是不是當真叛國,他留給他們一條退路,然死後,千秋萬載都無法洗白,可青和自己難道在意嗎?他之一生,隻為守住一人,做到了,得以滿身泥濘仍含笑九泉。
任何人都可以先行一步,唯獨李鄴不行——以他人的骨肉澆注成梯,孤身一人,登高絕頂,便是如此。因此他緊攥拳心,麵不改色,放任程江頓足痛哭了一場,許久才平靜下來。
程江帶來的鐵騎有二三十人,人數不多,在不大的村裏行動卻很紮眼,留下來周旋多時靠得本就是逐個擊破的迂回法子,現在找到了端王等人,自然不宜久留,“末將這就遣人護送殿下先走,袁老將軍受了傷,正待殿下前去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