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烏拉!”男孩子們呐喊一聲衝過來,為爭搶座位鬧得不可開交,幾乎擠扁了腦袋。瓦洛佳把他們揪下來,朝每個人的腦袋上彈了一下,然後喊,敏揚,你坐到前麵來!他朝男生們凶巴巴地說,如果你們還想坐這輛車,應該明白坐在哪兒?男生們又拚命朝後排座擠去。瓦洛佳上了車,微笑著對敏揚說,起飛唆!車子像炮彈一樣飛出去,車裏一片驚叫聲。兩輛車眨眼間到了蘇軍司令部。下了車,索菲婭校長壓低了嗓音說,孩子們,見到將軍要有禮貌。慢點兒走,要懂得規矩。安德留沙,不要說粗話,敏揚!“什麼?”敏揚站住了,“索菲婭校長,您是在口“我嗎,”

“去吧,跟上隊伍!”索菲婭搖了搖頭。

駐軍司令部最高指揮官沙哈耶夫少將看起來是個嚴肅的人,身邊的軍官們每時每刻都在觀察著他的表情,生怕惹惱了他。在寬大的作戰室裏,將軍鷹一樣凶狠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孩子們,在他的嚴厲注視下,沒有一個人敢出聲。突然,他把鉛筆扔在桌上,猛地一拍桌子,鉛筆跳了起來。

“衛兵,把小家夥們拉出去,全都槍斃!”

孩子們嚇蒙了,互相看了一眼,又看著瓦洛佳。瓦洛佳看著窗外,仿佛沒聽見似的。

“槍斃,全都槍斃!”

“司令員同誌,我要向最高統帥部控告您!”安德留沙忍不住衝出隊列,“我要控告您!”

“控告我?”將軍吃驚地問,“你是說要控告我?”

“是的……您無恥地下命令槍斃我們!”

“根據最高統帥部1942年下發的條例”,沙哈耶夫將軍摘下眼鏡,麵無表情地說,“司令員有權槍斃任何他認為可以槍斃的人。”

“可是”,安德留沙辯駁道,“可是,您會後侮的,司令員同誌!”

“槍斃了你們以後,我保證會偷快地接受最高統帥部的任何處分。”將軍戴上眼鏡,抹了一下唇上的小胡子,“執行吧。”

“法西斯!”敏揚喊了一句,“您和殘害卓婭的德國法西斯一樣凶殘!”“哦?小家夥,你還知道卓婭!”沙哈耶夫將軍饒有興趣地端詳著敏揚,“說說看,英雄的卓婭同誌。”“安菲婭老師說……”敏揚有些慌亂,看著索菲婭校長,希望能得到她的幫助。婭隊。“讓你的安菲婭見鬼去吧。”沙哈耶夫將軍揮了一下大手。“是這樣的,1941年6月,莫斯科二O一學校的十年級學生、共青團員卓科斯莫傑揚斯卡婭報名參加了遊擊隊,司令員同誌,卓婭參加的是遊擊“哦,遊擊隊的戰鬥力沒有正規軍強大!”“是的,安菲婭老師也是這麼說的。後來,卓婭被法西斯抓去了,被絞死了。”敏揚難過地低下腦瓜,擦了把眼中的淚水。“我不是法西斯。因為,我不會絞死你們,我要槍斃你們!”

“那……那隻好隨您的便了。”敏揚的淚水落在了地板上,她捂著嘴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好啦,親愛的孩子們,你們通過了我的考察,個個都是好樣的!”沙哈耶夫將軍一把抱起敏揚,“尤其是你,小家夥,給我上了一堂課,讓我更加痛恨法西斯。”聽到這話,屋裏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仿佛剛剛蘇醒過來一樣。“親愛的索菲婭,你是怎麼教出來的,個個都像鬥架的公雞。”

“司令員同誌,瓦沙的功勞更大,這幾天,他對孩子們進行了嚴格的訓練。”

“哦?上尉,這個任務比和敵人格鬥輕鬆多了吧?”沙哈耶夫將軍微笑著問,“要注意你的體重,上尉。明天以後,你的工作就要結束了。”

“明白,司令員同誌!”

“哦,小家夥。”沙哈耶夫將軍掐了掐敏揚的臉蛋,“中國人?”他忽然又說了一句話,引得哄堂大笑。有個軍官笑得直抹眼淚,瓦洛佳有些尷尬,從將軍的懷裏接過敏揚。

“他們笑什麼?”敏揚吃驚地問索菲婭校長。索菲婭胖胖的臉像塗了一層紅油漆,表情尷尬,像笑又像哭。

“敏揚,司令員同誌說他很喜歡你。”瓦洛佳放下她,拍了拍她的腦瓜。

“不對,你為什麼不笑?”

“是這樣的。”瓦洛佳蹲下身子,雙手按在敏揚的肩膀上,“司令員同誌說你是蘇中友誼的紐帶!”

“蘇中友誼的紐帶?”

“是的,蘇中友誼的紐帶!”

笑聲漸漸停了,敏揚疑惑地看著每個人的臉,被她看過的人都尷尬地聳著肩,或者扮著鬼臉兒。沙哈耶夫重新拿起鉛筆,嚴肅地說,去吧,瓦沙,帶著你的部下去吧,我要工作了。屋裏恢複了平靜。瓦洛佳喊了一聲,集合!同學們立即排好隊,瓦洛佳喊著口令,六名同學邁著整齊的步伐走出了司令部。敏揚偷偷地回頭,發現沙哈耶夫司令員正呆呆地看著她。

多年以後,敏揚幾次專程去俄羅斯尋訪故人,她找到了安德留沙。安德留沙卻成了一個廢人,除了酗酒他幾乎無事可做。敏揚和他討論過“蘇中友誼的紐帶”這個句子,安德留沙翻澤了一遍,旁邊的俄羅斯人很認真地聽著,沒有一個人笑或者臉紅。敏揚猜測當年沙哈耶夫將軍說的不是這句,將軍當時說的很可能是一句下流話。

4

“媽媽,好沒好啊?”敏揚站在衣櫃前,對著鏡子前後左右照了無“媽媽,你就像一頭偷懶的牛!”玉卿抹著雪花育從屋裏出來,她沒聽懂女兒的譏諷,笑著說,好了好了。又仔細端量著女兒,理了理敏揚的頭J發。“快走吧,媽媽!”敏揚扯著玉卿,差一點兒把她拽倒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瓦洛佳說我是最最幸福的姑娘!”

玉卿鎖上屋門,笑容一直掛在臉上。她不清楚將會發生什麼,但她相信女兒一定會成為最最幸福的人,因為她相信瓦洛佳。幾年前就相信,不,應該是見到他的第一眼時就相信,仿佛前生是一對兒同槽吃食的夥伴,應該是其中一個欠了另一個很大很大的情,應該是突然發生了某種毀滅性的災難,兩個生命體就此天各一方。在陰曹地府裏轉呀轉呀,陰差陽錯,總是錯過相遇的機會。又匆匆忙忙托生到了人間,一個生在遙遠的蘇聯,一個生在中國東北。如今,他們相遇了,雖然一個是灰眼晴一個是黑眼睛,一個是白皮膚一個是黃皮膚,但是,就在那一刹那間,彼此嗅出了對方的味道,那是藏在骨髓裏的味道。他們堅信對方就是前世的同伴兒,前世沒有結果,今生從新開始。

走出樓道,玉卿突然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就像那年從崗外逃進來時一樣虔誠地念著。

“阿彌陀佛?”敏揚看著媽媽,疑惑地問,“什麼意思?”

“媽媽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媽媽隻知道,人在受難的時候念上那麼一句,災難就會繞開了。”

“阿彌陀佛?”敏揚念叨著,突然扭過頭說,“不過,今天我最最幸福,我不用念‘阿彌陀佛’了。”

走出樓道,母女倆突然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街上擠滿了人,壕溝邊上隔幾米就站著一名荷槍實彈的蘇軍士兵。一名鼇察朝玉卿母女擺著手,大聲說,自覺排隊,遵守秩序!人越來越多,到了十字路口,隊伍走不動了。有個高個子跳著腳喊,該死的馬車!原來,前麵有掛馬車堵住了路口。鼇察朝出事的那邊擠,有個男孩搖著小彩旗左衝右突,趁人不備還朝人群扔石子兒,引得人群大亂,罵聲、爭吵聲不斷。到處都是人,連兩旁的房頂上都站了人,膽子大的在房上走來走去,朝下麵的人喊話。幾個鼇察朝房上爬,上麵的就慌忙朝下跳。隊伍開始動了,人群中一陣歡呼,前麵的告訴後麵,說馬車被拖出去了。沒走多遠,又停止不動了。沒等人們醒過神兒,仿佛來了股大水,前邊的人迅速朝兩邊閃開,許多人被擠翻了,有的還跌進了壕溝裏。一隊蘇軍士兵衝過來,硬是在人群中擠出一條通道來。

“媽媽,我們要快啊!”敏揚的小臉兒上抹了一道灰,“來不及了!”

玉卿給女兒擦了臉,兩個人貼著壕溝慢慢擠到了南門崗。玉卿說,沒辦法,就從這邊進吧。敏揚堅定地說,不可以的,索菲婭校長在西門崗等著呢。玉卿焦急地說,我們從這邊進去,從大院兒裏穿到西門崗去,又快又穩當!。好吧,我聽你的,敏揚拽著媽媽的手,眼前是一片開闊地,一排戰士挎著槍,麵朝人群站著。

“站住!”士兵擋住了她們,“不準進來!”

“士兵同誌,我是歡迎團的代表!”敏揚揚著小臉兒,一板一眼地說,“她是我媽媽,我們要進去!”

“不行!”士兵麵無表情地說。

敏揚想了想,又認真地說,我們校長是索菲婭,胖胖的。她在西門崗等著,我們來不及了。一名士兵不耐煩地推了她一把,敏揚跌在玉卿的懷裏。玉卿大聲說,我們是……不打人!

“媽媽,別著急。”敏揚轉過身,笑著對士兵說,“瓦洛佳上尉是我們的隊長,他父親是司令員同誌!”

士兵有些不耐煩,伸手推開她。玉卿氣得臉都白了,拉住女兒的手說,我們還懶得進去呢,歡迎個屁!這時,有輛吉普車緩緩開過來,敏揚眼尖,看見車裏的安德留沙,便喊了一聲,幫幫忙吧,我們進不去了。吉普車開進了大院兒。敏揚急得直跺腳。安德留沙下了車,走到崗樓前,指著敏揚和站崗的士兵說著什麼。敏揚高興地說,這下可好了,安德留沙的媽媽是將軍呢。安德留沙雙手插在褲兜裏,吹了聲口哨兒進去了。幾個士兵跑過來,使勁兒推玉卿,有一個還用槍托砸了一下。玉卿惱得朝他們大聲嚷,他們互相推操著。敏揚嚇壞了,躲在媽媽的身後不敢露頭。玉卿帶著女兒朝人群裏擠,她發誓不再受這樣的侮辱,她要帶女兒回家。敏揚不情願地跟著,一步三回頭,淚水在眼裏閃閃發光。

“等一等!”瓦洛佳從門崗那邊跑出來,對動粗的士兵說,“去向那位中國同誌道歉!”士兵瞧了一眼瓦洛佳的肩章,聳了下肩膀,不滿地嘟吸了一句。“去!道歉!”瓦洛佳的聲音提高了八度,瞪著眼睛吼,“以紅軍的名義道歉!”

“去你的,撻鞍小個子。”一個軍官走過來,用肩膀扛了一下瓦洛佳,輕蔑地說,“傻瓜!可憐的鞋鞍小個子隻能喜歡中國娘兒們!”

“等等!”瓦洛佳朝手心裏啤了一口,搓著手掌,握緊了拳頭,“你這個家夥,需要和我的拳頭打聲招呼嗎?”

士兵們圍上來看熱鬧。玉卿忙著喊,瓦沙,別吵了,我們不去了。瓦洛佳頭也不回地說,這家夥馬上就要道歉了,你瞧!說話間,突然打出一拳,對方像紙人一樣飛起來,重重地摔在瓦洛佳的腳下。軍官捂著臉,指縫裏滲出了血。士兵們一擁而上,抓住了瓦洛佳的胳膊,有人按住他的腰帶,抽出了手槍。玉卿和敏揚一聲聲尖叫,朝這邊衝過來,被其他士兵攔著。軍官站起來,顧不得鼻子流血,揮拳朝瓦洛佳打過來。

“不要臉!該死的。”敏揚朝他吼著。

“該死的!”玉卿模仿著女兒的發音,狠狠地罵著,“該死的!”

一個軍官從門崗裏跑出來,朝這邊大喊大叫。傷者放下瓦洛佳,朝軍官敬禮。那名軍官盯著瓦洛佳,突然朝他的胸口打了一拳。敏揚急了,跳著腳喊,該死的,不要臉!軍官愣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敏揚,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士兵們放開瓦洛佳,瓦洛佳拿回手槍,走到玉卿母女旁邊,他一把抱起敏揚,硬胡茬在她的臉上使勁兒蹭了蹭。軍官走過來,樓著瓦洛佳的肩膀,兩人親密地交談著。敏揚心疼地拍著布拉吉上的灰土。軍官又摸著敏揚的腦瓜,說了幾句話。士兵們一陣狂笑,連那個鼻孔裏流著血的軍官也笑了。瓦洛佳看了玉卿一眼,神色有些尷尬。敏揚扯了扯媽媽,小聲問,他們笑什麼?玉卿搖了搖頭,感覺不是什麼正經話。她把敏揚樓在懷裏。如果瓦洛佳也那樣輕挑地怪笑,她肯定要帶孩子走開的,一輩子都不理睬他。瓦洛佳輕輕打了軍官一拳,招呼著讓她們進去。軍官變得嚴肅起來,伸手攔住了玉卿母女。瓦洛佳摸出一張紙,軍官看了看,揪住敏揚的衣服,把她拎到大門裏。瓦洛佳聳了聳肩膀,對玉卿說,時間還來得及,你自己去俱樂部吧,莫裏申科上尉能幫你的忙。

“我不去!該死的。”玉卿憤怒地罵了一句,在一片轟笑聲中鑽進了人群。

瓦洛佳帶著敏揚過了三道崗才到司令部廣場,那兒已站滿了歡樂的人們。索菲婭校長在柵欄邊揮動著胖胖的手臂,喊著他們。瓦洛佳跑過去,拿出通行證把他們接進來。司令部的大樓中間懸掛著幾條巨大的標語,牆上寫著“中蘇友誼萬歲”、“熱烈歡迎慰問團”等中俄文標語,台階上臨時搭建的主席台上,懸掛著馬恩列斯毛朱六大領袖的畫像。一隊隊戰士正在往主席台上搬桌子、鋪紅地毯。瓦洛佳從值班室裏拿來鮮花,交給孩子們,告訴他們注意事項。索菲婭校長顯得很緊張,雙手緊握著抱在胸前,一遍遍重複著瓦洛佳的囑咐。

化工廠的隊伍開進來了,廣場上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先到的隊伍裏響著嗡嗡的說話聲,淹沒了化工廠代表隊的口號聲。安德留沙紅著臉喊,閉嘴,意豬們!無論他怎麼喊叫,人群中露出的都是張張笑臉,像過節一樣。市民隊伍開進來了,廣場上更加熱鬧,人們彼此打著招呼,有的還和值勤的士兵爭吵。安德留沙惱火地嚷,不守紀律的中國人,個個都是蠢豬!

“你住嘴!”瓦洛佳朝他吼了一嗓子,眼裏仿佛要噴出一團火。安德留沙嚇得不敢亂說,忍著氣冷冷地瞅著。

太陽已經升到頭頂上了,廣場上的蘇軍戰士、中國工人和市民們都按照事先劃好的位置坐下,黑壓壓的到處都是興高采烈的人們。蘇軍戰士帶頭唱歌,工人代表隊不甘示弱,那邊歌聲剛落下,這邊又接著唱,仿佛成了賽歌會。正當人們情緒高漲的時候,南邊響起了大炮的轟鳴聲,所有人都停下來朝那邊張望。接連不斷的炮聲響過之後,主席台上的一排大喇叭裏傳出了激昂的軍樂聲。油脂廠的方隊有些混亂,被值勤的士兵壓製住了。接著,市民方隊也騷舌以晝來,很快就恢複了秩序。這時候,從人口處開過來了一隊士兵,訊諫分成兩列。士兵們剛站穩,一輛輛吉普車魚貫而入。蘇軍士兵方隊帶頭歡呼,整齊的口號聲響徹雲霄。中國的幾個方隊喊得雖然沒有人家響亮,但也很壯觀。車隊陸續停下,下來一些蘇聯人和中國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他們一邊朝台上走,一邊朝人們技掌。走在頭裏的蘇聯人還摘下氈帽,朝人們搖著。廣場上,掌聲像炯豆一樣響起。

安德留沙突然衝出隊伍,眨眼間跑到主席台上,雙手揚著,朝蘇軍士兵喊,烏拉!斯大林!烏拉!蘇維埃!蘇軍士兵拚命地響應著,個個如醉如癡。瓦洛佳驚得臉色煞白,他沒料到安德留沙會擅自上台,這一下完全打亂了原先的部署。他懊惱地喊著索菲婭。索菲婭校長正在如醉如癡地跟著喊口號,聽見瓦洛佳的喊聲,馬上意識到安德留沙出錯了,她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瞪著安德留沙。瓦洛佳靈機一動,讓敏揚多帶了一捧鮮花,急促地說,快給他送去。敏揚抱著鮮花,緊張得臉色蠟黃,花束遮住了她的視線,她一腳高一腳低地跑過去,爬上主席台,來到安得留沙的身後。安德留沙的身子大幅度地仰著,揮舞著的胳膊猛地砸在敏揚的肩膀上。敏揚忍著疼把鮮花交給他,安德留沙驕傲地喊,瞧,我們偉大的蘇聯戰士,守紀律的戰士!又小聲說,扁鼻子中國人,不守紀律的中國人。敏揚狠狠地跺了下腳,朝他吐著舌頭,安德留沙把手指頭插進嘴裏,扯著嘴角朝敏揚扮鬼臉兒。廣場上霎時變得靜悄悄,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們。瓦洛佳閉上眼睛,無力地喊了一句,孩子們……

敏揚推開安德留沙,朝台下揚起了胳膊,高聲喊,毛澤東!烏拉!共產黨!烏拉!中國的幾個方隊來了精神,聲嘶力竭地跟著喊,毛澤東!烏拉!共產黨!烏拉!安德留沙惱羞成怒,扯住敏揚朝台下拖,兩個人扭成一團。陸續上台的首長們隻好給他們讓路,正在上台的同學和他們擠在一起,亂成一團。廣場上響起了潮水般的笑聲。瓦洛佳幾乎要崩潰了,連連朝孩子們擺手,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引下來。

大會開始了。蘇聯代表團的首長首先講話。敏揚感興趣的是他光亮亮的禿腦袋,他的聲音很大,敏揚聽不大懂。她四處瞅著,想看看媽媽在哪兒。瓦洛佳拍了拍她的腦瓜,朝主席台指了指,示意她集中精力聽。中國首長一直微笑著,不時在筆記本上記著什麼。他抬起頭朝下麵望,目光掃到敏揚這兒,和她的目光對著,讚許地點了下頭。蘇聯首長講了很長時間,終於,高喊了一聲,結束了講話。台上台下的蘇聯人一浪接著一浪地喊著“烏拉”。兩國首長熱烈擁抱。中國首長走到話筒前,一隻手叉在腰上,另一隻手揚著,首先說,向老大哥致敬!台下嗡嗡地響,沒有掌聲。他講得不多,沒幾分鍾.台下響起了掌聲。瓦洛佳喊了事先的安排直奔中國首長而去,當她就要把鮮花獻上的時候,被安德留沙伸腳絆倒了。中蘇兩國首長同時搶過來,一人一隻胳膊將她拉起來。看到鮮花被人們踩在腳下,敏揚懊惱地哭了。兩國首長安慰著她,蘇聯首長朝著敏揚手中僅有的一枝花貪婪地嗅著,仿佛花上抹了蜜一樣香甜。中國首長幫她拍著布拉吉上的灰土,兩位領導人對視了一下,同時伸出手把敏揚舉起來。敏揚驚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張開嘴哇哇地叫。索菲婭眼含著熱淚,舉著胳膊高喊,烏拉!蘇中友誼萬歲!蘇軍士兵方隊跟著發出越耳欲聾的喊聲,烏拉!蘇中友誼萬歲!

“中蘇友誼萬歲!’,化工廠方隊高聲喊,幾個方隊也響應起來。

“中蘇友誼萬歲”這句口號響徹雲霄。兩國首長放下敏揚,分別和她貼了臉,敏揚終於破涕為笑。中國首長對身邊的人交代說,一定要好好照顧這個孩子,別委屈了她少索菲婭校長眼裏晚著淚水,她迎上去,樓過敏揚,俯下胖胖的身軀,不停地吻著敏揚的額頭,激動地說,親愛的,你是全世界最幸福最幸福的孩子!

“媽媽!”敏揚已經不會說別的話了,她一遍遍地喊著媽媽,她多麼希望媽媽和她一起分享這從天而降的幸福啊。

5

8月初的一天清早,太陽從青雲河的東麵浮出來。河沿岸的苞米葉上抹了一層金子般的顏色。大豆和花生葉上的露水也像金珠似的閃著。薛公廟附近,一群早起的麻雀呼啦啦地飛來飛去。仙客來門口大灶上冒著青煙,和鎮上各家各戶做早飯冒出來的炊煙彙在一起,像蒙了一片輕紗。一群牛馬穿過街道,往草甸子那邊慢騰騰地走去。老柏戴了頂破草帽,摟著鞭子磕磕絆絆跟在後頭。困倦侵蝕著頭腦,他恨不能早早地趕到河邊,找個地方再睡一覺。雖然老喬頭罵過很多次,說躺在露水地裏人容易得病,但老柏還是我行我素。這些年了,也沒覺得哪兒不舒坦。

老柏懶洋洋地吃喝著牲口,不讓它們走近莊稼地。這時候,從西山頂上衝下來一掛大車,車上坐著一幫人。老柏忘了看顧牲口,閃在路邊瞅。黑忙趁這個空當兒,在地邊偷吃苞米棒子。大車還沒到跟前,有人高聲喊著,沒錯,你是老柏!

老柏顧不得回話,慌忙抽著貪嘴的黑忙。大車停下來,其中一個跳下來,騰騰地朝他跑過來,笑嗬嗬地問,不認識了?他轉身對車上的人說,同誌們,俺這就到家了,你們繼續走吧。車上的人一陣嘻笑,有的問,他是你老丈人吧?有的說,快回家見你媳婦吧,惹得眾人一陣大笑。車老板兒吃喝著,大車轟隆隆跑下去了。

“高伏生?”老柏認出來了,“你怎麼回來了?”

高伏生從口袋裏掏出空蕩蕩的袖子,沮喪地說,他娘的,俺傷殘了。

“人家不要你了?”

“就算是吧,隊伍也不養白吃飽兒。”高伏生表情輕鬆地說,“老柏,給誰幹呢?”

“還能給誰千,老喬頭喚。”

“嗯?”高伏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撿了一根兒桔子,朝啃莊稼的牲口抽了一下,“俺師父回來過嗎?”

“你師父?”老柏搓著眼睛,“哪個是你師父?”

“老顧啊,六合棍,刷刷刷!”高伏生比劃著,“你還能不認得他,連這幫牲口都認得,都是他一手喂大的!”

“有這麼一號人,聽說以前當過胡子。”

高伏生扯過老柏的煙荷包,摸出了煙紙,一隻手熟練地卷了煙。老柏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沒說出一句目圈話來。

“你家雨晴還好嗎?”

“好,好得不得了。”

“怎麼個好法?”

“怎麼說呢?”老柏撓了撓後腦勺,“她進了蘇聯營,現如今吃得又白又胖,活像個馬達姆。”

“她到蘇聯營幹什麼?”

“給人鉸頭壩,專給老毛子們鉸,可吃香了。前兒帶著小患子回來,你猜怎麼的了,還以為二毛子進了家門。”

“說得真邪乎。”

“是真的,一點兒都不帶攙假的。那家夥,頭發整得淨是大卷兒,和馬達姆一個樣兒。”

“這麼說,她喜歡老毛子啦?”

“可不是,小二毛子也找到爹了。”

“小二毛子?”

“敏揚呀,小時候叫娜娜,你想想,能不能記起來?”

“記得,長得老高了吧?”

“快到俺肩膀了,吃得好,長得能不壯嗎?你還別說,這小二毛子長得就是受看,那眼珠子眶樓著,大眼毛撲棱著,一頭黃毛,還會說蘇聯話。上哪兒說理去,現如今這娘兒倆算是發達了。回趟家吧,大包小卷兒地買,吃的穿的用的什麼好買什麼,什麼貴買什麼,莊稼人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的好東西,把個老喬頭顯擺的,又像回到了滿洲國那會兒了。”

“他做夢吧!”高伏生吼了一嗓子,想起當年雨晴被送去當娘娘的舊事,氣得胸膛一起一伏,恨不能馬上就和老喬頭算賬。“滿洲國這輩子、下輩子、下一萬輩子也回不來了!”老柏撿起一塊兒土疙瘩扔向黑忙。高伏生把背包鬆了鬆,換了笑臉說,老柏,今天俺就跟你放牲口,和你嘮嘮。老柏嘴上說行,心裏一陣打鼓:不沾親不帶故的,能有什麼好嘮的?他打定了主憊,隻揀些無關緊要的應付著,一句找麻煩的話也不說。

“說說娜娜,哦,是叫敏揚吧?”

“敏揚,說起來帶勁兒,這小家夥受不了茅屎樓裏的臭味兒,那家夥,傲的一聲捏著鼻子躥出來,高低也不進去。她姥爺也真慣她,領著到河沿上尿。”

“怎麼的?還衝俺們蠶廠滋尿?”

“伏生,俺去趕牛了,你也回家吧。”老柏發覺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朝牲口那邊跑,回頭朝高伏生揚著手說,早點兒回家吧。高伏生喊住了老柏,氣哼哼地問,跑什麼?誰還能害你?老柏不好意思地笑了。兩個人把牲口趕到草甸子,老柏搬了塊兒石頭讓高伏生坐下。

“老柏,還有什麼新鮮事也說說。”

“還能有什麼?”老柏挖了一袋煙,高伏生拽過來叼在嘴裏,摸出了洋火,雙腿夾著劃著火點了煙鍋。“伏生,一隻手還這麼溜道,俺這圃回手算是擺設了。”

“少一隻手也得活啊。”高伏生抽了一口煙,“要想活命,什麼都得靠自己。”

“正源號孫掌櫃讓兒子打了,那個躁啊。”老柏換了個話題,“站在街上哭了好幾夭,那個燥啊。”

“為什麼打他?”

“兒子打了老子,能為什麼?”

“還有什麼新鮮事兒?”

“今年收成比以前都好,雨水好,莊稼勤,連老娘兒們都趕著生孩子。”

“沒搞土改嗎?”高伏生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沒分地嗎?”

“分了。”老柏拍了下大腿,“官地都分了。”

“那你還在老喬家幹?”

“俺沒有家底,牲口農具都不夠使。一個人千不了,就和老喬頭聯合,年底劈成,幹順手了。”

“他家的地分了嗎?”“分了一些,好地都留著呢。”

“你不眼饞?”

“是誰的就是誰的,老天爺給的,眼饞能行嗎?老喬家的地都是從嘴裏摳出來的。想當年,俺家老太爺也有地,夭不亮就趕著馬車出去轉,把自家地看完了,得兩天才能回來。沒法子,子孫不肖,都敗光了,能怨恨誰,不能眼饞,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沒準兒,以後這喬家店還是俺孫子的呢。”說著嘿嘿地笑,

“沒準兒還是你高伏生的呢。”

“你變著法兒罵俺?”高伏生拍了下老柏的肩膀,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嘮扯了小半天。看著不早了,老柏起身轟牲口。牲口吃得滾瓜溜圓,邁著悠閑的步子朝鎮裏走。高伏生跟在後麵,一句話也不說。他在想,這以後該千點兒什麼呢?他在想,雨晴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了?他在想,家裏那攤子糟心事怎麼辦呢?

“你看,那是誰?”老柏指著理發館門口的幾個人,“這老東西,真抗折騰。”

“你說誰?”

“孫掌櫃狽,你好好看看他瘦沒瘦?”老柏笑著說,“薑老道也不好過了。政府來過幾次,查問‘蘇聯是妖道、大連是老鼇’這話是從哪兒來的。薑老道害怕了,連著求大家夥兒說好話,好好的嚇尿了好幾回。”“他是會道門的?”“不知道!”老柏鼇覺地回了一句。

“老柏!”老喬頭手遮著陽光,朝這邊喊,”那是誰啊?”

“你自己看吧。”老柏吃喝著牲口走過來,老喬頭拍了拍走在頭裏的黑忙,笑著問,吃飽了嗎?猛地看見了高伏生,打了個愣怔,扭頭就朝家走。高伏生跟在後麵緊著喊,老丈眼子你也知道害躁?老喬頭頭也不回,加快腳步朝家裏趕。

“老柏啊老柏,天生就是使喚牲口的命,你看看這些大牲口,個個膘肥體壯,那梢神頭兒就是和別人家的不一樣,方圓百裏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來了。”薑老道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看著高伏生。高伏生的注意力都在老喬頭的身上,沒顧得打聲招呼,邁步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呸,傻玩藝兒。”薑老道啤了一口,“出去幾年還添彩兒了。”

“不是添彩兒,少了那什麼……”老柏回過頭,拍著胳膊說。

6

瓦洛佳每夭晚上都要背著畫夾到玉卿家,沒幾天,敏揚就被吸引住了,老老實實坐著讓他畫。瓦洛佳幾筆就畫出來,要麼是大腦袋小身子,要麼就是吸嘴瞪眼,沒有一張好看的。每當敏揚不高興的時候,瓦洛佳便點著臉頰示意她來討好,敏揚總是顯出無奈的神色親親他的臉。瓦洛佳這才畫一張漂亮的畫送給她。有一次,敏揚發現畫夾裏有幾張水彩畫,她抽出來看,頭一張是烏雲低垂,洶湧的波濤翻滾著,波濤上麵有幾隻海燕,一艘冒著黑煙的輪船。陽光照亮了船上的蘇聯國旗,國旗上麵盤旋著海燕。

“人呢?”敏揚故意尖叫著問,“人在哪兒呢?”

瓦洛佳解釋說和大海相比人的力量太渺小了,他的話音剛落,敏揚便放肆地笑開了。她毫不留情地嘲笑瓦洛佳的常識性錯誤,和大海相比人的力量是小了點兒,那麼海燕呢,海燕比人還有力氣嗎?瓦洛佳的臉色變了,皺著眉頭。玉卿點了下敏揚的額頭,努了努嘴,示意她不要較真兒。瓦洛佳拿過調色板,快速地調著色,突然把畫筆撂在畫上使勁兒地畫。敏揚嚇了一跳,有些後悔。瓦洛佳塗抹了一會兒,又畫上了敏揚誇張的怪臉兒。敏揚勉強笑了笑,捧著腦瓜不說話。瓦洛佳拿出第二張畫別在畫板上,抱著胳膊欣賞著,木時地朝敏揚這邊瞧。這幅畫的背景是一座山峰,樹枝被風吹得歪歪斜斜,有些都禿了。遠方鋪展著深藍色的天空,一個士兵舉著槍站在樹下。士兵的肩膀上落著一隻鴿子,全畫的最亮點就是那隻鴿子。敏揚被吸引住了,忍不住湊過去看。瓦洛佳一把扯起畫紙,轉過身疇的一聲,玉卿和敏揚幾乎同時喊,你瘋了嗎?瓦洛佳轉過來,拿著完好無損的畫朝她們笑。娘兒倆一邊一個,衝過來打了他幾拳。第三張畫的是飛機場,三個飛行員蹲在飛機下討論著什麼,其中一個是黑頭發的中國人。敏揚不錯眼珠地看,她很喜歡這張畫。飛機的螺旋槳直指畫麵的左側,那是一片耀眼的陽光。

“這是你吧?”敏揚指著黃頭發的飛行員問,“你還沒那麼俊?”

三人都開心地笑起來。瓦洛佳又和玉卿說話。他來這兒的目的並不是畫畫,大部分時間裏都在聊天、抽煙,實在沒有話題了,才畫上幾筆。玉卿從不看他畫畫,隻顧著忙手裏的活兒。每當瓦洛佳和玉卿聊得起勁兒,敏揚便要大聲抗議。瓦洛佳總是乖乖拿起筆,裝出改正錯誤的樣子,隨便畫兩筆應付她。瓦洛佳前一天畫素描,第二天再改成水彩畫,天天如此,畫完了就告辭。每次臨出門,總是先親親敏揚,然後擁抱玉卿,說著永遠也說不完的情話。

五一節前一天,玉卿臨時回了趟喬家店,把敏揚托付給瓦洛佳照看。敏揚前腳放學回家,瓦洛佳後腳就跟來了。

“吃什麼?”敏揚問。

“吃你想吃的飯!”瓦洛佳跟著進了廚房,找到一個牛肉罐頭,啟開了倒進鍋裏,又削了土豆片扔進去,“我最痛恨做飯,甚至痛恨吃飯。”

“以後你就來我們家吃吧。”敏揚洗了西紅柿,切碎了,“我媽媽最喜歡做飯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朝鍋裏拋西紅柿片。、“我喜歡你的媽媽,渴望永遠吃她做的飯。”瓦洛佳也拿著西紅柿片朝鍋裏扔,“沒有她,夭空中就沒有了太陽。”

“我呢,我給你當太陽!”

“不,小美人兒,你隻能是敏揚,隻有玉卿才是我的太陽!”

敏揚撒了撒嘴,剛要回擊,聽見有人敲門。敏揚跑去開了門,謝爾蓋大叔帶著安德留沙站在門口。謝爾蓋大叔的胳肢窩裏夾著一個飯盒。敏揚大吃一驚,安德留沙可是稀客,記憶中他還從來沒有來過呢。謝爾蓋大叔拿著飯盒掂了掂說,給你吃的。安德留沙的表情有些古怪,一個勁兒地朝屋裏探腦袋。謝爾蓋大叔進了屋,把飯盒交給敏揚,然後脫掉軍服,掛在衣服架上。

“敏揚,快吃吧,我爸爸釣的魚!”安德留沙撓了撓頭發,“我爸爸親自做的,香得能把你的耳朵吃掉。”

敏揚笑了,她第一次看到安德留沙如此和氣,心裏熱乎乎的。謝爾蓋大叔摸著敏揚的腦袋,一眼看到了畫夾,他打開畫夾,仔細地看,臉色變得灰暗。

“爸爸,畫得好嗎?”安德留沙湊過來,驚訝地叫著,“啊,全都是敏揚?”

“畫得不好!”謝爾蓋放下畫夾,卷著煙說,“糟糕極了。”

“瓦洛佳叔叔畫的。”敏揚抽出水彩畫,疑惑地問,“你看這幾張畫得挺好的吧?”

“敏揚,給我做女兒吧,你會得到好多獎賞!”謝爾蓋大叔推開了畫,“可愛的小美人兒。”

“敏揚,給我當妹妹吧。”安德留沙興奮地說,“我們家有的是好東西!我保證,一半都是你的。”

敏揚叉了一條魚塞進嘴裏,味道怪怪的。她倒了一杯水喝下了。父子倆注視著她,敏揚有些害羞,幾次不想吃了。謝爾蓋大叔和安德留沙鼓動著,敏揚隻好硬著頭皮吃下去。瓦洛佳端著牛肉湯進來,謝爾蓋朝瓦洛佳隨便敬了個禮。

“上尉,你們結婚了嗎?”謝爾蓋看著敏揚,“我是說你和玉卿結婚了嗎?”

“少尉,你是知道的,很複雜的。”瓦洛佳拿起煙袋,慢慢卷著煙,“政委同誌還好嗎?”

“不好。”謝爾蓋轉了話題,“上尉,玉卿是個好姑娘。”

瓦洛佳點了點頭,看見敏揚有些疲倦,連忙到廚房端出一盤兒麵包讓她吃。敏揚勉強吃了一點兒就不吃了,叉著腰喝了一大杯水。

“敏揚。”安德留沙輕聲問,“你還好嗎?”

“我?”敏揚笑了.用漢語說.“我是大壞蛋!”

“我係打黃蛋!嗎?”

“為什麼不呢?

“太好了。”

“我們走吧。”玉卿是個好姑娘!”,,安德留沙重複了一遍,又問,“敏揚,明天你還能上學嗎?”敏揚疑惑地看著他,“為什麼不上學?”謝爾蓋大叔將煙掐滅,站起來說,“上尉,我再重複一遍

瓦洛佳和他握了握手,把他們送出大門。安德留沙的腦瓜又伸進來,急切地喊,敏揚!敏揚勉強應了一聲,隻覺得眼皮沉重。安德留沙緊張地說,明夭我可以幫你請假。敏揚趴在桌子上,朝安德留沙搖了搖手,閉上眼睛睡了。送走了謝爾蓋父子,瓦洛佳把敏揚抱到沙發上躺下。看著她睡熟了,瓦洛佳坐到餐桌旁,喝了幾口湯,突然想喝點兒酒。他找了半天,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最後在廚房和餐廳的接合部的櫃子裏找到了一瓶伏特加,同時找到了一個鐵盒子。盒子裏有個塑料皮本子。瓦洛佳回到餐斤,饒有興趣地翻看著石本子上的中國字他一個也不認識。瓦洛佳喝了半杯酒,想像著玉卿寫字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盒子的底層有一枚獎章,這是他當年送給玉卿的禮物。此時見到,勾起許多溫馨的回憶,他會心地笑了,眼裏蒙了一層霧。他堅信偉大的愛情在心底裏發了芽,那是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獎章躺在瓦洛佳的手上,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如果當時把玉卿帶走會是如何呢?

瓦洛佳對玉卿的日記充滿了好奇,他找出筆和紙,挑了字數最少的一頁,照著原樣描了一遍。幾個方塊兒字把他折騰得夠嗆,手腕發酸,眼睛也花了。瓦洛佳打算找認識中國字的朋友給翻譯一下,看看玉卿到底在想什麼。抄完後,他把鐵盒子放回原處,好一會兒還忍不住笑,仿佛是一個淘氣的孩子。幾個女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他的腦海裏,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這些女人都是他熟悉的,每個人說的他都能接受,每個人說的又不能全部接受。他靜靜地聽,不時朝玉卿笑一笑。仿佛在說,瞧,這就是我的過去。玉卿隻是聽,並不多一句嘴。姑娘們爭長論短,難分高低。瓦洛佳沒了興致,自言自語地說,見鬼去吧!……

座鍾當當當地響了幾下,敏揚翻了個身,毯子掉在地上。瓦洛佳連忙撿起來,重新給她蓋好。小姑娘的臉蛋通紅,眉頭皺著,好像夢中在和誰鬥氣。瓦洛佳心疼地揉著她的黴發,輕輕地歎了口氣:多好的孩子,如果不是戰爭,應該是我的骨肉。

直到很晚了玉卿才回來,她顯得很疲倦,沒說幾句話就倒在沙發上。瓦洛佳把鍋裏的湯重新熱了一下端給她,玉卿懶得喝,坐在那兒發呆。瓦洛佳給她倒了一小杯酒,玉卿喝了,臉色恢複了正常。她換了個坐姿,煩躁地說,這一天,簡直累死了。玉卿告訴瓦洛佳,家裏的地和糧食都被分了,老人們哭了一天。瓦洛佳聽的一知半解,也不好說什麼,隻是專注地聽她講。敏揚忽然坐起來,直勾勾地看著他們。玉卿叫她她也不回應。瓦洛佳走過去,敏揚忽然又躺下睡了。玉卿和瓦洛佳互相對視了一眼,笑了笑,從彼此的眼神中找到了溫暖。瓦洛佳走到門邊,輕輕地擰上門鎖,轉過身看見玉卿正朝臥室走去……

第二天早晨,敏揚還是昏睡不醒,玉卿推她,敏揚翻了個身,依然睡得很沉。瓦洛佳正準備出門,聽見玉卿的喊聲有些不對勁兒,連忙來到敏揚的房間。兩個人呼喚了好久,敏揚還是沒有醒來。瓦洛佳慌忙抱起敏揚衝出家門,一口氣兒跑進衛生營。進了醫院走廊,他開始高聲喊人,四處亂跑。護士和醫生聞聲出來,接過敏揚送進急救室。等玉卿跑進來的時候,急救室的門已經關得嚴嚴實實。

“瓦沙,不會出事吧?”玉卿又小聲祈禱著,“阿彌陀佛,救救我的孩子吧。”

瓦洛佳扶著玉卿坐下,用漢語說,慢慢來,慢慢來。又用俄語說,孩子都會生病的。醫生從急救室裏出來,朝瓦洛佳招手。瓦洛佳迎上去,玉卿也跟著過去。瓦洛佳伸手擋住了,麵無表情地說,讓我和醫生單獨談。玉卿抓住他的手,急著說,我的命怎麼這樣糟糕?瓦洛佳笑了笑說,慢慢來,慢慢來。他轉身進了辦公室,關上了門。玉卿在走廊裏來回地走,幾次貼著門邊想聽點兒消息,可是什麼都聽不見。一會兒,他們一前一後出來了,玉卿一把抓住了瓦洛佳的手,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