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中午,玉卿從軍人服務社買了幾個牛肉罐頭,路過魚菜部,買了土
豆、西紅柿還有一塊兒豆腐。今夭是女兒的生日,玉卿原本打算給她做頓好吃的,軍人服務社的領導臨時通知,晚上要加班盤點貨物,誰知道能千到什麼時候呢?生日美餐也隻能改在中午吃了。
半年前,玉卿母女倆從大連搬回來,直接住進蘇聯營。這裏的居住環境非常優越,女兒敏揚也如願以償地在中蘇友好小學念書。她是這所學校裏寥寥可數的中國籍學生,這得感謝謝爾蓋的鼎力相助。他動用了許多關係,極力證明玉卿是蘇軍烈士庫切的遺婿,敏揚是庫切的遺腹女。有了這層關係,她們才得以在蘇聯營裏安置下來。美中不足的是,她們住在司令部大院兒的最西邊,而且不知什麼原因,三麵都被高牆圍著,雖然屬於大院兒建築的一部分,不過出入得繞道走。軍人服務社在東街,玉卿上下班得繞開大院兒,走上二十幾分鍾。中蘇友好小學在大院兒裏頭,敏揚得從南門進去,穿過司令部廣場到學校。雖然路途並不遠,但是出人門崗讓人頭疼。剛搬進來時,謝爾蓋上尉每夭早晨都要帶敏揚從南門崗進去。一個多月以後,哨兵們大都認識了敏揚,也沒人刁難她了。
有一天,敏揚讓謝爾蓋大叔在離門崗十幾米遠的樹下站住,她掏出本子,寫了一道題,央求大叔幫她計算。謝爾蓋想了又想,覺得這道題的邏輯有些不對,敏揚一邊催促著,一邊朝門崗那邊望。謝爾蓋急得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敏揚說,大叔,我要上學了。謝爾蓋大手一揮,繼續思考著。敏揚忍著笑跑到門崗。哨兵問,你爸爸在千什麼呢?敏揚瞪了一眼,哨兵笑了,聳了聳肩膀說,告訴你媽媽,小心上尉的將軍老婆。哨兵的手指並在一起,朝敏揚的腦袋上瞄準。敏揚啤了一口說,你老婆才是將軍呢。說著頭也不回地跑進大院兒裏。
謝爾蓋上尉走過來,哨兵止住了笑,筆直地站著。謝爾蓋看沒有旁人,把驗算紙遞給哨兵,哨兵看了看,大聲說,上尉同誌,這道題根本不成立。
“士兵同誌,你得對你說的話負責!”
“上尉同誌,這道題邏輯混亂。”
“胡說!”謝爾蓋氣哼哼地走了。當天,他找到玉卿,把驗算紙遞給她。玉卿說這是她故意出的錯題。
“為什麼要出道錯誤的算數題?”
“敏揚讓我出一道永遠做不出來的題。”
謝爾蓋突然明白了,轉念間開懷大笑。心裏想,敏揚啊敏揚,沒想到小小的年紀竟然有這麼多的計謀。從這以後,謝爾蓋就不去送敏揚了。敏揚也不問那道題做沒做出來,像沒有這回事一樣。
玉卿回到家裏,朝臥室喊了一聲,敏揚沒有回應。臥室的門關得緊緊的,玉卿推不開,焦急地喊,敏揚,你在千啥呢?門開了,敏揚的臉蛋)L兒上掛著淚痕。玉卿吃驚地問,你怎麼了?
“媽媽,你是不大灰狼?”
“敏揚,媽媽就是媽媽,怎麼成了大灰狼?”
“媽媽是不大灰狼!”敏揚硬著舌頭費力地說。
“敏揚,別鬧了,今兒是你的生日,媽媽準備給你燉肉湯喝。”
“吃不!”敏揚猛地把玉卿推到門外,玉卿的額頭磕在門框上,疼得直叫。敏揚驚訝地喊,媽媽,你腦瓜上有頓包!
“有個包,不是有頓包!”玉卿揉著腦瓜,耐著性子說,“敏揚,今兒是你的生日,無論如何都要高興的,明白嗎?”
敏揚點了點頭,踞著腳,伸手揉玉卿的額頭,小心地問,疼嗎?玉卿拍了拍孩子的小臉兒,搖了搖頭。敏揚灰色的眼瞳裏閃著光亮,她眨了眨大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玉卿揉著女兒的頭發,敏揚的頭發自然拳曲,極像油畫裏的外國美人。玉卿暗暗讚歎,多漂亮的閨女呀。她換了身衣裳準備做飯,敏揚跟著進了廚房,蹲在一邊無精打采地削土豆。
“媽媽,我想不念書了。”
“為啥不念書?”玉卿瞪了女兒一眼,“敏揚,你是在說傻話吧?”
“是不,媽媽,我想不念書。”敏揚的鼻尖兒上掛著汗珠,抹了一把,小臉蛋上蹭了些泥灰,“我受夠了!”
“為啥?”
“同學們說我是扁鼻子!”敏揚點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扁的鼻子。”
“瞎說,鼻子大了不好看的,你看媽媽的鼻子還沒有你的大呢,媽媽也不醜。”
“你是中國人,我可不像你一樣扁鼻子!”敏揚吸著嘴,把土豆遞給媽媽。
我是中國人,你是哪國人?玉卿強壓著沒有問出口,孩子這麼小,你讓她如何分辨得清呢?
“媽媽,安德留沙說我爸爸是法西斯!”
“胡說!”玉卿哆嗦了一下,“等我告訴謝爾蓋大叔,讓他好好教訓一下安德留沙。”
“不行,謝爾蓋大叔不敢動安德留沙一個手指頭的。”敏揚認真地說,“安德留沙隻怕他媽媽,不怕爸爸。”
“沒聽說過,哪個男孩子不怕爸爸?”
“是不的。”
“不是的!”
“是的。”敏揚總也分不清“不是和是不”的關係,“安德留沙的媽媽是將軍,謝爾蓋大叔都怕她。”
“小孩子,懂得啥?”玉卿岔開了這個話題,心裏一陣難過,她替謝爾蓋惋惜,覺得女人再怎麼硬氣,也不應該讓丈夫怕。據說,年輕的時候,謝爾蓋是個很有前途的畫家,而他的夫人瓦蓮京娜是個總也畢不了業的差等生。
“媽媽,老師說我是不蘇聯公民。”
“她說得不算!”玉卿怒氣衝衝地說,“她算哪根兒蔥!”
“她讓我到中國人的學校裏去念書。”
“她說得不算!”玉卿揮著菜刀吼,“她算老幾?”
“安菲婭老師說想不見到我。”
“她真的那麼說了?”玉卿狠狠瞪著敏揚,“這個狗雜種!”她冒出了一句粗話,謝爾蓋常用“狗雜種”這個詞表達憤怒。
“安菲婭老師也說我是狗雜種!”敏揚的話音未落,砰的一聲,玉卿把菜刀剁在案板上,朝爐灶裏澆了水,廚房裏一片迷霧。玉卿拉著敏揚離開廚房,換了衣服,娘兒倆出了門。敏揚看母親的臉色不好,也不敢亂說,緊緊抓著母親的手朝南門崗走。哨兵認識敏揚,也認識玉卿,沒費口舌就讓她們進去了。司令部大院兒裏一片蔥鬱,小路兩旁是胳膊粗的鬆樹和高大的楊樹,樹後麵是一排排小紅樓,被闊大的樹冠遮著,有的窗戶暗得像個洞口。敏揚指著小樓,告訴媽媽這是哪個同學家,那個同學又住在哪兒。玉卿的胸膛要炸了似的,一股惡氣從心底生出,根本沒聽見女兒在說什麼。中蘇友好小學在司令部大樓的後身。司令部大樓的東側是一個露夭遊泳池,有幾個人在遊泳,其中有一個半大孩子朝敏揚喊,扁鼻子,扁鼻子。玉卿站定了,朝他瞪眼,男孩子慌忙鑽進水裏。玉卿扯著女兒進了學校操場.敏揚有些膽怯,腳步慢了下來。玉卿氣哼哼地說,不怕,這個世界你越怕鬼就越來鬼!“鬼是什麼東西?”敏揚接著又討好地問,“媽媽,你怕鬼嗎?”
“不怕!”玉卿扯著她進了教學樓,四下裏喊著,安菲婭在哪兒?
安菲婭在辦公室裏和人正商量事情。見玉卿母女闖進來,沒容她們說話便直截了當地說,敏揚是個愛撒謊的孩子,我不喜歡她。安菲婭的態度激怒了玉卿,她指著安菲婭的尖鼻子張口罵了句,裱子養的。這句又是俄語,還是謝爾蓋發火時常用的語言。
“你,滾出去!”安菲婭的臉更紅了,藍灰相間的眼睛裏閃著淚花,“如果我是男人,我會一槍打碎你的頭。”她將一給頭發扯到嘴裏,狠狠地嚼著。
“你為啥說她是狗雜種?”玉卿連珠炮般地質問道,“她不是狗雜種,她的父親是光榮的布爾什維克,他叫庫切,不是法西斯。”說到最後,玉卿委屈地哭了。
“滾出去!”安菲婭扯著玉卿往門外拖。“你這個沒有教養的中國女人!”
玉卿後侮了,她擔心事情鬧大對敏揚不利。她抓著安菲婭老師的手,想讓她平靜下來,安菲婭狠狠推著她們。玉卿哀求著,安菲婭老師,我保證敏揚是個誠實的孩子。
“滾開,沒有教養的中國女人!”安菲婭喘著粗氣.“滾開!惡毒的女人。”
“求求你了,安菲婭老師,你是光榮的人民教師,你是最高尚的人。”
“不,應該說我的品格是高尚的。”安菲婭居然糾正著玉卿的語法錯誤,又醒過來似的吼
“求求你.“滾開!”
“滾開!的中國女人!我女兒要讀書的。”安菲婭將玉卿母女推到門外,叉著腰吼,“見鬼去吧,沒有教養“安菲婭老師.中蘇友誼萬歲!”玉卿絕望地喊。“烏拉!”敏揚跟著喊,“中蘇友誼萬歲!“等等,讓我看看!”一名軍官走過來,樓住了暴怒的安菲婭老師,輕聲說,讓我來處理這件事好嗎?“你?”安菲婭老師搖了搖頭,“對不起,我沒有了尊嚴!”
“一切都會好的。”軍官放開她,轉過身,仔細打量著玉卿。好半夭,輕聲地問,你真是玉卿?我的玉卿?玉卿猛地認出了他,愣征地問,你是瓦洛佳?瞬間,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同學們擁進來看熱鬧,敏揚羞得無地自容,使勁兒掐著媽媽的胳膊,玉卿這才鬆開了。瓦洛佳轉過臉,對其他人快速地說著。玉卿聽不大懂.但也能猜到,他在介紹自己。屋裏人都站起來,大個子軍官還和瓦洛佳緊緊擁抱在一起,拍打著他的後背,似乎在祝賀他。的手,然後,又把安菲婭的手抓起來,放在一起。緊抓住了。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瓦洛佳急促地說.瓦洛佳轉過身,一把髓玉卿:安菲婭試圖掙脫,被瓦洛佳緊“一切都好了。”
“瓦沙,看清楚了,她是你要找的那個姑娘嗎?”大個子軍官問。
瓦洛佳抱起玉卿轉了兩圈兒,大聲說,為什麼不是呢?一切都像在做夢,一個藏了幾年的好夢,一個從來不舍得享受的美夢——終於來臨了。玉卿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了;覺得幸福和自己有親戚似的;覺得幸福要寵壞了自己。她張著嘴巴驚呼,心早已飛出胸膛,朝著能容納得下的遙遠的空間飛躍。
“媽媽,走吧,我不念書了。”敏揚扯著母親,小臉憋得通紅,“媽媽,你真丟臉……”
“哦,冷落你了,漂亮的小天使。”瓦洛佳蹲下來,抱過敏揚,硬胡茬使勁兒紮著她的臉,親熱地說,多可愛的小姑娘啊,你好嗎?
“我不好,我要媽媽,她不是你的媽媽,是我的媽媽!”敏揚推開瓦洛佳,惱火地問,“你明白嗎?”
屋裏人都笑了,連一直板著臉的安菲婭老師也笑了,伸手摟過敏揚,撫摸著她的頭發。安菲婭老師歎了口氣,對玉卿說,敏揚可以繼續讀書了。她擔心玉卿聽不懂,慢聲細語地又說了一遍,然後看了一眼瓦洛佳,輕聲說,瓦沙,你總是對的。
“謝謝你!安菲婭。”瓦洛佳深情地看著玉卿,分分秒秒都不舍得移開目光。
通過交談,玉卿得知瓦洛佳是一名飛行員,目前正在休假。瓦洛佳還說,前兩夭接到命令,讓他負責組建一個小學生團隊,為即將到訪的蘇聯領導人獻花。說到這兒,瓦洛佳忽然離開玉卿,凶巴巴地盯著敏揚,突然朝敏揚舉起了拳頭,厲聲說,你爸爸是法西斯,我要槍斃你!敏揚嚇了一跳,驚恐地看著媽媽。玉卿連忙把孩子擋在身後,急著說,瓦洛佳,她爸爸是紅軍戰士,已經死了,他不是法西斯!敏揚從母親身後轉出來,猛地朝瓦洛佳胸口撞去。瓦洛佳差一點兒被撞倒,退了兩步,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地舉到頭頂。敏揚拍打著他的腦瓜,揪著他的頭發。瓦洛佳把她抱在懷裏,對軍官們說,算她一個。
安菲婭把敏揚抱下來,愣征地問,瓦沙,合適嗎?瓦洛佳摸著敏揚的頭發說,她是布爾什維克的後代,最重要的是,她的膽子很大,足夠了。我們需要膽子大一點兒的孩子來完成任務。有人帶頭鼓掌,瓦洛佳也高興地轉身對著玉卿鼓掌。玉卿看到了他眼裏閃爍著的淚花,也跟著掉下了眼淚。安菲婭老師搖著敏揚的胳膊,驚訝地說,你知道嗎?你就要變成漂亮的小天鵝了。看到敏揚有些無精打采,又急著說,孩子,你就要成為全蘇聯,不,全世界的寶貝兒了。
這天是敏揚七周歲的生日。
安頓了敏揚,瓦洛佳抑製不住激動的心情,向其他人匆匆交代了幾句,在一片笑聲中拉著玉卿跑出去,一直跑到河邊才停下腳步。他們相互看著,輕聲說著,然後,順著小路悠閑地走。後來,他們上了河堤,沿著青雲河的長堤走,說著各自都聽不懂的話。瓦洛佳倒退著,一邊說一邊看著玉卿,生怕她會突然消失。有幾次,他被樹枝絆倒,重重地摔在爛泥地裏。玉卿笑著拉起他,他趁機擁抱玉卿,玉卿羞澀地推開了,他也不生氣。
天空出現了一片烏雲,小雨趕著熱鬧似的下起來,瓦洛佳張著嘴誇張地接雨水喝。玉卿也張著嘴,雨點兒卻怎麼也掉不進嘴裏。小雨浙漸瀝瀝地落著,與嘩嘩的河水聲交融在一起,鬧過了,又忽然去了,天空中重又現出太陽的笑臉。畫眉婉轉地鳴啾著,帶動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鳥兒一起歡叫,清脆的叫聲在濕潤的空氣裏回蕩,宛如樹林中正在舉辦一場優雅的音樂會。瓦洛佳擁著玉卿一路走著。河堤上開滿了杜鵑花,輕輕碰一下,花瓣便灑落一地。在一片梨樹林裏,玉卿遇見了一個麵熟的女人,她好奇地朝這邊張望。玉卿羞得無地自容,慌忙閃到一邊,聰明的瓦洛佳看出苗頭來,轉過頭朝那邊看。女人嚇得蹲在樹後頭不出來,瓦洛佳拔出手槍,朝天放了一槍,那邊傳出一陣殺豬般的尖叫聲。
“雨晴,救救俺。”她突然跪下了,“雨晴,俺是月琴她二嬸,你忘了?”雨晴仔細一看,可不是她是誰。瓦洛佳聳了聳肩膀,露出一絲壞笑。“雨晴,讓老毛子饒了俺吧。”月琴她二嬸哆嗦著,不住地擦著眼淚,“俺真的不會亂說,什麼也沒看見!”
雨晴跺了下腳,氣惱地說,嬸子,你還亂說?話沒說完就快步走開了。月琴她二嬸爬起來撒腿就跑。這個女人擾亂了玉卿的情緒。往回走的路上,她變得鬱鬱寡歡。瓦洛佳說了許多話,玉卿也沒聽明白,隻聽清了一句:我們結婚吧。玉卿咀嚼著這句話的滋味兒,和誰結婚?和瓦洛佳嗎?可能嗎?如果時光倒退回去,她準保會毫不遲疑地答應他。她相信和他結婚能夠避免後來發生的所有的災難,瓦洛佳就是驅邪避難的神,和他在一起,一切就有了保證。可是,現在能嗎?自己的生命曆程已經混亂了,這個年歲,這個樣子,還有一個孩子,一個長得和別人不一樣的孩子。這一切都不敢去深想,未來在哪兒呢?幸福難道真是她的親戚?玉卿猶豫著,微笑著,煩惱著,一方麵她感念瓦洛佳的好,另一方麵又對未來不敢樂觀。她還有什麼可以選擇的呢?剩下的就是用熱情回報他吧。
回到蘇聯營,玉卿不放心敏揚,想要回家。瓦洛佳纏著不讓走,請她到俱樂部喝一杯。玉卿聞聽“俱樂部”這個詞,哎呀一聲,急得連連跺腳。她顧不得解釋清楚,轉身朝俱樂部緊走。瓦洛佳追著問緣故,玉卿說,該死真該死。她急紅了眼,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龐掉下來。瓦洛佳無論說什麼,她都不理了,如揣了個活蹦亂跳的兔子。到了俱樂部,百貨組的人都在忙著盤點貨物,塔季雅娜站在架子上朝她打了聲招呼,扔過來一包餅幹。沒等玉卿說句話,經理快步走過來,一把將餅幹奪過去,揮舞著胳膊吼,你已經被開除了,滾吧!玉卿臉都嚇白了,搜腸刮肚尋找著合適的詞向他解釋。塔季雅娜也來求情,她不停地拍著經理的肩膀。經理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看起來沒有絲毫的商量餘地。塔季雅娜樓過玉卿,無奈地聳了聳肩膀。玉卿攔住經理,反反複複就是那句話,寬恕我吧。經理用腳瑞了一下紙箱子,轉身朝辦公室走。塔季雅娜捅了一下玉卿,指著經理的後背,小聲說,去吧,跟他睡覺,也許好運就來了。玉卿顧不得多想,跟上經理,念佛般地說,寬恕我吧。經理轉過身,嚴厲地說,你是說寬恕你嗎?
“請你不要那麼凶,好嗎?”塔季雅娜不滿地說,“好好和玉卿談。”
“請你閉嘴,臭娘兒們!”經理吼了一嗓子。塔季雅娜瞪了他一眼,紅著臉走開了。其他人都在遠處看著,沒人敢過來求情。
“謝爾蓋上尉……”玉卿小心地說,“我是說謝爾蓋上尉會幫我解釋的……”
“不,不要再提那個酒鬼了。”經理粗暴地打斷她的話,“玉卿,我宣布,奉瓦蓮京娜將軍的命令,立即解除你的工作。”
“將軍?”玉卿吃驚地問,“瓦蓮京娜將軍解除我的工作?”
“還有其他中國人都要解除工作。”經理沒了底氣,吞吞吐吐地說,“是……的……解除。”
“怎麼會這樣?”
“你去問瓦蓮京娜將軍吧,我不是她的丈夫,怎會知道為什麼?”經理拉開辦公室的門,走進屋裏,回頭說,玉卿,太陽去了,月亮就在夭空。月亮去了,太陽也就回來了。他的眼裏充滿了某種含義,又輕聲說,來吧,我準備寬恕你了。他迅速脫掉上衣,朝玉卿伸出雙手,突然,他愣住了,玉卿的身後出現了一個身材敦實的軍官。
“莫裏申科,狗雜種,認不出我了?”瓦洛佳繞過去,朝他的胸脯打了一拳。“莫裏申科,我的老朋友!”
“瓦沙?”莫裏申科狠狠地回打了一拳,兩人擁抱在一起,“是你嗎?你還沒死?不,讓我想想,你是來看你的老爹吧?”
“我們先談談這個娘兒們好嗎?”瓦洛佳掙脫了莫裏申科的擁抱,“先告訴我,怎麼才能讓這個受了傷的女人得到很好的治療?”
莫裏申科吃驚地問,她受了傷?瓦洛佳開心地笑了幾聲,告訴莫裏申科和玉卿認識的經過。莫裏申科的刀條臉一陣紅一陣白,點著頭說,瓦沙,想起來了,戶她就是滿洲皇帝身邊的那個娘兒們,是吧?
“是的,可她現在不是皇帝的,是瓦洛佳的娘兒們!”瓦洛佳的胸脯挺得高高的,驕傲地說,“明白嗎?瓦洛佳的娘兒們!”
莫裏申科的臉色有些灰白,點著頭說,是的,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女人。瓦洛佳和莫裏申科商量如何應付瓦蓮京娜將軍的命令,如何保住玉卿的工作。無論瓦洛佳怎麼求情,莫裏申科都是搖頭,他攤著雙手,一副為難的樣子。瓦洛佳惱了,朝莫裏申科吼道,瓦蓮京娜是個裱子,你是個膽小的狗雜種!莫裏申科垂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說,瓦沙,狗雜種,讓玉卿留下來吧,明天我被那個裱子撤職了再找你算賬。瓦洛佳跳起來,抱起玉卿轉了兩圈兒。像幾年前一樣,玉卿回到了過去,回到了想都不敢想的少女時代,回到了冰天雪地裏的坦克旁邊,回到了可以繼續做夢的年代裏了。
瓦洛佳摟著玉卿的肩膀,淘氣地說,親愛的,請老朋友喝一杯好嗎?莫裏申科瞪了一眼,朝他虛擊了一拳,帶著瓦洛佳出了門朝餐廳走去。院子裏燈火通明。餐斤門口站了幾個人,塔季雅娜尖叫了一聲,吃驚地捂著嘴巴。瓦洛佳一把抱起玉卿,朝塔季雅娜舉了舉。玉卿嚇得亂蹬亂叫,瓦洛佳這才放下她。莫裏申科對玉卿說,這算什麼玉卿,瓦沙這個狗雜種會讓你吃苦頭的。他又變了個聲調,挺胸昂頭地大聲喊,玉卿,莫裏申科上尉命令你一生……愛護瓦沙!說完,刀條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咧著嘴說,睡覺時小心瓦沙擰斷你的脖子。
瓦洛佳進了餐斤。玉卿不再掙脫,乖順地踉著。餐斤裏煙霧彌漫,一個軍官站在椅子上,一隻腳蹬著桌子,舉著酒瓶往嘴裏倒,那姿勢像極了吹號兵。靠近北牆站著一排軍官,正在低聲吟唱。離他們不遠,有一對兒軍官正在接吻,女軍官的頭發特別顯眼,在燈光的映照下如同蒙了一層金粉。玉卿和瓦洛佳的目光碰在一起,她羞澀地垂下了腦袋。瓦洛佳拽起一個軍官,伸腳將椅子勾到身邊。軍官不滿地嘟嚷了幾句,搖搖晃晃地走開了。瓦洛佳把玉卿按在椅子上,揉了揉她的頭發。塔季雅娜端著酒杯過來,呆呆地看著玉卿。莫裏申科擺了擺手說,不要看了,她現在是瓦沙的娘兒們。
“哦,上帝,這怎麼可能呢?”塔季雅娜驚愕失色,盤子裏的酒瓶子翻倒了,被瓦洛佳敏捷地抄在手裏。塔季雅娜恢複了平靜,給莫裏申科倒了酒,給瓦洛佳倒酒時,纖細的手指微微發抖。瓦洛佳拍了拍她的屁股,塔季雅娜突然坐在了瓦洛佳的腿上。瓦洛佳撩起她的布拉吉,摸了一把她的大腿,輕桃地說,裙子太長了,寶貝兒。
“母牛一樣的混蛋!”塔季雅娜摟著瓦洛佳的肩膀,看著玉卿說,“怎麼會是你?”
瓦洛佳哈哈大笑,和她貼了臉,然後輕輕推開。莫裏申科和瓦洛佳喝上了,沒說幾句話,就喝下了半杯。玉卿有些不自在,一分鍾都呆不下去,隻是沒有勇氣走開。唱歌的軍官們很克製,生怕吵了別人似的。金發女人握著高腳酒杯笑,男人貼著她的耳邊說話,金發女人笑著,下巴上的肉不停地顫動。男人也笑,兩個人閃電般地接吻。唱歌的突然醒了,傲的一聲,歌聲震耳。他們像波浪一樣搖擺著,高聲詠歎,四周響著嗡嗡的回音。歌聲戛然而止,屋裏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站在椅子上的軍官跳下來,舉著瓶子狂喊,不要唱了!有的吹口哨兒,還有一個軍官脫下靴子敲著桌麵。唱歌的麵帶笑容,圍在一起輕輕說話。莫裏申科朝櫃台那邊打著響指,大聲說,請給公牛們送點兒草料吧。
服務員給唱歌的軍官每人倒了一杯酒。瓦洛佳把兩根兒手指放進嘴裏,吹了一聲口哨兒,聲音奇響,軍官們舉著酒杯朝這邊示意。手風琴演奏者慢慢拉了個前奏,輕快的舞曲從指尖兒流淌出來。莫裏申科拍了拍手,十幾個女服務員下了舞池。瓦洛佳貼著玉卿的耳邊說,請母牛跳華爾茲。玉卿愣住了,沒聽明白。莫裏申科抱著塔季雅娜轉過來,大聲說,玉卿,狗雜種說你是母牛。玉卿想了想,瓦洛佳的確說過“母牛”這個詞。她又羞又急,狠狠掐了他一把。瓦洛佳樓著玉卿慢慢晃動,他們跳得很慢,後來,隨著樂曲的節奏,越跳越快。瓦洛佳帶著玉卿大幅度地旋轉著,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轉——吊燈在旋轉,桌子在旋轉,莫裏申科在旋轉,軍官們在旋轉,那對兒男女在旋轉。瓦洛佳一直把她帶到屋子的盡頭。玉卿氣喘籲籲,幾乎要跌倒了。他還是轉,隻是轉得慢些,最後,把她送回座位。
一個軍官單腿跪在金發女人的麵前,請她跳舞。她站起來,手搭在邀舞者的肩膀上,整個舞池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們神情放鬆,腳步輕靈,仿佛腳下是一片片雲彩。他們從門口轉了出去,一個男軍官騰地站起來,傾著身子朝外看。舞者又轉了回來,男軍官這才坐下,仍然緊張地注視著。金發女人昂著頭,隨著舞伴兒的節奏變化而變化。他們跳了很久,一直跳到曲子結束。
休息了一小會兒,有人往外走,更多的人擁進來。餐廳裏響著嗡嗡的說話聲和刺耳的口哨兒聲,甚至還有摔瓶子的聲音。舞曲又響起來。瓦洛佳站起來,拉起玉卿左右搖晃。他的腦瓜壓在玉卿的肩膀上。玉卿說,你醉了。這時,歌手唱道——
姑娘的一雙眼晴美麗如水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叫“睡”
姑娘的一雙眼晴美麗如水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叫“睡”
瓦洛佳像被誰抽了一鞭子,猛地抬起腦瓜,看著玉卿,輕輕地哼著,姑娘的一雙眼睛,美麗如水……玉卿垂下了眼皮,全身蕩漾著幸福的暖流。在瓦洛佳結實的擁抱下,自己像一隻盛滿了鮮花的小船,在浪漫的月光下,在銀色的河水中央慢慢地遊蕩。月亮睡著了,河水還在說著夢話呢,夭上的星星在傳遞著某種神秘的信息。
2
這天,中蘇友好小學操場上一片混亂,安德留沙像隻猴子一樣攀在旗杆上,頭頂上的旗幟呼啦啦地隨風招展。
“烏拉,英雄的謝爾蓋上尉!”他聲嘶力竭地喊,“烏拉,英雄的安德留沙!”
索菲婭校長舉著胖胖的雙手,哀求著,寶貝兒,快下來吧。安菲婭老師模仿著索菲婭的姿勢和語調,跟著召喚。安德留沙在旗杆上爬上又滑下,擺著各種驚險的動作。他鬆開手,雙腿夾著旗杆突然滑下來,一位男老師迅速抓住他的腳躁。安德留沙一腳蹬在他的禿腦瓜上,雙手互倒著躥到旗杆頂。男老師氣得握著安德留沙的球鞋,發狠地砸著旗杆。兩輛吉普車開進操場,索菲婭校長跑過去,招呼學生們讓開。汽車停穩後,下來幾位軍官,其中一位拉開車門請下一名女軍官。軍官們朝她立正敬禮。女軍官四下掃了一眼,她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栗。她筆挺地站在車旁,整個人瘦得像根兒麻稈兒,和索菲婭的身材有著天壤之別。
“親愛的瓦蓮京娜將軍,沒嚇著您吧?”索菲婭握住對方的手,討好地說,政委同誌,您越來越年輕了。瓦蓮京娜顯出憂鬱的神色,一隻手被索菲婭握著,另一隻手遮在額前,仰臉看著旗杆上的兒子。
“喂,安德留沙。”她試著喊了聲,又提高了嗓門兒,“紅軍政委命令你趕快下來!”安德留沙朝下麵瞥了一眼,沒有理會。瓦蓮京娜雙手握在胸前,語氣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安德留沙,親愛的,我命令你下來,否則關你的禁閉。該死的,我會這麼做的。”
安德留沙一點兒都不在乎,仍然喊著,烏拉,英雄的謝爾蓋上尉!見此情景,瓦蓮京娜也沒了主意。她咬著嘴唇,盯著索菲婭,等著她拿主意。索菲婭懇切地說,親愛的政委同誌,您別著急,我保證能讓他下來。瓦蓮京娜擺了下手臂說,不能硬來,索菲婭校長,明白嗎?千萬不能摔壞了我的安德留沙。她朝身邊的軍官招了下手,吩咐了幾句。軍官轉身鑽進吉普車裏,車子迅速開走。瓦蓮京娜在旗杆下來回踱步,操場上沒有一點兒聲音,大家都望著她,看她能有什麼辦法讓兒子下來。她站住了,抬頭看,安德留沙正在看她,忽然身子晃了一下,朝下滑來。瓦蓮京娜驚叫著,安德留沙又調皮地爬上去。瓦蓮京娜臉色灰白,朝兒子說,我替告你。她頓了頓,又苦著臉說,親愛的,千萬別摔下來。操場上發出一陣笑聲。索菲婭校長揮著胳膊,示意安靜。瓦蓮京娜想想剛才的表情,也笑了。這時候,旁邊傳來一聲尖叫,一個女孩捂著腦袋蹲在地上。婭對視了一眼,慢慢走過去。索菲婭問,你為什麼尖叫?
瓦蓮京娜和索菲
“報告校長!敏揚同學被安德留沙打中了!”一位女生把球鞋舉起來說,“瞧,這是安德留沙扔下來的。”
索菲婭皺了皺眉頭,捂住了鼻子。瓦蓮京娜接過鞋,扔到一邊,對敏揚說,親愛的,你沒受傷吧?敏揚搖了搖頭說,沒有。
“你叫敏揚?”瓦蓮京娜摸著敏揚的頭發,“多漂亮的頭發啊。”
敏揚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歪著腦瓜說,我認識您,您是瓦蓮京娜政委同誌。
“敏揚是個雜種,媽媽,不要和她說話,她是扁鼻子雜種!”安德留沙狂喊著,“不公平,您應該過問一下,為什麼讓她參加歡迎團?媽媽,索菲婭和安菲婭都是偏向的母雞。您應該撤了她們的職務。母雞!為什麼不讓我參加歡迎團?”
“住嘴!”瓦蓮京娜被激怒了,“安德留沙,我警告你,你的苦日子馬上就要來了。”她的話音剛落,吉普車回來了。車還沒停穩,跳下了謝爾蓋。他的大皮靴上枯著泥點兒,和瓦蓮京娜一塵不染的皮靴形成了反差。他走到瓦蓮京娜的身前,腳後跟碰在一起,舉手敬禮。
“政委同誌,少尉謝爾蓋向您報到!”
瓦蓮京娜的目光落在他那髒兮兮的靴子上,皺著眉頭說,少尉同誌,我命令你。她忽然壓低了聲音說,別讓你兒子丟醜了。謝爾蓋仰臉看著旗杆。安德留沙變了一個人似的,大氣不敢出。謝爾蓋冷冰冰地說,狗雜種,快下來!安德留沙猶豫著,最後還是滑了下來。他的雙腳還沒落地,幾名軍官便抓住了他的胳膊。安德留沙掙紮著說,放開,我不是俘虜。
謝爾蓋走到兒子身邊,捏著小胡子,瞪著他。軍官們鬆開了手。謝爾蓋突然抓住了安德留沙的頭發,揮拳砸在他的臉上。瓦蓮京娜痛苦地閉上眼睛,仿佛拳頭砸在她的臉上似的。謝爾蓋來到瓦蓮京娜跟前,大聲說,報告政委同誌,安德留沙知道錯了,請您指示。瓦蓮京娜心疼地盯著兒子。安德留沙朝她眨了眨眼,拉起父親的手,小聲問,爸爸,為什麼不讓我參加歡迎團?
謝爾蓋一言不發。索菲婭校長湊過來說,親愛的瓦蓮京娜政委,安德留沙同學能否參加歡迎團,我沒有權力決定。她握著瓦蓮京娜的手輕輕搖著,像小姑娘似的說,政委同誌,請您原涼我吧。
敏揚把鞋子遞過來,謝爾蓋朝她慈愛地點了點頭。安德留沙一把奪過鞋子,送到敏揚的鼻子前,輕蔑地說,扁鼻子,你聞聞。敏揚使勁兒推開鞋子,狠狠地瞪著他。謝爾蓋朝兒子踢了一腳,安德留沙沒敢反抗,乖乖地穿上鞋子。敏揚氣、得渾身哆嗦,大聲說,如果你再碰我的鼻子,我就揍扁你的鼻子!眼淚在她的眼圈兒裏滾動,敏揚有氣無力地說,讓你也嚐嚐扁鼻子的滋味兒。操場上響起了笑聲,連一向嚴肅的安菲婭老師都笑了。
“歡迎團是誰負責的?”瓦蓮京娜摸著敏揚的腦瓜,輕聲說,“你這個小馬駒很可愛。”
“親愛的瓦蓮京娜政委同誌,歡迎團的臨時負責人是瓦沙。”索菲婭校長眯縫著眼睛,小心地看著將軍。
“瓦沙?哪個瓦沙?”
“親愛的政委同誌,您不記得嗎?沙哈耶夫司令員的兒子,瓦洛佳!”
“瓦洛佳?”瓦蓮京娜輕聲地問,又對軍官們說,“讓瓦洛佳立即到我這兒!”
安德留沙得意地昂著腦瓜,享受著一片羨慕的目光。
“政委同誌,上尉瓦洛佳向您報到!”瓦洛佳不知什麼時候來的,走到將軍身邊,立正敬禮,接著又說,安德留沙同學從現在開始就是歡迎團的一員了。話音剛落,操場上響起一片驚歎聲。瓦蓮京娜打量著瓦洛佳,沉著臉說,也許,我不會批準的。她一邊說一邊被軍官們簇擁著上了車。瓦洛佳走到汽車旁,微笑著說,我都看見了,安德留沙是一個心理素質很好的孩子,符合標準!瓦蓮京娜笑了,朝瓦洛佳揮了揮手,吉普車開走了。
謝爾蓋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拉著敏揚,難過地說,孩子們,以後不要打架了,蘇中友誼就從你們倆的友誼開始吧。說著,朝滿不在乎的兒子輕輕踢了一腳。安德留沙捂著屁股,扮了個鬼臉兒,笑嘻嘻地說,爸爸同誌,我聽明白了,以後不叫敏揚扁鼻子。再說她是扁鼻子,就讓敏揚砸扁我的鼻子好了,讓我也嚐嚐扁鼻子的滋味兒。謝爾蓋歎了口氣,目光停在瓦洛佳的臉上,朝他伸出手招呼道,上尉同誌。瓦洛佳也伸出手與他相握。
“安德留沙同學。”瓦洛佳轉過頭說,“我,瓦洛佳的耳朵比馬耳朵還要敏銳,如果再讓我聽到‘扁鼻子’,我的拳頭將立即砸扁你的鼻子。”說完,一個標準的勾拳砸在旗杆上,旗杆劇烈搖晃著。安德留沙嚇得變了臉色。瓦洛佳扯過敏揚的手,大聲說,敏揚同學已經是歡迎團的成員了,誰要是敢欺負她,我會讓他嚐嚐拳頭的滋味兒。你們要知道,我,上尉瓦洛佳是優秀的空降兵,第一個衝進柏林城的紅軍戰士!
敏揚心裏熱乎乎的,幾天來對瓦洛佳的敵對情緒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發現瓦洛佳的手上流了血,急著說,上尉同誌的手出血了。安菲婭老師掏出繡花手帕,仔細地擦著,填怒地瞪了瓦洛佳一眼。鈴聲響了,同學們在老師的驅趕下,紛紛跑向教室。瓦洛佳把敏揚、安德留沙等六名同學留在操場上訓話。謝爾蓋禮儀。為了不出意外,他讓孩子們手扯著手,按照畫出的路線跑幾圈兒。安德留沙不配合,要麼跑快了,要麼跑慢了,把大家拖累得很狼狽。瓦洛佳雙手背在身後,一聲不語。安菲婭老師一個勁兒地拍巴掌喊停,然後跟安德留沙交換意見。安德留沙嘴裏說明白明白,暗地裏卻擠眉弄眼。再跑的時候,他假裝不小心摔了個跟頭,扯倒了一片。安德留沙哎喲哎喲地叫疼,臉上卻露出狡詐的笑容。瓦洛佳陰沉著臉走過來,安德留沙仰著臉看他。
“安德留沙!”瓦洛佳吼了一聲,“你父親是什麼軍銜?”
“我父親是上尉。”
“嗯?”
“以前是上尉,現在是少尉。”安德留沙有些沮喪,朝一邊望去。
“我,瓦洛佳呢?”瓦洛佳指著肩章問。
“上……尉!”安德留沙拉長了聲音,露出不屑的神色。
“你母親呢?”
“報告上尉同誌!”安德留沙驕傲地挺起胸膛,大聲說,“我媽媽是瓦蓮京娜少將。上尉同誌,她也參加了解放柏林的戰役。”
“哦,了不起。”瓦洛佳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安德留沙的領子,將他舉過頭頂。安德留沙掙紮著,瓦洛佳紋絲不動,“安德留沙同學,我父親是沙哈耶夫少將,是紅軍的司令員!”說完將安德留沙放下來,深喘了幾口氣說,你們家的軍銜加在一起沒有我們家的高,因此,你必須服從我的命令!他轉向敏揚,自言自語道,如何懲罰他呢?
“上尉同誌,讓他學牛叫!”一個臉上長著雀斑的男生興奮地說,“眸……”“好主意,還有呢?”“讓他圍著操場跑十圈兒!”一個女生說,“讓他累得站不起來。”
“還有什麼好辦法?”
“讓他跟政委說一聲,派輛吉普車拉我們兜風,我還沒坐過德國吉普呢。”雀斑男生尖叫著,“嗚,多神氣呀……”
“你呢?”瓦洛佳看著敏揚,幫她擦掉鼻尖兒上的汗珠,“小家夥,說說你的主意。”
“我?”敏揚吃驚地看著瓦洛佳,又看看安德留沙。安德留沙緊張地瞪著限睛,仿佛等待著判決。敏揚舔了下嘴唇,笑著說,讓他學說中國話,一句也行。
“中國話?”所有人都愣了,不明白敏揚想千什麼。
“是啊,讓安德留沙同學道歉。”敏揚又舔了下嘴唇,“讓他說中國話。”
“好主意!我命令你立即執行!”瓦洛佳忍著笑,“懲罰開始月予利隊出列!”
敏揚走到安德留沙麵前,用中文說,對不起!
“最不氣!”安德留沙沒有想到敏揚的懲罰這樣簡單,他認真地模仿著。
“我該死!”
“我蓋絲!”
“我是大混蛋!”
“我係打黃蛋!”
“我是法西斯蒂!”
“我係……”安德留沙疑惑地問,“法西斯蒂?”
敏揚轉過臉,好半天才說,上尉同誌,懲罰完畢。所有人都注視著敏揚,不明白她都說了些什麼。隻有安德留沙還在重複著,我係打黃蛋!敏揚終於忍不住,捂著嘴巴笑得前仰後合。
1969年前後,中蘇邊境發生了多次武裝衝突,安德留沙作為蘇軍邊防部隊的戰士參加了戰鬥。後來,他對敏揚和莫傑斯特發誓,自己沒有打死過一個中國人。讓他痛不欲生的是,在一次衝突中他的塞丸被中國人捏碎了。從此以後,烏雲籠罩了他生命的天空,安德留沙變得像他父親一樣頹廢。聽了他的敘述,敏揚淚流滿麵……
3
這天上午,敏揚和安德留沙等人被老師喊出來,索菲婭校長親自帶他們到操場上站隊。這時,瓦洛佳開著一輛吉普車衝進來。緊跟著後麵又一輛吉普車駛進操場。男生們的眼睛直勾勾地瞄著瓦洛佳開的那輛車,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的車,據說是在德國柏林繳獲的,他們做夢都想坐一回。瓦洛佳下車後,若無其事地朝車輪踢了幾腳。男生們心疼地瞪著他,仿佛踢著了自己。瓦洛佳說,女生上這輛車,男生上後麵的那輛。他的話音剛落,引起一片抗議聲。安德留沙急得流出了眼淚。瓦洛佳笑了,搖著腦袋說,那麼,女生上後麵的車,小混蛋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