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沒事了,很快就會好的。”瓦洛佳轉向醫生,“沒事的,藥物……”
“藥?”玉卿吃驚地看著醫生,她聽懂了這個詞。
“親愛的,讓我去辦吧。”瓦洛佳疾速朝大門走去,拳頭握得緊緊的,看得出他很激動,仿佛隨時要和誰決鬥似的。
醫生憂鬱地望了一眼玉卿,輕輕地搖了搖頭,轉身進了急救室。走廊裏隻剩下玉卿和另外兩個等著看病的軍人。沒一會兒,醫生從急救室裏出來,走到玉卿麵前,嚴肅地說,我們正在全力搶救。聽了這話,玉卿終於撐不住,身上歪向一邊。兩個軍人一把將她抄起,扶到長椅上坐下。
“醫生,發生了什麼?”其中一個問。
“藥……洗……”醫生匆匆忙忙說了句,不安地看著玉卿,朝她做了個手勢,又進了急救室。軍官坐在玉卿身邊,耐心地解釋,比劃著心髒部位。玉卿也聽不明白。她一遍遍念著“阿彌陀佛”。她相信阿彌陀佛是護身符,她不會輕易動用這個無往不勝的神靈,她祈求佛祖保佑孩子平安。
長時間的沉寂終於被打破了,走廊那頭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瓦洛佳礴著安德留沙的衣服領子朝這邊拖。安德留沙抓著瓦洛佳的胳膊,快速地辯解著。後麵跟著安菲婭老師,一邊緊跟著一邊扯著瓦洛佳的手。
“你這個混蛋!”瓦洛佳狠狠地把安德留沙墩在玉卿麵前,“這個混蛋幹得好事!”
安菲婭樓過安德留沙的肩膀,眼裏蒙著一層淚水。醫生從急救室裏出來,招呼瓦洛佳進了辦公室。玉卿想不通敏揚的病和安德留沙有什麼關係,她愣愣地看著每個人,希望從他們的臉上找出答案。安德留沙垂著腦瓜,不停地抹眼淚。一會兒,醫生和瓦洛佳走出辦公室,醫生一把掐住安德留沙的脖子,厲聲質問。安德留沙吞吞吐吐地說著,每當他猶豫的時候,瓦洛佳就會朝他的後腦勺拍一巴掌。安菲婭擋在安德留沙身前,緊緊抓著瓦洛佳的手。醫生問了幾句,臉色變得平和起來,後來幹脆一邊聽一邊笑。
“一切都會好的。”醫生苦笑著搖了搖頭,朝急救室走去。
旁邊的軍人自言自語地說,這孩子簡直是個魔鬼!他朝玉卿說,安全,孩子安全。他的眉毛和肩膀都在挪動,努力表達著他的意思。玉卿聽懂了,感激地點著頭,又感激地看著瓦洛佳。瓦洛佳的得力相助讓玉卿鬆了口氣,她甚至忘記了阿彌陀佛,從某種意義上說,瓦洛佳就是她的阿彌陀佛。
這時候,謝爾蓋從走廊那頭一溜兒小跑地來了,玉卿迎上去和他握了手。謝爾蓋又喊出醫生,詢問了敏揚的病情,醫生簡單說了幾句後又鑽進急救室。謝爾蓋鐵青著臉,看了每個人一眼,最後,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兒子。
“卑鄙的……家夥!”謝爾蓋朝兒子咆哮著,“卑鄙!”
“爸爸!”安德留沙撲到謝爾蓋的懷裏,“爸爸,我不允許你喜歡敏揚,我和媽媽都不允許你喜歡敏揚和她的媽媽!”雖然安德留沙的語速很快,玉卿卻聽明白了。她看了一眼瓦洛佳。瓦洛佳朝她聳了聳肩膀,居然扮了個鬼臉兒。“爸爸,我和媽媽需要你!”安德留沙稚嫩的聲音在走廊裏回響。
“卑鄙!”謝爾蓋後撤了一步,扇了兒子一個耳光,“狗雜鍾,和你媽媽一樣卑鄙,卑鄙的家夥!”他伸手還要打,忽然,他的身子僵硬了,如同被子彈擊中了一般。他的眼裏充滿了恐懼,似乎從不遠處襲來一股寒流——極冷極冷的寒流。
安德留沙張著胳膊跑過去,邊跑邊喊,媽媽,請不要責怪爸爸。走廊的一頭站著瓦蓮京娜少將。她的身體被肥大的軍服裹著,仿佛是一個掛衣服的架子似的,這一瞬間,瓦蓮京娜從上到下沒有一點兒生命的氣息。她猶豫了一下,慢慢地移動著腳步。她的臉上露著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一雙閃著光亮的大皮靴一前一後地朝這邊挪動,水泥地麵上發出哢哢的腳步聲,猶如踩在別人的心尖兒上。兩個軍人規規矩矩地站起來,向她敬禮。
“玉!”她走到玉卿麵前,皺著眉頭說,“玉,我很抱歉。”
玉卿張著嘴,沒有說話,意識到狂風暴雨很快就要來臨,她要積攢抵抗風雨的能量。
“安德留沙給魚裏放了藥。”她盡量緩慢地說,“放了藥,我的可以睡覺的藥。”她雙手放在腦瓜的一側,表示睡覺的意思,“玉,你的女兒不會有任何傷害的。”
“知道了。”
“你能原涼安德留沙嗎?”
“為什麼不呢?”玉卿勉強回了一句。
“很好!”瓦蓮京娜扭頭看了一眼謝爾蓋,又走到瓦洛佳的身邊,“瓦沙,你還好嗎?”
“政委同誌,我很好!”
“你還沒有回到你的部隊?”
“是的,我還沒有接到歸隊命令!”
“哦,是嗎?”瓦蓮京娜聳了聳肩膀,“你哪裏知道,命令躺在我的抽屜裏睡大覺呢。”
瓦洛佳吃驚地看著她,瓦蓮京娜淺淺地笑了笑,小聲說,抓住玉吧,緊緊抓住她,不要讓她像魚一樣溜走。說到這兒,她摸了下尖尖的鼻子,皺著眉頭看了玉卿一眼,冷冷地說,因為,我討厭她。瓦洛佳不服氣地問,為什麼要討厭她?瓦蓮京娜慢吞吞地說,因為她漂亮,對,很漂亮,我討厭這個東方美人!瓦洛佳輕鬆地說,政委同誌,我同愈您對玉卿同誌的評價——東方美人!
“不,這是我丈夫的評價。”她繼續摸著尖鼻子,輕聲說,“她把謝爾蓋那顆脆弱的心偷走了!”瓦蓮京娜轉過身,看著謝爾蓋,其他人隻能看到她瘦削的後背,“可憐的謝爾蓋已經被魔鬼俘虜了,他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忘記了自己是一個蘇軍少尉;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受人尊敬的紅軍政委的丈夫;更忘記了自己是親愛的安德留沙的父親。他都忘記了,他被魔鬼俘虜了。”
“不!”謝爾蓋挺直了胸膛,嘴唇哆嗦著,“這不是事實,你編造謊言!”
“親愛的少尉。”瓦蓮京娜側過身,在丈夫的麵前來回踱著,“條例上規定你可以這樣和將軍說話嗎?”
“不!”謝爾蓋大聲地說,“在我的眼裏,你不是將軍。”
“哦?我不是將軍?”
“是的,在我的眼裏,你是令人討厭的伐木工的女兒瓦蓮京娜。”
“少尉!”瓦洛佳急忙打斷了謝爾蓋的話,“少尉,按照條例,你必須要得到懲罰。政委同誌,讓我來執行吧。”瓦洛佳伸出手,·準備將謝爾蓋拉走。‘。不,不,親愛的瓦沙,他說得一點,L都沒錯,相反,我很喜歡聽他這麼{說,他以前從來沒有這麼說過。”瓦蓮京娜一隻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捏著謝爾蓋的翹胡子。
“我不說了!”謝爾蓋流下了眼淚,淚水鑽進胡子裏。他倔強地搖著腦袋,“我不說!”
“嗯,讓我說吧,少尉同誌,你願意聽嗎?瓦沙,安菲婭,你們願意聽嗎?”沒有人敢回答她的話,那兩個嚇壞了的軍人依然做著敬禮的姿勢,驚恐地看著這一幕。瓦蓮京娜發現了,走過去,回了禮。兩個人放下手,匆匆走了。“是的,我沒有別的姑娘那麼漂亮,是下賤的伐木工的女兒。你,謝爾蓋耶維奇是驕傲的、優秀的畫家,如果有足夠的運氣,你完全可以成為和施瑪尼諾夫、杜賓斯基、普洛洛柯夫同列的優秀畫家。可是,親愛的少尉,這一切並不能表明我不是你的妻子。我,瓦蓮京娜·謝爾蓋耶夫娜是你的妻子,他,安德留沙是你的兒子。”瓦蓮京娜緩了緩,掏出手絹擰著鼻子,“紅軍條例中是沒有丈夫必須忠於妻子的規定,不過,少尉同誌,你準備送給妻子和兒子什麼?是幸福的花兒還是悲傷的眼淚?難道就為了這個女人?”她沒有回頭,卻準確地指向了玉卿,“她美麗得讓人心碎,你明白嗎?她讓我心碎!”
“別說了。”謝爾蓋一把抱住兒子,羞愧地垂下了腦瓜,“別說了,瓦蓮京娜,求你別說了。”
瓦蓮京娜回過腦瓜,對玉卿說,玉,我很奇怪,莫裏申科上尉竟敢繼續收留你。
“政委同誌,這是我的主意。”瓦洛佳連忙說,“我懇求莫裏申科上尉這麼做的。您知道的,玉卿同誌這些年一直和紅軍在一起工作,我們沒有理由拋棄她。”
“以前,我不這麼認為。現在我同意你的觀點,瓦沙,怎麼辦好呢?”她自言自語地說,忽然孩子般地眨了下眼睛,“為了少尉不背叛我,為了我們一家的幸福,我得好好考慮一下玉同誌的未來了。”
“瓦蓮京娜!”謝爾蓋痛苦地喊了一聲,“求你,不要說了。”
“少尉,是什麼讓你的眼淚流個不停呢?難道就是因為這個東方美人?”瓦蓮京娜指了一下神魂不定的安菲婭,咬著牙說,少尉同誌,去問問你兒子的老師,這樣做值得不值得。安菲婭嚇了一跳,慌忙垂下腦瓜,雙手絞著裙邊。
“政委同誌!”玉卿靠近了一步。瓦洛佳迅速擋在她和瓦蓮京娜之間,示意她不要說下去。“政委同誌,我可以說……”
“你?”瓦蓮京娜驚奇地打量她,“哦,你的發音很準確。”
“我不是……女人!”
“不是女人?你不是女人?”
“我不是……那個……那個……女人!”玉卿搜索著詞彙,“我是個……中國女人,我……不愛……謝爾蓋。政委同誌,如果您……亂叫,我要戰鬥!”瓦蓮京娜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玉卿甩開了瓦洛佳伸過來的手,“還有你,瓦沙,我並不是你的……”
“我的?”瓦洛佳指著自己的胸口,“你是我的,親愛的,我愛你勝過一切!”
玉卿沒有說話,手在微微發抖。
“親愛的瓦蓮京娜,沒事吧,嚇死我了。”索菲婭校長跑過來,身上的肉上下顛著,“沒事吧,安德留沙,你又讓我操心了。沒事吧,敏揚她沒事吧?”
“一切都正常了。”安菲婭小聲地說。
“安德留沙,可憐的孩子,我要懲罰你了。”索菲婭摟著安德留沙的肩膀,一點兒也看不出她有多麼生氣。“敏揚在哪兒?我要見見我的孩子。”
醫生從急救室出來,朝瓦蓮京娜敬禮。瓦蓮京娜沒有表情,醫生大聲說,報告將軍同誌,小孩兒已經脫離危險了。看每個人都長舒了一口氣,他像打了勝仗似的,眉飛色舞地說,各位請注意,小家夥餓壞了。玉卿流下了眼淚。瓦洛佳抱起玉卿,轉了一圈兒。瓦蓮京娜淡淡地說,瓦沙,明天,不,今天,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她頓了頓,抿著嘴唇說,你到軍人俱樂部接替莫裏申科上尉的工作吧。瓦洛佳吃驚地問,莫裏申科上尉什麼錯也沒有,為什麼要撤換他呢?瓦蓮京娜沒有說話,繼續朝大門口走去。安德留沙喊了聲,媽媽。她頓了頓,還是沒有回頭。謝爾蓋扯著兒子的手,站在一邊。安菲婭在索菲婭的手掌上寫著字,索菲婭校長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嚴肅。
“祝福你,小家夥沒事了!”醫生由衷地對瓦洛佳說,“不過,得罪了將軍,會讓你吃苦頭的。”
“為什麼?”瓦洛佳嘟咬了一句,“我為什麼要得罪將軍呢?”
瓦蓮京娜刺耳的腳步聲算是回答了。
幾十年以後,敏揚成了富豪。她多次去俄羅斯旅行,她努力去尋找著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親人們,她偶然間找到了安菲婭老師。安菲婭當時已經退休,因蘇聯解體造成的動蕩,她的生活很是拮據,如果不是因為一件偽劣的中國製造的羽絨服,她和敏揚根本不可能見麵。這件羽絨服差一點兒讓她絕望。敏揚誠懇地道歉後又送給她一件名牌羽絨服,兩個人深談了一次。也就是那次會麵,觸動了敏揚內心柔軟的溫情,於是才有了後麵的“愛心基金”。敏揚多次對莫傑斯特交代,她死以後,所有遺產全都納人基金管理。基金的宗旨就是無論父親國還是母親國的人民,一旦需要,就要傾力相助。敏揚看著莫傑斯特把她的話變成了正規文件,才放下心。她遺憾的是安菲婭老師沒能看到這一天,否則,她不會那麼仇視一中國人的。
7
太陽從大山的缺口處噴出了幾條長長的光束,落在海裏,搖曳著,如同仙女舞動著的長袖兒。海麵上閃著一道紫光,由遠至近,仿佛架了座彩虹橋。一排排海浪翻滾而來,拍在礁石上,發出砰砰的響聲。響聲過後,礁石後麵吐出一串串白色的泡沫。岸邊的幾艘小艇被撞得歪歪扭扭,受氣包似的硬撐著。瓦洛佳扯著玉卿,踏著墊腳的小船上了一艘稍大一點兒的艇上。船舷邊的水手扶著欄杆朝大山眺望。另一邊傳來了悅耳的琴聲,玉卿仰著脖子細聽,琴聲低沉婉轉,沒一會兒便戛然而止。瓦洛佳朝著陽光高聲呼喊,玉卿也揚手跟著喊,夕陽無限好!身邊的蘇聯人都朝她笑,玉卿羞澀地說,隻是近黃昏。
隨著一陣汽笛聲,他們的幸福之旅開始了。小艇載著二十幾個遊客朝大海深處的小島駛去。他們都是優秀的布爾什維克,在各自的崗位上做出了成績,享受著組織上給予的度假獎勵。瓦洛佳和玉卿被瓦蓮京娜政委特批作為其中的一員享受著難得的假期,對此待遇,他們仿佛身人夢境。一個小時以後,小艇靠上碼頭,島上的水兵幫忙係著纜繩。迫不及待的姑娘們朝淳樸的水兵們熱情地打著招呼。水兵們紛紛跳進水裏,迎上去握住了姑娘們的手,扶她們下船。瓦洛佳攬著玉卿的腰,小心地帶她下了船,回過腦瓜朝大海喊,隻是……隻是……
“隻……是……近……黃……昏。”玉卿一字一頓地說,俯身抓起一把沙子,朝大海揚去。
不遠處有一排營房,屋簷下站著一群水兵,兩股人群彙合在一起。很快,手風琴奏起了歡快的舞曲。瓦洛佳脫掉皮鞋,光著腳和玉卿跳,軟軟的細沙不時埋了腳躁,打亂了節奏,舞場上笑聲一片。一曲終了,瓦洛佳跑到屋裏,捧回一堆吃的東西,居然還有一瓶伏特加酒。他把晾著的魚網拽下來,讓玉卿坐在魚網上,把食物堆在身邊,玉卿吃了幾塊兒煎刀魚。瓦洛佳忽然拽起玉卿,把食物抱在懷裏,提著鞋子轉到營房後麵。他把食物放到一棵樹下,又貓腰回去,再回來時,背了一捆魚網。
“我們要幹什麼?”玉卿不會說“捕魚”這個詞,指著魚網說,“魚?”
“不,我在給我們一個家園。”瓦洛佳把魚網卸下,鋪在樹下,仰八叉倒在網上,四肢盡量攤長,形成一個漢字“大”的造型。玉卿笑著把一根兒醃黃瓜塞到他的嘴裏。瓦洛佳伸手將她拉過來,玉卿叫了一聲,轉而看見了昏黃的天空。他們躺在魚網上接吻,滾到草地上擁抱,變成了兩條嬉戲的魚。他們心醉神迷,多少年來沒敢想像的夢終於實現了。這裏就是人間最美麗的樂園,這裏更是夢裏最溫暖的家園。他們像一對兒貪婪的孩童,親熱一陣後又四處尋覓。他們並不是頭一次看到樹木、芳草,也不是頭一次聽到微風吹動著樹葉發出潺潺的流水般的聲音,他們的確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心情去欣賞,以前的以前哪兒去了?
營房那邊的天空猛地亮了,簧火映紅了半邊天。琴聲熱烈而奔放,年輕人的歌聲輕快而詼諧,瓦洛佳和玉卿身上的血液隨著樂曲聲急速流淌著。他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周圍,也不再尋覓。黑夜來臨之前,在一遍遍親熱之後他們豎著耳朵聆聽著另一邊的歡樂。
夜裏,他們回到營房那邊,發現聳火已經娜盡了。
“人呢?都到哪兒去了?”玉卿輕聲問,“我們怎麼辦?”瓦洛佳捂住了玉卿的嘴,不讓她出聲。他們踩著軟軟的沙子走到海邊,找了條小船。玉卿有點兒不放心,小聲問,我們要離開嗎?
“除非我們想喂飽大海裏的魚。”瓦洛佳跳上小船,伸手把玉卿抱到船上,瓦洛佳挨著她坐下,“這就是我們的床。”他吻了她的嘴唇,閃在一旁輕輕地笑。玉卿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笑,瓦洛佳指了指礁石那邊,有個哨兵正朝這邊望。他們藏在陰影裏,哨兵的手電光柱晃了幾下就關了。瓦洛佳解開纜繩,又從別的船上找來兩把槳,回到船裏,劃了一下,槳架嘎吱嘎吱地響,仿佛打著音樂拍子。哨兵再次打開手電,光柱照在他們身上。
“你們要千什麼?”
“噓!”瓦洛佳輕聲說,“士兵同誌,我們想找個更安靜的地方喝兩杯。”
手電關了,一切重新進人安靜狀態。小船繞著海岸線緩緩漂蕩,月亮從雲層中露出來,海麵上明亮了許多。瓦洛佳笑著,無聲地笑著,雙手劃動著,一隻腳伸過來觸碰玉卿的腳。船劃向了小島的另一邊,陡峭的懸崖大半隱藏在更深的黑影裏。瓦洛佳忽然大叫一聲,玉卿,我們應該做點兒什麼了,沒有人打攪我們了。玉卿嚇了一跳,四下望著,才明白這兒不會有人打攪了。
“你瞧。”玉卿指著月亮,“它還在呢。”
“你是說月亮?”瓦洛佳仰臉看著月亮,變了一個聲調——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隻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
勾起你的憂傷
等到那大雪紛飛
……
等到別人
不再把親人盼望
你可要等下去啊
……
千萬不要同他們一起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
玉卿也隻能聽懂這些。她握住了瓦洛佳的手,羞澀地說,瓦沙,我永遠永遠等著你!又急著說,用我的生命等,死了……等。瓦洛佳放下漿,把玉卿擁在懷裏,喃喃地說,等我。他們盡情享受著這個美妙的夜晚,肆無忌憚地大聲說笑。海天一線,他們像一對兒多嘴的仙人,在寂寥的夜空下傾訴著愛情。玉卿朗誦詩歌,吟誦著唐詩宋詞,甚至還有日本詩歌,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夢更長久一些。她唱起歌來,唱著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歌,唱著自己也唱不準的小曲兒。柔美的歌聲撒在海麵上,隨著一陣輕風吹散。瓦洛佳著了迷一樣聽著,好像有一雙翅膀在身邊撲撲地舞動著,由遠至近,由近漸遠。
月亮從雲層中再次探出腦瓜,照在玉卿的臉上,她的裙子攤開著,宛如盛開著的蓮花。在瓦洛佳的眼裏,玉卿如夢似幻,如若海上仙女。
8
安德留沙見敏揚走進教室,興奮地蹦起來,手裏擎著一本畫報亂嚷嚷。敏揚瞪了一眼,沒有理他。安德留沙激動地翻開一頁讓她看。敏揚把腦瓜扭到一邊。安德留沙急著把畫報舉到她眼前,敏揚又扭到另一邊。
“敏揚,你看這是誰?”安德留沙的臉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他不停地尖叫著,“你看,這不是你是誰?”同學們紛紛圍過來,突然發出一陣驚呼。“是敏揚,是她,看她的鼻子!”安德留沙擎著畫報,站在凳子上喊,你們看,不是敏揚是誰?
“卑鄙!”敏揚仰著臉罵,“卑鄙的家夥!”
“敏揚,我不是要惹你生氣,這上麵畫的是你!”
敏揚氣得跺著腳,捂著臉哭了。安菲婭老師抱著課本進來,朝安德留沙擺了擺手,安德留沙從凳子上跳下,揚著畫報說,老師,這上麵有敏揚同學。安菲婭老師走過來,看了敏揚一眼,將畫報奪過去,沉著臉說,安德留沙,你又惹敏揚不高興了。說著,轉身朝講台走,一邊走一邊看,突然,她一聲尖叫,連忙用畫報遮住了嘴巴,轉過腦瓜,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又抓起畫報,看過了,慌慌張張朝外麵跑。
“不騙你的,敏揚,騙你我就不是布爾什維克的兒子。”安德留沙誠懇地說,“敏揚,我不會再惹你哭了。”
安菲婭和索菲婭校長一前一後走進教室.屋裏頓時安靜下來。索菲婭校長走、到敏揚身邊,一把將她樓在懷裏,心疼地說,你個小傻瓜啊,瞧你有多幸運。她俯下身,一個勁兒地親敏揚的額頭。敏揚惜惜懂懂猶如做夢一般。安菲婭老師把畫報伸過來給她看,一幅油畫呈現在眼前,一個中國人和一個蘇聯人舉著一個小女孩兒。不用問,這個女孩以沈是自己一一笑得多開心,手上的花似乎也笑開了。
“敏揚,我的小甜甜,全蘇聯人民,不,全世界人民都看到了你。我的小甜甜呀。”索菲婭校長激動得不知說點兒什麼才好,說幾句就捧著敏揚的腦瓜親一口。
那天上午,校園裏到處都充滿著笑聲,各班級的同學蜂擁而來,從窗戶上、門縫裏看她。敏揚一心盼著下課,盼著回家,她太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媽媽了,媽媽一定會樂瘋了。中午,操場上駛來一輛卡車,士兵們沿著走廊布好了替衛,接著開進來幾輛吉普車。安德留沙眼尖,趴在窗戶上喊,我媽媽來了!索菲婭校長緊趕著迎出去。不一會兒,她帶著一大幫軍官進來。安菲婭老師帶頭鼓掌,敏揚一目劇就認出了走在頭裏的沙哈耶夫將軍。將軍看到了安德留沙,轉過頭和瓦蓮京娜笑了笑,走過去,朝安德留沙的腦瓜上彈了一個響指。人們笑開了,安德留沙揉著腦瓜皮也跟著笑。
“蠢貨,你把安眠藥放到煎魚裏麵了?”沙哈耶夫將軍朝安德留沙的腦門又彈了一下,“蠢貨,等著讓我來教訓你!”
“司令員同誌,我保證不再淘氣了!”安德留沙大聲說,“可是,我不是蠢貨!”
“哦?”沙哈耶夫將軍已經走開了,轉過身,伸手朝安德留沙的腦門上彈了一下,“蠢貨!”
瓦蓮京娜出神地看著敏揚,敏揚有些怕她,不敢和她對視。
“我怎麼沒見到蘇中友誼的紐帶?”沙哈耶夫將軍自言自語道,“小寶貝兒在哪裏?紐帶!蘇中友誼的紐帶!”軍官們忍著笑,女人們都躁紅了臉,隻有瓦蓮京娜的表情還是那麼沉著。“喂,小寶貝兒,‘蘇中友誼的紐帶’!”沙哈耶夫將軍突然發現敏揚就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俯下身,仔細地端詳著敏揚的臉,“寶貝兒,你想得到什麼獎賞?”
“我?”敏揚吃驚地問,“您是在問我嗎?”
“不是你是誰?”沙哈耶夫將軍站直了,朝一幫子軍官說,最高統帥部命令,我們一定要加強蘇中兩軍、軍民之間的友誼。這個小家夥就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她受到了蘇共和中共兩黨領導人的高度重視,她是我們的寶貝兒,是紐帶!接著,轉過臉問,寶貝兒,你想得到什麼樣的獎賞?
“要什麼都可以嗎?”敏揚的心跳加快,隻是不知道說出來好不好。直覺告訴她,如果此時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她舔了下嘴唇,大著膽子問,您是勺,,說,要什麼您都能答應嗎?
“寶貝兒,我以布爾什維克的名義發哲,隻要能辦到,都會盡力滿足你。”沙哈耶夫將軍認真地說。
“讓她說說看!”瓦蓮京娜湊前了一步,“司令員同誌,讓我們先聽聽她的想法,然後再作決定。.’’
“那好吧,寶貝兒,我們聽政委的。”沙哈耶夫將軍調皮地眨眨眼睛。敏揚翻動著書本,看著一幅蘇聯的城市圖畫,眼睫毛頻頻閃著,似乎很難開口。“怎麼?想到莫斯科嗎?”沙哈耶夫將軍拿過書,翻看著,“這個恐怕不行,如果到遠東的赤塔城,我能滿足你的要求。”
“不,司令員同誌,我哪兒也不想去。”敏揚揚起臉,“我隻有一個請求。”
“說吧。”
“寶貝兒……”索菲婭校長緊張地喊了一聲,看著沙哈耶夫將軍的臉色,小心地說,“寶貝兒,司令員同誌很忙,我們不要耽誤他的時間,好嗎?”
“司令員同誌,請答應瓦洛佳和我媽媽結婚吧。”敏揚終於說了出來,“我知道瓦洛佳是您的兒子。”
“什麼,你媽媽要和瓦沙結婚?”將軍怔住了,不相信似的問,“你媽媽要和他結婚?你替你媽媽索要我的瓦沙?不行,寶貝兒,瓦洛佳上尉是個軍人,等戰爭結束了,才能讓他給你媽媽當仆人。”
“不,司令員同誌,我們不是要他當仆人。”敏揚的腦門上蒙了一層汗珠,她猛地站起來說,“請您下命令讓他們結婚吧。”
“等戰爭結束了再說。”
“司令員同誌,戰爭不是結束了嗎?”
“哦?寶貝兒,在我的眼裏,也許戰爭才剛剛開始。瓦洛佳上尉目前必須要忠於蘇聯,保衛蘇聯,和你媽媽結婚不是他的義務。”
“司令員同誌,求求您,讓他們結婚吧,他們就要等不及了。”
沙哈耶夫將軍看著敏揚,臉色變得灰暗。索菲婭校長湊過來,表情尷尬地說,司令員同誌,您看……沙哈耶夫將軍轉身走了幾步,沒有說話。回過身,又走回來,手掌輕輕撂在敏揚的肩膀上,敏揚撐不住,撲通一聲坐下了。
“司令員同誌,布爾什維克是不能違背諾言的!”安德留沙大聲說,“違背諾言的人才是蠢貨!”
將軍轉過腦瓜,鷹一樣犀利的目光射過去,安德留沙幾乎要窒息了,慌忙坐下來,再也不敢亂說了。將軍搖了搖頭,沮喪地說,政委,我們走吧?瓦蓮京娜點了點頭,依然麵無表情。沙哈耶夫將軍看了一眼敏揚,敏揚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來。將軍想說點兒什麼,輕輕地歎了口氣,最終還是沒有說。索菲婭校長跟在後麵,抱歉地說,司令員同誌,我得狠狠批評這孩子了,司令員同誌,請您批評我吧。
將軍一行出去後,敏揚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趴在桌上使勁兒地哭了。
9
傍晚,雨夾著風而來,窗戶上傳來乒乓的響聲,沒一會兒,雨下得更猛了,還起了一陣狂風。敏揚靠在沙發上看小人兒書.瓦洛佳拆開手風琴,一門心思擦著零件。玉卿輕輕踢了下他的腿。
“喂,開飯了。”她又踢了一下,“聽見沒有?開飯了!”
瓦洛佳噢了一聲,還在低頭擦零件。
“大叔,開飯了!”敏揚跳下沙發,對著瓦洛佳的耳朵喊,“開……飯!”
瓦洛佳假裝恐懼的樣子,身子哆嗦著,使勁兒揉著耳朵。敏揚咯咯地笑,玉卿也忍不住笑了。
“該死的,把我的耳朵都震聾了。”
“你說什麼?”敏揚的一隻手放在耳邊,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躬著身子說,寶貝兒,大點兒聲,我老瓦沙是個聾子,該死的聾子!瓦洛佳一把將敏揚抓起來,拋向空中。敏揚驚叫著,屋子裏響著歡快的笑聲。瓦洛佳把她放下來,敏揚還沒鬧夠,伸手癢他,手還沒伸過去,自己先笑軟了。瓦洛佳把零件推到一邊,騰出桌麵。玉卿把盤子放在桌上,又進了廚房。不一會兒,端出麵包和香腸,瓦洛佳抓了一塊兒塞進嘴裏。
“敏揚,癢他!”玉卿嚷著,“看他還敢饞嘴!”
瓦洛佳和敏揚鬧成一團,玉卿找了塊兒布放到地板上,把手風琴零件搬了過去。
“親愛的,快來吧。”瓦洛佳拿著餐刀敲著盤子,“敏揚,我們一起喊,親愛的,快來吧。”
“親愛的,吃飯吧!”敏揚笑得前仰後合。瓦洛佳敲著盤子跟著喊,親愛的,吃飯吧!玉卿走過來,朝瓦洛佳的額頭點了一下說,叫花子!
“腳滑直?”
“對,腳滑直!”敏揚模仿著瓦洛佳的發音,笑著說,“把你的臭腳抨直了!”
玉卿剛坐下來,瓦洛佳擠眉弄眼,討好地朝她笑。玉卿瞪了一眼,還是到廚房拎回一瓶伏特加。瓦洛佳大聲叫好,差一點兒把盤子敲碎了。玉卿給他倒了一杯。瓦洛佳舉著杯子,急著說,幹杯,腳滑直!一仰脖,一杯酒倒進肚子裏。門口有了響動,好像有人敲17。玉卿看了一目,黑漆漆的窗夕卜,風雨,卜在玻璃上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她懷疑聽錯了。
“媽媽,有人敲門。”敏揚跳起來,跑去開門。
“這麼大的雨,誰會來?”玉卿搖了搖頭,用俄語說,“瓦沙,你得少喝一點兒。”
“腳滑直,我再喝一杯。”瓦洛佳又倒了一杯,玉卿伸手去奪酒瓶,瓦洛佳扭過身子,孩子似的把酒瓶夾在兩腿中間,“玉卿,伏特加是最好的禮物,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東西就是伏特加。”
“媽媽!”敏揚驚奇地喊,“媽媽,快來呀!”
玉卿放開瓦洛佳,走到門口,猛地愣住了。門外黑壓壓地站了許多人。其中一個走了進來,掀起雨衣上的帽子,微笑著問,蘇中友誼的紐帶,看看誰來了?沙哈耶夫將軍一邊說著一邊脫雨衣,忽然板著臉問,寶貝兒,不歡迎嗎?敏揚看了一眼媽媽,玉卿的嘴唇哆嗦著,輕聲嘟嚷了一句,這麼大的雨,您怎麼來了?她連忙幫司令員脫下雨衣,掛在衣服架上。
“請說俄語好嗎?”沙哈耶夫將軍摘下軍帽遞給她,轉身把門關上。玉卿看得清清楚楚,門外站著一群軍人。將軍擦著頭發,若有所思地對玉卿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玉卿端詳著將軍,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突然,她哆嗦了一下,看見了一道鷹一樣犀利的目光,她堅信自己見過這雙眼睛。她下意識地說,我……好像見過您。
“我說的嘛,我們應該是老朋友了。”將軍微笑著說,“不過,我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你。”
“請這邊來。”玉卿伸了一下手,朝裏麵讓著。瓦洛佳臉色蒼白,手裏擎著酒杯,如同塑像一般。
“哦,我的兒子,是你嗎?”沙哈耶夫的目光落在瓦洛佳的身上,“哦,是該喝一杯了,該死的天氣。怎麼,你不打算邀請父親喝上一杯嗎?”將軍走過去,打量著屋子。
瓦洛佳跳起來,朝父親舉手敬禮,然後,請父親坐在他的位置上。玉卿握著女兒的手站在一旁,沙哈耶夫將軍坐下後,朝敏揚招了招手,慈祥地說,寶貝兒,到我身邊來。敏揚遲疑了一下,跑到將軍身邊。將軍把她放到腿上,刮著她的鼻子,小聲問,寶貝兒,看我給你帶什麼禮物了?說著,摸出了一枚胸章,在手裏掂了掂,若有所思地說,寶貝兒,這東西跟了我幾十年,比我的眼晴還珍貴,送給你吧。
“父親!”瓦洛佳試圖奪回去,“這是我母親的胸章。”
“是的.是你母親的。”沙哈耶夫將軍把胸章放到敏揚的手裏,“她的兒子不要我這個父親了,還留著幹什麼?”
“父親!”瓦洛佳痛苦地扯著頭發,“父親,求您不要這麼說。”
“親愛的兒子,給我拿個杯子好嗎?”
玉卿聽明白了,跑進廚房,洗了杯子,用毛巾仔細地擦,對著燈光照了又照。
“玉卿,你掉進池子裏了嗎?”瓦洛佳惱火地喊,“杯子,快給父親拿杯子!”
玉卿慌忙回來,把杯子遞給將軍。瓦洛佳給父親倒了酒。將軍端著酒杯在鼻子下聞。
“父親,幹一杯!”
“我好像聽你說‘腳滑直’,什麼意思?”沙哈耶夫饒有興趣地盯著兒子,“是中國話嗎?”
“是的。”
“哦,果然是中國話,你不懂中國話,卻能和中國人相處?”沙哈耶夫和兒子碰了杯,高聲說,“腳滑直!幹杯!”
“是叫花子,不是腳滑直!”敏揚認真地說,“叫花子就是跟人家要飯吃的意思。”
“乞丐?”
“乞丐?”敏揚不解地看著。
“上尉,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不但當仆人,還當了乞丐,你是在乞求這個女人的愛情嗎?”
“不,爸爸!”瓦洛佳垂下腦瓜,有氣無力地說,“不是這樣的。”
“腳滑直,腳滑直,上尉,請解釋一下,你的偉大的見解?”
“是高興的意思。”玉卿插了一句,“高興,腳滑直!”
“媽媽?”敏揚吃驚地看著她,“不是的,你怎麼可以欺騙司令員?”
“腳滑直?”沙哈耶夫將軍盯著玉卿,“真的嗎?和東方美人在一起,瓦沙當然得腳滑直,我,瓦沙的父親,腳滑直?”
“爸爸,歡迎你來做客,我們腳滑直!”瓦洛佳和父親碰了杯。沙哈耶夫一口喝下,雖然眼晴看著玉卿卻在和兒子說話,他們說得很快,玉卿也聽不明白。沒一會兒,敏揚開始打哈欠,身子搖晃著,歪在將軍的懷裏睡了。玉卿要把女兒抱下來,沙哈耶夫執拗地轉過身,緊緊地樓著,不時地吻著敏揚。敏揚勉強睜眼朝他笑笑。父子倆談了好長時間,沙哈耶夫看起來很激動,不時地拍著桌子。瓦洛佳也很激動,脖子梗梗著朝父親咆哮。敏揚忽然睜開眼睛,一把將司令員的手樓在懷裏。父子倆頓了頓,相互扮了個鬼臉兒,恢複了常態。
“我說過嗎?”將軍有些尷尬,“不過,我沒有動瓦沙一根兒手指頭。”
“可是,我看到您揍他了,把他的腦袋都打出了血。”
“是嗎?”將軍笑了,“寶貝兒,我那麼勇敢?”
“敏揚,你做夢呢。”玉卿擺了擺手,示意女兒不要亂說。
“我什麼都不要,就要瓦洛佳大叔。”
“大叔?”
“我想叫他瓦洛佳爸爸,以後會叫的,現在嘛……”她舔著嘴唇說,“現在他還不夠格。”
“為什麼?”瓦洛佳叉著腰嚇唬道,“快叫爸爸!”
“司令員同誌,我可以叫您一聲爺爺嗎?”
“爺爺?”沙哈耶夫將軍有些扭捏,“你準備給我當拐杖嗎?”
“拐杖?”
“是的,拐杖!”將軍咳嗽了一聲,啞著嗓子說,“我老得不能動的時候需要拐杖。”
“能!”敏揚聽明白了,堅決地說,我還要做一個木頭拐杖,等我不在您身邊的時候您就用木頭拐杖,我在您身邊的時候您就扶著我的肩膀。沙哈耶夫將軍聽得興高采烈,眯著眼晴舉杯一飲而盡。敏揚又說,爺爺,您得答應我一件事。
“不!”沙哈耶夫將軍放下敏揚,站起來拍了拍衣服,表情嚴肅起來,“我很想讓你當我的拐杖,可是……”他掐了掐敏揚的臉蛋,“可是,就這樣吧。”他走到門邊,抓起衣架上的帽子扣在腦瓜上。玉卿幫他穿上雨衣。將軍沒有回頭,輕聲說,腳滑直是乞丐的意思,我懂一些中國話。最後一句是用漢語說的,玉卿的臉紅了。
“你們說什麼呢?”瓦洛佳跟過來,驚訝地問,“爸爸,你會說中國話?”
“上尉同誌,我什麼都沒有說,腳滑直,晚安!”將軍拉開了屋門,樓道裏伸出幾隻手攙住了他。玉卿關了門,長長喘了口氣。瓦洛佳吻著她的頭發,不知該說點兒什麼才好。敏揚也是心事重重。
“梆梆梆!”.又有人敲門。玉卿打開房門,沙哈耶夫站在門口。玉卿猜不出他要做什麼。將軍朝敏揚招了招手。敏揚走過去。將軍把她拉到一邊,小聲說,寶貝兒,爺爺答應了,你可以當拐杖。他和敏揚緊緊貼著臉,拍了下敏揚的小臉蛋兒,輕聲說,遇到困難時可以來找爺爺。
“明白,可是,我媽媽有困難。”敏揚搖著將軍的手,哀求著,“您就讓他們結婚吧!”
“不。”沙哈耶夫搖了搖頭,“也許,爺爺讓你失望了。”
“騙人,我不給您當拐杖啦。”敏揚呱著小嘴,轉身往回走,被將軍一把抓住了。
“好吧,孩子。”將軍看了一眼玉卿,這是他第二次正眼瞧她。在玉卿的感覺中,這一眼遠比第一眼讓她震撼,仿佛是被任性的女兒折磨得沒有辦法、妥協的眼神。將軍貼著敏揚的耳邊,小聲說,隨他們的便好了。
“您再說一遍!”敏揚緊張地說,“我沒聽清楚。”
“寶貝兒,蘇中友誼萬歲!”將軍直了身子,在軍人們的簇擁下走了。
“爺爺!”敏揚追出去,朝他的背影喊,“爺爺,等您走不動的時候,我願意給您當拐杖!”
雨更大了,嘩啦啦地撲過來,撞在樓道上,發出怪異的聲音,敏揚的喊聲淹沒在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