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實在這兒待著,哪兒也別去。”
“不是要跳舞嗎?”
顧嘉慶看了姑娘們一眼,她們都知趣地出去了。顧嘉慶關上門,小聲說,老毛子都喝高了,小心點兒好。聽了這話,雨晴心裏不舒服,生硬地說,今兒是我結婚的日子,我想怎麼高興就怎麼高興!顧嘉慶摸著雨晴的頭發說,今兒也是咱結婚的日子啊。雨晴扭著身子說,我就要跳舞,我就要跳舞。顧嘉慶拍了拍雨晴的臉蛋兒,耐著性子說,你是咱的老婆,得聽話。
雨晴愣住了,呆呆地盯著鏡子,鏡子裏的顧嘉慶顯得有些陌生。她忽然有了那麼一點點的後侮。也許還沒有考慮好呢,怎麼就結婚了呢?從來沒有過的念頭紛至遝來,凝結成一個強烈的信號:我真的可以嫁給他嗎?這個想法像丟進水裏的石子兒一樣泛起了漣漪,一輪接著一輪。雨晴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她暗暗掐了下胳膊,怎麼可以這樣想呢?他是自己的丈夫,真正的丈夫,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的,怎麼可以胡思亂想呢?
門開了,首長和畫家謝爾蓋上尉走進來。顧嘉慶連忙站直了,端端正正地敬禮問好。首長說了好些祝福的話,顧嘉慶一邊點頭一邊看著雨晴笑。謝爾蓋走過來,伸開雙臂擁抱了雨晴,吻著她的頭發,認真地說,今天,你很美麗。首長招呼他們出去跳舞,雨晴沒接茬,垂著腦瓜不動。顧嘉慶勉強笑了笑,也沒動地方。
“你老婆……”謝爾蓋比劃著問,“關禁閉?”
顧嘉慶像觸了電似的,突然朝謝爾蓋嚷起來,嚷來嚷去還是“禁閉”這個詞。謝爾蓋不甘示弱,兩個人像鬥嘴的公雞吵個不停。雨晴擋著顧嘉慶不讓吵,顧嘉慶撥開她,點著謝爾蓋的大鼻子,就差動手開打了。首長的臉色很難看,厲聲說,我命令!都去跳舞!謝爾蓋聽懂了.挺著胸膛挽著雨晴朝外走。顧嘉慶罵了一句,是狗改不了吃屎,首長轉過身,吃驚地看著,顧嘉慶尷尬地撓著頭皮,止紅著臉說,咱是說老毛子。
“別咱……咱的!”首長吼著,“你還像一個共產黨員嗎?一身山林隊的臭毛病!你說,誰是狗,誰改不了吃屎?”
“咱是說,我是說,老毛子是狗!”
“放屁!如果不是看你平常的表現,就衝這句話,我就要把你關起來!”顧嘉慶的臉頓時變得灰白,沒了血色。首長朝外麵揮了下手臂說,顧嘉慶,我命令你出去跳舞,你老婆高興了,就算你過關了!顧嘉慶不明白首長是什麼意思,也不敢問。首長歎了口氣,緩和了語氣說,同誌,你犯錯誤了,政治錯誤,明白嗎?再不醒醒,就要犯大錯了。顧嘉慶身子晃動了一下,梗著脖子問,首長,咱想不明白,咱……不讓老婆跳舞,咋就犯錯誤了?
“你思想上有問題,誰是老毛子,你說清楚了?”首長的臉色很難看,“那是老大哥,懂嗎?我們共產黨人要尊敬人家一輩子。”
顧嘉慶連忙說,懂了,我保證舍了老婆陪大伯子們跳舞。首長勉強笑了笑說,好好的一個姑娘,跟上你算是糟蹋了。等會兒,咱也跟玉卿同誌跳個舞,就不信你把咱也當成狗!
玉卿是雨晴的新名字,前來報到的時候,她隨口說出的,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改成這個名字,仿佛這個名字叫了許多年、起小就叫玉卿似的,那個倒黴的、曆經苦難的“雨晴”被她徹底放棄了。
一名蘇軍軍官拉著手風琴,歡快的曲子從指尖傾瀉出來。他大幅度地搖擺著,仿佛整個身子是一架樂器。雨晴想起第一次見到手風琴時,還把這東西當成了風箱,不由得笑了。被第幾個人邀請了?雨晴記不得,她輕盈地旋轉著,儼然成了舞會上的主角。人們讚歎著雨晴的舞姿,被她的美麗吸引著。她成了舞會上名副其實的主角。顧嘉慶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喬雨晴,她哪是鄉下姑娘,簡直是城裏的時髦女郎。他的心酸酸的,開始痛恨起眼前這個雨晴來,他還是喜歡那個不願說話讓人心疼的雨晴。他不喜歡這個微笑著的隨便和男人們調情的雨晴。
雨晴忘了自己的丈夫,她根本沒有在意他,她的眼裏全都是歡樂的人們,耳朵裏充塞著優雅的舞曲,至於顧嘉慶在哪兒?在幹什麼?那都不是雨晴所要考慮的了。她快樂得無與倫比,她的黑眼睛像剛被洗過的紫葡萄,晶瑩透亮,她的眼角閃著笑意,緊貼兩鬢的黴發散到耳邊,稍微有些蓬起,顯得那麼年輕,那麼漂亮。粉紅色的布拉吉像一團盛開著的水蓮花,腳下的黑皮鞋哢哢地、有節奏地響著。
樂曲停了,雨晴走到桌邊,舞伴兒們圍過來和她說話,圈子裏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顧嘉慶像個局外人,或者說是浮在空中的靈魂。他朝雨晴走去,雨晴並沒有注意到。顧嘉慶拽了拽雨晴的裙子。雨晴不耐煩地說,別弄皺巴了。
手風琴拉起了前奏,雨晴急著把酒杯交給伴娘小張,然後把手伸給了謝爾蓋。顧嘉慶從小張手裏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看到桌上還有一瓶酒,他咬開了瓶蓋仰脖灌下去。沒人關注他,大家都盯著舞池。他像個隱形人一樣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他瞄著雨晴,瞄著她的一舉一動。隨著節奏的加快,雨晴左右搖曳,輕輕滑步,俯仰自如。音樂恰到妙處時,她會露出微笑,朝琴師感激地望一眼。謝爾蓋全神貫注地看著雨晴,單手揚著為她開路,他不時地說幾句,每次說完,雨晴都會笑得一臉燦爛。雨晴的裙子飄開,掠過謝爾蓋半個身子,翩若驚鴻。他們時而手握著手,時而鬆開,完全陶醉在舞蹈的歡樂之中。外單位的男賓放得開,隨便拉過女人就跳,不管人家願意不願意,常常惹得女人們聲聲尖叫。禮堂裏出現了爭吵聲,這些都不能掩蓋雨晴舞姿的優美,很多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沒有人注意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隻有顧嘉慶是個閑人,他四處遊蕩,看到伴娘小張和一個男人撕扯,他擠過去朝那人臉上揍了一拳。從四下裏跑過來幾個人,圍住顧嘉慶就是一頓暴打。禮堂裏亂了套,女人的叫聲淹沒了琴聲。鼇察開了槍才鎮住場麵,把鬧事的帶出去了。顧嘉慶拍了拍身上的土,也不擦臉上的血,站在角落裏繼續喝酒。他一邊喝酒一邊冷笑。後來,秩序有些失控,人們無心跳下去,很多人開始退場。有人碰倒了椅子,引得一陣騷亂。雨晴一邊擦汗一邊無奈地看著人們退場,她還沒有跳夠呢。
有位蘇軍軍官帶著幾個士兵擠進禮堂,雨晴一愣神的工夫,軍官的臉就轉到另一邊。雨晴覺得在哪兒見過他,便注意了。軍官擺擺手,士兵們衝過去,架起一個矮胖的軍官朝外走。這時候,雨晴看到了他的正臉。人群一片混亂,給他們讓出一條路。雨晴的腦瓜裏猛地閃過一道光,她下意1隻池緊喊,瓦洛佳!瓦洛佳!
軍官似乎聽到了,頓了一下,朝別的地方張望,就是沒有回頭。雨晴朝那邊跑過去,朝人群裏拚命地擠。顧嘉慶躥過來,死死抓住她的胳膊。雨晴甩著、蹦著,眼看著瓦洛佳消失在人群中。她急得亂喊亂叫,張嘴咬了一口顧嘉慶,掙脫了朝門口跑。顧嘉慶跺著腳喊,玉卿,你給咱站住!
“玉卿同誌!”首長跟著喊,“你怎麼的了?”
“瓦洛佳!瓦洛佳!”雨晴邊跑邊喊,“瓦洛佳!”
顧嘉慶追上去,抱住了雨晴。雨晴掙紮著,還要咬他,顧嘉慶扇了她一個耳光。雨晴被打醒了,愣怔地站在那兒。顧嘉慶渾身哆嗦,喃喃地說,咱又犯紀律了。他轉過身,拖著長長的哭腔喊,首長,咱又犯錯誤了!
5
新婚頭一夜,雨晴沒有回家。有人說雨晴在單位裏,顧嘉慶忍著火氣找去了,雨晴當時正在一筆一筆地畫著列寧的頭像。顧嘉慶推門進去,笑聲戛然而止。師傅放下畫筆知趣地走了。顧嘉慶坐在雨晴對麵,等她開歹口。雨晴收斂了笑容,看都不看他一眼,畫了擦,擦了又畫,把畫紙擦漏了,也沒有畫成。
“瓦洛佳,是娜娜她爸吧?”顧嘉慶抱著胳膊,語氣中透著一股子寒意,“他媽的老毛子早都幹哈去了?”
“你也會說千哈?”雨晴抬頭瞥了一眼,輕蔑地問,“你要千哈……”
“幹哈?”
“不幹哈,我想起了一個人。”雨晴垂下眼皮,“她也總說‘幹哈’。”
“說瓦洛佳呢,別岔開話題。”
雨晴的淚珠在眼圈兒裏滾著,不敢眨眼,擔心會掉下來。瓦洛佳——恍若隔世。原來以為這是個虛構的、自欺欺人的名字,是夢裏的主角,怎麼能是現實的呢?怎麼會呢?這個名字一直隱藏在心底,誰能料到會突然引爆了?她轉過臉去,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顧嘉慶一拳砸在桌子上,恨恨地說,咱當副司令那會兒,專整老毛子,犯在咱手裏了,往死裏整。他踱到雨晴身後,摟著她的肩膀,咬著牙說,瓦洛佳呀瓦洛佳,你就死了那份兒心吧,玉卿是咱老婆,不是你老婆,永遠也不是!雨晴扔下鉛筆,掙了幾下,淚水滾滾而下。
在這以後的一個多月裏,兩人始終不冷不熱,在單位裏碰上,誰也不先打聲招呼,好像誰先打招呼誰就吃虧了似的。回到家裏還能好點兒,不過也是剛開個頭就沒了下文。時間久了,彼此也就見怪不怪了。
這天傍晚,雨晴回來得早,站在陽台上張望。樓角處盛開的報春花像女人一樣,扭動著腰肢,拐角處,蜿蜒的馬欄河伸向城市的遠方,河麵上銀光閃爍。暮靄透過河邊的柳樹枝條,使樹身呈現出一抹亮麗,仿佛塗了層金子。草灘上有幾頭慢行的牛,聽不見腳步聲,也聽不到眸眸的叫聲,但是完全能感受到它們的輕鬆與悠閑。雨晴猶如回到了少女時代,她想起了錘子、剪刀、布的遊戲,兩個同學猜拳,猜錯了就跨開一步,再猜,輸了繼續跨開一步,直到兩條腿跨到極限了為止,輸方就得把另一方背回來。雨晴微笑著,和顧嘉慶的關係何嚐不是錘子、剪刀、布呢?雨晴擔心無論贏輸都得把他背回來;她又想起了實驗室裏的瓶瓶罐罐,大家伸著脖子,看老師是如何把水變成了油點著了,驚得一片尖叫聲;她想起了吃飯的時候,都要先忍著肚子餓,唱著皇上譜寫的滿洲國國歌——
神光開宇宙
表裏山河壯皇獻
帝德之隆
萬壽無疆薄海謳
仰讚天業兮
輝煌日月俘
最後一句,高年級的同學總會改唱成“輝煌饅頭作”,引得低年級的同學忍不住要笑。金先生拎著教鞭走來走去,冷不丁朝誰抽一鞭子,見到他,再淘氣的女生也不敢隨便造次。雨晴想起了叔教她念“阿彌陀佛”,真想像從前一樣,在困難無助的時候,念一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可以讓她動蕩的心靈安靜下來,可以把腦瓜裏藏著的鬼怪驅逐掉。雖然已是為人母親的女人,又是為人妻子的女人,可是少女時代仿佛還在眼前,伸手可以抓住,睜眼可以看到。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能這樣呢?她的過去糟糕透頂。她的未來呢?僅僅是為了不愁吃不愁穿來到這個城市嗎?僅僅是為了這個目標而嫁給顧嘉慶嗎?她覺得柔弱無力,無依無靠。
“阿彌陀佛。”她不禁念出聲來,胸中的濁氣越積越多。
“玉卿,你在幹哈?”顧嘉慶推門進屋,朝陽台望了一眼,摘下匣槍掛在牆上,“身子不舒服嗎?”
雨晴搖了搖頭,思緒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被拉回來。她看了一眼顧嘉慶,從陽台進了屋。
“你要到哪兒?”
“我要到哪兒?”雨晴愣了下神兒,“哪兒也不去,做飯。”
顧嘉慶擺了擺手,躺在床上。雨晴走出房間,顧嘉慶高喊了一聲,玉卿!雨晴沒有聽見。鄰居大嫂問,是在叫你嗎?雨晴聽了聽,顧嘉慶還在喊。雨晴折身回到屋裏。
“你喊我?”
“你丟了什麼?”
“沒有啊?”
“你的魂兒哪兒去了?”顧嘉慶猛地坐起來,拍著床欄杆說,“老毛子心狠手辣,不但要了你的人,還把你的魂兒給勾走了呀。”
雨晴咬咬牙,沒有回嘴,她不願意吵,也沒有力氣吵。她不知錯在哪兒,不知如何應付這種局麵。所有的夢想都被打碎了。她不知該如何處理,錘子、剪刀、布,她猜哪一樣都是個輸。
“你的魂兒呢?在陰間吧?”
雨晴原本已經轉過臉去,聽了這話,突然麵對著他。是啊,說得沒錯,自己的魂兒是在天上飄著呢。她細細打量起對方來,仿佛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狼狽的影子。雨晴為了看清楚,故意靠過去,和他的臉貼得很近。顧嘉慶躲了一下,小取有她剛眠俏。具剛,顧暴汰陰眠裏具月用謂創影於昵,小大小小,翻翻滾滾的。雨晴歎了口氣,顧嘉慶也跟著歎氣。他們互相凝視著,沒有一個想著先退出,都在等著對方出錯,等著對方投降。他的臉上煥發著容光,如果不是生氣,臉上的光澤一定會更加鮮亮,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四十多歲的樣子。刮得烏青的兩腮上各有一條深紋,如果笑起來,就變成了好看的酒窩。他的頭發雖然有幾根兒長長的白發,卻像年輕人一樣梳得光光滑滑,還上了卷兒。雨晴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真奇怪,在這之前,還從來沒有把他看個清楚。
“看吧,看你能把咱給吃了。”顧嘉慶木然地望著窗外。
也許,婚禮那天不該跳舞;也許,那夭沒有看到瓦洛佳,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那麼多的也許,那麼多的懸念,她都得默默承受。她從來沒有怨恨過顧嘉慶的粗暴,當時的情況換成是她也會扇對方一個耳光的。她不知如何解決問題,她連問題的實質所在都沒有搞清楚。和顧嘉慶睡在一張床上,雨晴感覺不到溫暖,像當年和庫切在一起的時候一樣。她懷疑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夭會沒了靈魂,沒了陽氣。
和雨晴的無助類似,顧嘉慶想了無數個辦法,每當一個辦法即將成功的時候,總會前功盡棄。他發覺每天晚上抱在懷裏的都是一塊兒石頭,一塊兒能把他的熱情吸千耗盡的石頭,一塊兒能把他砸死的石頭。他清楚,這‘切的根源就是那個可惡的老毛子,每時每刻都會出現在他們身邊,從中作梗。這些夭,顧嘉慶通過各種渠道調查瓦洛佳,沒有一點兒線索,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在哪兒?顧嘉慶陷人了無法自拔的困境之中,煩惱時時糾纏著他,他說雨晴魂兒丟了,他又何嚐不是這樣呢?再這麼下去他會瘋掉的,遲早會控製不住的,在他還沒瘋掉之前,他惟一要做的就是盡力控製局麵。
“玉卿,咱們到北崗橋吃王麻子去。”
“麻子也能吃?”雨晴的眼前亮了團小火苗,不停地搖曳著。
“是鍋貼,王麻子的鍋貼鋪很有名,外脆裏嫩,鮮香油亮,還有杠子頭,外皮兒能格掉大牙,冊開,裏麵很軟,一個頂一個的好吃。”
“快擦擦嘴吧,看你饞的。”火苗雖小,雨晴心裏頭還是感到了一些暖意。
“吃了鍋貼,帶你跳舞去。”
“跳舞?”雨晴嚇了一跳,“咱倆去跳舞?”
“那有什麼難的,當年在蘇聯咱就沒稀得學。隻要想學,總有一天會跳好的,比跳大神兒還難嗎?”
雨晴笑著說,不難不難。顧嘉慶朝她伸出手來。雨晴猶豫了一下,把手放在他的手裏。顧嘉慶樓住了她的腰,撫摸著。他擺動著手臂,笨拙地跳起來。與其說是在跳舞,不如說是在推磨。、
“喃卡卡,蹦卡卡!哎喲,踩著你了。”
“踩到我了你叫喚啥?”雨晴笑著說,“挺直了腰,對,兩邊都要協調,對,是這樣。不對,你……你這邊癱了嗎?”
顧嘉慶笑了,使勁兒地甩著胳膊,搖著腦瓜說,咱天生就不是跳舞的料兒,學不會,這家夥,比耪地還累。老毛子咋想的,一天到晚累也累死了,還有勁兒跳舞?他又抓住了雨晴的手,發著狠地說,咱就不信了,都長著一個腦瓜兩條腿,誰還比誰差?
家庭舞會一直持續到天黑,雨晴跳得渾身是汗,幾次停了腳步,卻被顧嘉慶帶起來轉。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雨晴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某種力量。她咬牙堅持著,心想,你顧嘉慶總有堅持不住的時候吧?
“玉卿,你笑了?”顧嘉慶喘著粗氣,“你想什麼呢?”
“啥也沒想。”雨晴覺得這樣的回答有些虛偽,於是又說,“想你。”
“什麼?”顧嘉慶驚訝地問,“你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
“都想什麼了?”
“啥都想。”
“這不是扯嗎?”顧嘉慶一把將雨晴推開,甩著胳膊說,“不是想老毛子吧?”
“……”
“不說就算是了!”顧嘉慶歎了口氣,“玉卿,咱恨不能一槍崩了你!”
“……”
“知道為什麼沒開槍嗎?”
“……”
“算怕你了。”顧嘉慶摸出一根兒煙卷兒,點燃了,“唉,咱擔心往陰間道上走的時候啊,一前一後,你問,為啥要斃我?咱說,說什麼呢?就是沒想好應該說什麼才沒動手,咱天夭恨得牙根兒癢癢,成宿成宿睡不著,睡不著就摸槍。咱把每顆子彈都擦得溜光銼亮,咱隻要拿槍頂著你的腦門兒,手指頭輕輕一勾,你就沒了。”顧嘉慶重重地歎了口氣,瞪著眼說,“走吧。”
“幹啥?”
“吃鍋貼呀,吃飽了跳舞去!”
6
顧嘉慶樓著雨晴連著跳了半宿,不給別人一點兒機會,很多男人都對他有意見,合夥找他的別扭,差一點兒引起衝突。舞會散了,兩人趁亂逃出俱樂部,一口氣兒跑到繁華的斯大林路。午夜的大街上空空蕩蕩,偶爾有聲人從陰影裏鑽出來,顧嘉慶都會摸著匣槍,低聲問,幹哈的?
“下夜班的!”
“嚇人怪道的。”雨晴扭著手指頭,“你那麼緊張幹啥?”
“壞人實在太多,小心點兒好。”
“別自己嚇自己了,你看天上那麼多的小星星,多麼安詳!”雨晴仰著臉,指著天空說,“誰能數得過來呢?”
“咱呀,咱能數過來。”顧嘉慶雙手插在褲帶裏,仰著臉看天,“幹哈想到星星了?”
“你數吧!”
“那還用數,天上的星星和咱的頭發一般多,不信你數!”顧嘉慶把腦瓜抵到雨晴的胸前,雨晴輕輕打了一下,依然看著天空,悠悠地說,以前,三浦樹義老師說過,一顆星星就是一個靈魂。
“放他娘的狗屁。”顧嘉慶不屑地說,忽然又問,“玉卿,你是小鳥兒嗎?”
“小鳥兒?”
“前幾天,咱在首長家裏看到一個鳥籠子,裏麵養著一隻鳥兒。”
“我不是鳥兒,我是人。”
“你讓咱把話說完。”顧嘉慶踢了一下腳下的石子兒,“首長說,關在籠子裏的滋味兒不好受。如果願意留下,就留下;如果不願意留下,就應該把它放了。玉卿,你交個實底兒,你是一隻什麼樣的鳥兒呢?”
“……”
“你不想和咱過了?”
一顆流星從天邊劃過,雨晴的心突然一陣頗栗。還是顧嘉慶先攤牌了,就像做了一回錘子、剪刀、布的遊戲一樣。雨晴明白自己輸了,無論如何也得背他回來,讓他從新開始。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一個看起來有些不公平的遊戲。到了胡同口,顧嘉慶停住了腳步,一言不發。結婚以來,每次經過這條小胡同,他的心情都是複雜的。從這邊朝東拐一個彎就是大廣場。每當他心裏煩悶的時候,總會繞過去,到廣場那一帶溜達溜達,自己跟自己說說話,好像雨晴就在身邊。她的嘴閉得緊緊的,任由他隨便說也不反駁一句。他可以把委屈說個透,可以小聲說也可以大聲說,甚至可以指著鼻子罵。說夠了罵夠了就不知不覺地來到一幢大樓前,整幢樓都是飯館和店鋪,從飯館裏常常跑出一些身份複雜的女人,有的朝他擠眉弄眼,有的滿臉笑容,伸手攔他……顧嘉慶說不上有多麼厭煩,但還是要去.隻要有時間.隻要雨晴不在家,他都要去。見到這些女人,他對雨晴的不滿毛就會弱了許多。
他搓著手,真想帶雨晴到那邊看看。看什麼呢?看那些女人嗎?他的目的不是那麼清晰,他隻是下意識地想讓雨晴比較一下,作為女人,有許許多多的可能,他顧嘉慶給予她的是高尚的、光明的生活,如果換了別人,也許……他不敢想下去,發覺自己的邏輯有些混亂,雨晴怎麼也不至於和那些女人一樣吧?
“玉卿!咱要值幾夭班。”顧嘉慶擰了擰鼻子,掏出手絹擦著手指頭,“咱就不回來住了。”顧嘉慶說完轉身朝東街走去。他的步伐不算堅定,走得很慢,他在等待著,等待著雨晴能追上來,挽住他的胳膊,勸他回家。走了幾十步了,身後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想像中的場景並沒有如願出現。他開始加快腳步,發覺心底裏的那個顧嘉慶衝出軀殼來,朝他吼,罵他沒有出息。他羞愧得掉下了眼淚。就要進人廣場了,他下意識地轉回頭,發現胡同口那邊連個人影都沒有。他長歎了一口氣,沒來就沒來吧,有什麼辦法呢?他變得輕鬆起來,想像著打開了栓桔,腳步也輕鬆了許多。狠心腸的娘兒們,她的心裏隻有那個老毛子,老毛子成了勾魂兒的野鬼呢。
一個年輕的女人斜著走過來,擋住了去路。顧嘉慶皺了下眉頭,像往常一樣準備從她身邊繞過去,女人突然扯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顧嘉慶愣怔了一下,乖乖地跟著朝對麵走。燈光下,顧嘉慶發現這個女人除了會笑之外也沒有什麼動人之處。他掙了一下,女人慌忙鬆開手,緊貼著他走。穿過了廣場,他們走到大樓底層人口。雖然已過午夜,但是還有一些人蹲在台階兩旁,有拉胡琴的,有算命打卦的,有賣春藥的,當然少不了招攬生意的女人。顧嘉慶暗暗摸了一把匣槍,跟著下去。地下通道兩旁是各種娛樂場所,燈光耀限,有些老毛子混在裏頭,聽說話也不全是蘇聯人。酒館裏傳出一陣喧嘩聲,有人圍在一起爭執,幾個穿和服的女人跑出來,倚在門邊扇風。她們的臉擦得雪白,像從麵缸裏撈出來的一樣。女人朝她們揮手打招呼。原來,她也是個東洋婆。顧嘉慶瞪了一眼,女人笑得更加清爽,讓人不忍發脾氣。顧嘉慶扭頭朝外走。女人一把扯住了,樓著不放。那幾個東洋婆跑過來,有的鞠躬,有的也跟著扯拉。顧嘉慶掙開她們,連忙朝外走。女人追上來,眼裏露出哀怨的神色,突然變得不會笑了。她拽著他的衣服,摸著他的臉頰。顧嘉慶心慌意亂,不停地甩著胳膊,總也甩不掉。身邊聚了幾個男人,對他推推操操,顧嘉慶掏出匣槍比劃著,男人們散開了。女人鬆開手,眼裏閃著淚花。顧嘉慶把槍插回腰裏,摸出幾個錢遞給她,女人嚇得連連後退。顧嘉慶朝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笑,隻不過笑容瞬間即逝。顧嘉慶轉過身,猛地看見了雨晴,頓時像被施了法術似的定住了。雨晴扭身朝外走,顧嘉慶緊追幾步,讓女人一把扯住了。顧嘉慶急眼了,扇了她一個耳刮子,把她打出老遠。
大廣場上燈火通明,哪兒有雨晴的影子?也許是花眼了吧?顧嘉慶呆呆地看著,對雨晴所有的不快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就是焦躁和煩惱,仿佛欠了她許多。他懊悔不已,為什麼要到這兒來呢?他能說得清楚嗎?和誰說去?
第二天,趁雨晴上班,顧嘉慶把行李取走了。雨晴回家後看到床上隻剩下她一個人的被子,心裏竟然空落落的。想了半宿,幾次下決心要回喬家店,又沒有這個勇氣。怎麼說呢?說和顧嘉慶分手了?她不敢也不願意這麼說。她怕老人們擔心上火。第三天,雨晴很晚才回去,發現桌上有張字條,上麵寫著:結束了,你是遲早要飛走的鳥兒,你就飛吧。雨晴站在陽台上,城市閃著朦朧的光亮,仿佛熬不住困倦就要睡了似的。她把字條撕碎,一把揚了下去,碎紙屑漫無邊際地飄舞著……
隨著形勢的變化,炭筆素描肖像已經過時,社會上更歡迎彩色肖像。宣傳組決定采用油畫的形式加以推廣。雨晴對油畫藝術一竅不通,其他同誌也不會使用顏料。雨晴自告奮勇,請來畫家謝爾蓋,拜他為師。謝爾蓋看上去很嚴肅,除了和雨晴能說到一起,對別人則一概拒之千裏。宣傳組的同誌都知道他名氣很大,油畫技巧在蘇軍裏麵首屈一指。因此,對他的威嚴大多能正確對待,很少有人和他發生衝突。謝爾蓋唇上留著小胡子,生氣的時候習慣撚一下胡須,發火的時候更是拿著煙鬥亂敲人家的腦瓜,大家背地裏都叫他“沙皇”。謝爾蓋聽不懂,還隨叫隨應。他首先從構圖教起,教了幾夭,大家抱怨說畫炭筆畫的時候都學過,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雨晴把大家的想法譯給他聽,他捏著小胡子瞪著大家,又拿煙鬥狠狠敲著桌子,直到桌麵都被他敲出一片麻點兒了才住手。後來,他開始教顏色搭配,這是大家不明白的,學得都很認真,謝爾蓋發火的次數明顯少了。再後來,每個人都能臨摹一張領袖肖像了,謝爾蓋也變得和藹了許多。社會上對領袖肖像的需求量很大,臨時開大會固然需要,平時各單位還要懸掛張貼,公安局宣傳組是惟一指定的繪製單位,工作量可想而知。作品剛一完成,眨眼間就被排隊等著的搶走了。謝爾蓋見狀總是一個勁兒地搖頭,眼裏露出鄙視的神色。雨晴也是心情複雜,說實在的,大多數的肖像畫得不嚴肅,有的和原畫相比嚴重失真,難怪謝爾蓋發脾氣。
陰曆八月十五,雨晴請了假,在謝爾蓋的幫助下搭了輛順路車回到喬家店。冷不丁見到閨女回來,老喬頭臉上掛不住,躺在炕上長籲短歎。雨晴拿出煙卷兒和月餅,又給了他一點兒錢。老喬頭這才咧嘴笑開了,爬起來到仙客來買了包鹵肉回來,和閨女熱熱乎乎地說著話。晚上,一家人在大槐樹下供奉月神娘娘,桌上擺著月餅、葡萄,還有一瓶酒,娘覺得少了點兒什麼,嚷著要拿煙卷兒上供,被老喬頭喝住了。輪到雨晴許願時,她雙手合十,虔誠地說,月神娘娘保佑全家平平安安,大人孩子都旺興。許了願,雨晴的心裏也沒覺得有多舒暢,總覺得有個結越纏越緊,勒得喘不過氣來似的。老喬頭的禱告更簡單,就一句話,保佑我、家五穀豐登年年有餘吧。娘嘮嘮叨叨說個沒完,沒啥可說了,又祈求娘娘保佑老柏平安。
“也保佑咱家騾馬平安吧。”老喬頭嘲諷地說,也許聲大了,牲口棚裏的黑驢叫喚開了,老喬頭心裏發煩,大聲喊著,老柏,老柏你死哪兒去了?
“不是放他半天假了嗎?”娘解釋著,“吃了晌飯就走了。”
老喬頭也不言語,拿根兒棍子去了牲口棚,狠狠地砸了黑驢一棍子,黑驢的叫聲漸漸低了。老喬頭扔了棍子走出來,雨晴忍不住笑了,倒了一杯酒讓他坐下喝。爺兒倆說了些閑話,又說起了蠶廠那幫老親戚,老喬頭情緒激動,冊著手指頭數落起他們來,雨晴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許多年前,老喬家遇到難處的時候,蠶場那邊的老親戚們趁亂占了喬家好多土地。
“如果不是溫大臣仗義出頭,我早就被他們扒了皮。”老喬頭氣哼哼地說,雨晴她娘咳嗽了一聲,暗暗掐了他一把。老喬頭醒悟過來,連忙搖著手,再也不說一句了。雨晴歎了口氣,腦子裏閃出了溫大巨的影子,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恨不能伸手從腦子裏把他的影子樞走。院子裏靜了下來,誰都不說話。月光下,顯得異常地冷清,每個人都覺得有些不自在。過了一會兒,雨晴的腦子裏又出現了高伏生的身影、小時候和他形影不離的光景。如果沒有這層糾葛,也許他們真能成為一家人呢。雨晴抿了一口酒,發覺自己有些癡心妄想了。
“幹爹,幹娘,喝上了?”月琴從門樓那邊過來,“咱家來親戚了嗎?”
“你走近來看。”娘比劃著,“看仔細了。”
月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雨晴下意識地迎上一步,伸手扶了一把。月琴站住了,突然變了聲調,厲聲問,你是誰?又陣了一口說,王八蛋!娘朝雨晴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和她頂嘴。老喬頭非但不惱反倒笑了,娘板著臉說,晴兒是王八蛋,你幹爹就成老王八了。說完也笑。月琴坐下來,從筐裏掏出月餅、大棗、鴨梨堆在桌上,樓著老喬頭的胳膊說,幹爹,今兒是中秋團圓日,俺也不能回家跟親爹過節,就陪千爹千娘喝一盅吧。月琴一邊說一邊揉眼睛,仰著臉說,祝二老再活一百歲。倒酒的時候,碰翻了盤子。娘忙說,瞎目糊眼的,管好你自己得了。月琴舉著酒杯,朝著月亮,呆呆地看著,過了好一會兒璞嗤一聲笑了,細聲細語地說,月亮奶奶呀,你怎麼就不跟了豬八戒呢?娘說,快別糟蹋娘娘了。雨晴盯著月琴的身影,心裏頭很不是滋味兒。想插一句話卻又不知該說點兒什麼,看得出月琴的心裏很苦,有一肚子苦水沒處倒呢。月琴突然回過身,惡狠狠地問,老顧大哥還好嗎?
“好,還好。”
“他為什麼不認俺這個妹子?”月琴的聲音變得淒厲,“你是他老婆,他能不和你說?”著圓場,“聽千娘的話,早點兒回去歇著吧。”
“月琴,你聽我說。”雨晴懇切地說,“我啥都不知道,這是真話,你得聽我說呀。”
“你說得還少嗎?”月琴點了根兒煙卷兒,幽憤地說,“俺的眼睛都哭瞎了。為老祁哭,為俺月和大哥哭,也為你哭。你把他們都拐跑了,把俺扔在一邊,你們跑得遠遠的,俺除了哭還能怎麼的?”她咳嗽了幾聲,掐滅了煙卷兒,“還添了毛病,一到下晚,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老高家對你還好吧?”娘岔開話頭,“伏生來信了嗎?”
“他讓全家都忍著,等他從隊伍上回來扒俺的皮。”
“你咋知道的?”
“老高家的人不知道俺識字兒,信就放在堂箱上,俺看了好幾遍,就等著他回來呢,還不知道誰扒誰的皮哪。”
娘抱著孩子進了屋,回頭咳嗽了幾聲,老喬頭連忙起身到牲口棚去看牲口了。門洞那邊跑進一個人,怯怯地說,嫂子,走家吧。雨晴認出是杏兒,招呼了一聲。杏兒說,外麵有個男人晃悠來晃悠去,怪嚇人的。老喬頭聽見了,從牲口棚裏出來,擎了把鐵叉子跑出去,不一會兒扯個人進來。那個人掙紮著,也不說話。老喬頭操了幾下,冷笑著說,就他這個小樣還能起壞水?
“就是他,在黑影地裏晃悠!”杏兒藏到月琴的身後,“老嚇人了。”
“我在背詩呢。”那人掙開了老喬頭,整了整衣服,背著手朝門樓走,回頭說,我在背唐詩,你們聽不懂。
“誰呢?”雨晴覺得挺怪,“看著眼熟。”
“王不留行歎,要說別人做壞事我信,就他?”老喬頭嘿嘿地笑,“整個人都酸透了,酸出水來了。”
“走吧。”月琴扶著杏兒的肩膀站起來,伸手虛摸了一把,“要下露水了。”
姑嫂倆慢慢走出去。雨晴跟在後頭,幫扶著上了河壩。月亮掛在夭空上,白晃晃一片晶瑩。河麵上閃著又一個動蕩不安的月亮,發散出去,銀波蕩漾。岸邊的小船在月亮地裏像一頭昏死的大魚,一動不動。青雲河兩岸出奇地寧靜,連蛙聲都隱去了。雨晴小聲說話,也不管月琴聽沒聽清楚,她說了許多許多,把滿肚子裏的苦水都倒出來了。說起顧嘉慶,她忍不住流淚了。月琴站在樹下,愣征著,看起來有些半信半疑。雨晴也不管她是怎麼想的,該說的都說了,仿佛隻有表達出自己的淒慘無比才能贏得同情似的。她很奇怪居然有那麼多的話要對月琴說.而且越說越細,越說越懊惱。戶‘
“他能不能就是俺月和大哥?”月琴輕聲問,“他從來沒有提起過俺家嗎?你好好想想,從來沒有提起過嗎?”雨晴望了一眼杏兒,欲說又止。月琴說,看她幹哈?她傻子一個,什麼也不懂,你就直說吧。
“從來沒有提起過!”
月琴低下了頭,勉強笑了笑,又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雨晴還要說,月琴還要聽。杏兒不千了,她困得直打磕睡,不停地扯著月琴的袖子。月琴和雨晴在柳樹下分了手。月琴扭過頭說,雨晴,姐恨死你了。她的身子背著月光,整個臉藏在陰影裏,看不見表情,她說,一見到你,又恨不起來了。雨晴,以後不許再欺負姐了,哈!
“我從來沒有欺負你,都是你自己亂想的。”雨晴絞著手指頭說,“都是別人欺負我。”
“過去的不說啦,以後你不許欺負俺!”月琴搓了下眼睛,“俺都哭傷了。”
“你眼晴不好,再哭可真瞎了。”
“瞎就瞎吧,要是瞎了,你可別把俺丟下不管。”月琴說得挺輕鬆。雨晴推了她一把,厲聲問,胡說啥呀?話一出口,目良淚湧出來,仿佛月琴真的瞎了。月琴在杏兒的牽扯下,朝小木橋走去。天上的月亮安詳如昨,整個天空都被映得雪亮,河裏的月亮卻混亂無章,仿佛一麵打破了的鏡子,碎了一地。
第二夭一早,外麵傳來說話聲,雨晴醒了,連忙穿衣起身。娜娜早就醒了,蹬著小腿兒,吮著手指頭。雨晴親了親孩子,伸手一摸,下麵都是濕的。她把褥子拿到曬台兒上晾曬,然後忙著梳洗。老柏蹲在曬台兒下麵,一邊鍘草一邊說,晴兒,俺後半夜就趕著回來,就怕見不到你。
“你見我?”雨晴吃驚地問,“又要打啥鬼主意?”
“看你說的,這回是求你辦事呢。”
雨晴把洗臉水潑到樹下,回身拿來鏡子照。老柏放下手裏的活兒,小心地說,俺娘病得挺重,聽說老毛子有神丹妙藥,你給俺求個方喚?
“說啥呢?”雨晴瞪著眼睛,“你嘴裏放幹淨點兒不行啊?”
“俺沒說錯啊,俺娘十天半月也拉不出一沱屎,人說老毛子有神藥,吃上一服就好了。”
“滾一邊兒去!”雨晴走進屋子。老柏朝她的背影啤了一口,陰沉著臉說,不管就拉倒壩,得瑟個尾!雨晴聽見了,氣得渾身發抖,想出來和他理論,又覺得底氣不足,不得不咽下了這口氣。“老毛子”這個詞像一把匕首戳著她的心。她情不自禁地抱起娜娜,左看右看,越看越是心驚肉跳。孩子的頭發是褐色的,眼睛是灰色的,越看越覺得害怕,覺得對不起她。等娜娜懂事了以後會怎麼想?能不能這樣質問她,媽媽,你當年果真為了一口吃的跟爸爸過上了?想到這兒,少雨晴的限淚再也止不住,滾下來,滴在孩子的臉上。娘進屋來接過孩子,冷著臉子問,一大早你哭個啥?雨晴扭過臉,擦千了淚水。
吃過早飯,雨晴收拾了東西,抱著孩子就走,慌得娘緊把著門框,直了聲地說,晴兒,知道你心裏頭苦,娘可沒說你一個不字兒啊。老喬頭聞聲趕回屋,也跟著伸手阻攔。一家人僵持著,雨晴不退讓,他們也不退讓。
“妹,到城裏享福去嗎?”喬雙喜扛著一捆鐵器,站在門樓外喊,“也得帶上我叔我嬸,他們養你一場不容易,當年沒有我叔收留,你早就死在那邊國了。”他的嗓門兒大,先是老魏家的春善在看熱鬧,接著玉蓉她們幾個也跑來了。玉蓉嫌春善身上有酒槽味兒,捂著鼻子攆他。兩個人大聲吵了起來。喬雙喜揮著胳膊,冷笑著說,人得有良心,翅膀硬了也不能說飛就飛了。雨晴麵子繃不住,跺了下腳說,法則!人們轟的一聲笑開了。雨晴扭著身子說,我把孩子帶到大連,找她爸去。老喬頭的眼睛猛地泛起了亮光,頗著聲問,見到她爸了?晴兒,你見到她爸了?
“見到了!”
“怎麼說的?”
“在門口那邊,嫁給蘇聯老大哥的女人有的是,都被政府保護著。”
“真的?”老喬頭又小聲問,“不是騙他們的吧?”雨晴轉過臉不理他,老喬頭扭頭朝曬台兒下走,招呼老柏套車。他背著手,腦袋仰著,驕傲地說,大夥兒聽到沒?晴兒娘兒倆受政府保護,小怠子受政府保護哪。眾人點著頭,慢慢散去。
雨晴逃難似的離開喬家店,像告別了一個時代。老喬頭把她們娘兒倆一直送到蘇聯營。早年沿著青雲河修建的鐵絲網大多拆掉了,沒拆掉的,差不多也鏽爛了,在堤上東倒西歪,上麵爬滿了捆石龍。蘇軍的營房比前兩年更大更闊氣,東南麵起了一大片建築,連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個繁華的小城。過了蘇聯營的北門,青雲河蜿蜒而至,從北門崗不遠處冒了個頭,繞著下去了。蘇軍戰士三三兩兩站在河裏擦身,他們的皮膚有的白得像饅頭,有的紅得像新鮮的水蘿卜。小石橋到了,河對麵又是一片蘇聯營。這座橋就是以前的崗子。當年為了過這個崗子,在大雪地裏像野獸一樣逃竄的往事在雨晴心頭亂拱著。她加快了腳步,急著走了過去。到了蘇聯營門崗,雨晴和一名值勤的軍官說明了情況。謝爾蓋上尉被人喊出來,他和雨晴握了手,又逗孩子玩兒。他很會逗孩子,身子扭動著,扮著各種鬼臉兒。孩子被逗得咯咯笑,一會兒便打起喝來。看時候不早了,謝爾蓋帶著雨晴朝一輛卡車走去。他讓雨晴先上車,自己朝一間宿舍走去。
朝陽透過車窗玻璃射進駕駛樓裏,暖洋洋的,駕駛樓外麵的樹葉和草地上清些亮點兒閃閃爍爍,仿佛藏著一些的小精靈。四周一片寂靜,小精靈們不停地張著笑臉,似乎在散發著溫情蜜意。看到遠處一片茂密的樹林,雨晴的心陡然慌亂起來,她看到了幾個小木屋,那兒住著一個孤獨的士兵——庫切。她聽到從遙遠的地方——樹林裏——河堤上傳來了模糊的歌聲,聲音起伏婉轉,斷斷續續。
“噢,我的馬達姆,一匹小馬,親愛的馬達姆,噢,我的馬達姆,一匹小馬,親愛的馬達姆……”雨晴靜靜地聽著,歌聲不絕於耳,融入她澎湃著的血管裏。
謝爾蓋出來了,身後跟著幾個士兵,一邊走一邊紮武裝帶。士兵們上了車,謝爾蓋手裏拿著一塊兒木頭,一直在刻著。他時而轉過來扮一下鬼臉兒,逗得孩子不停地笑。汽車上了石橋,對岸的樹林閃過去了。她真想讓司機開回去,開到那片茂密的森林裏去;她真想抱著孩子下車,到森林裏去找尋庫切的身影。青雲河兩岸隱沒在燦爛的陽光裏,前麵的路也越發亮起來。快到大連的時候,謝爾蓋完成了傑作——手裏的木頭變成了一個蘇軍士兵的雕塑。讓雨晴吃驚的是,士兵的下頰上布滿了濃密的胡須,像極了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