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顧所長叉著腰,一字一頓地說,你,從現在開始,改個名。咱把你送到部隊,再往後是死是活那就看你的造化啦!祁驥眼睛裏閃著亮光,哆嗦著要給他跪下,被顧所長一把扶住。祁驥抱拳作揖,硬咽著說,顧司令,俺對不起你家月琴。

“別提這事,當心咱變了主意!”

祁驥望了一眼雨晴,一扭頭回了屋子。有人喊顧所長。顧所長朝屋裏走,回頭對老喬頭說,等找日子,咱倆喝兩杯。又朝雨晴說,改天咱去看看月巢裏的孩子。

“苗大櫃!”老喬頭慌忙捂住嘴巴,“沒啥,顧所長。”

顧所長笑了,虛點著說,小心禍從口出!老喬頭欲言又止,看著他鑽進了屋子,忽然說,顧所長,老顧……老顧咋辦?他給我當了三年長工哪。突然,顧所長一陣風似的躥出來,一把抓住老喬頭的衣服領子,老喬頭被他捏得哎喲哎喲直口以。

“老顧?”

“是啊,是老顧,二櫃!”

顧所長左右看了看,厲聲說,晚上到你家詳談,管好你的嘴。說著,鬆開手,慢慢退回屋。高伏生從茅屎樓裏出來,摸著臉說,俺都聽見了,顧所長冒頂俺師父的大名。這家夥,俺師父就是顧所長,顧所長就是俺師父,真假美猴王。老喬頭瞪了一“良,隱約感覺到這裏麵有良大的秘密,覺得不是啥好事。裏擔著事.也變得優心忡忡。“晴兒。”高伏生湊過來,“你在想什麼?”“嗯?”

“姓祁的真不要你了?”高伏生下意識地仰了下臉,看見天邊一片翻翻滾滾的紅雲,他突然握住了雨晴的手,“晴兒,俺做夢都在想,什麼時候能把你娶回家。”老喬頭陰沉著臉子走過來,一把打開他的手,抓著閨女的胳膊氣哼哼地往外走。“晴兒!”高伏生喊,“記住呀,等俺回來娶你!”

“做你媽的春秋大夢去!”老喬頭回了一句,“等著吃槍子兒吧!”

“你個老螂瓜蛋子,俺現在也是革命軍人了,你能不能客氣點兒?”

“癟犢子!”老喬頭上了大車,朝駕轅馬抽了一鞭子,“你就等著嘎囑一聲吧!”

“老螂瓜蛋子,你往俺蠶廠撒尿作惡,這事沒個完’!老不死的螂瓜蛋子,山不轉水轉,總有那麼一天,你會求俺的!”高伏生捧著臉,跳著腳罵。

老喬頭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氣得渾身哆嗦。馬車迎著夕陽一路朝喬家店奔去。

三十年多後,敏揚所屬的鼇備區前進話劇團被裁撤。同時由於中蘇關係解凍,反蘇宣傳導向得以扭轉,作為特型演員,敏揚沒有條件再繼續從事演藝事業,她被分配到鼇備區醫院當了一名護士。在醫院裏,她遇到了祁遠征政委。曆史總要開著這樣或者那樣的玩笑,敏揚演了十年的蘇修特務,演技還停留在“活道具”的層麵上,然而,這並不影響祁政委對她的崇拜。當然了,敏揚沒料到三十年多前他們之間還有過一段親密聯係。在醫院裏,他們經常做著各種各樣荒唐的遊戲,最吸引祁政委的還是抓特務的遊戲,祁政委對蘇修深惡痛絕,直言不諱地統稱為“該死的老毛子”。每當敏揚被擰得忍無可忍的時候都要朝他發脾氣,發哲要向上級告他。祁政委每次道歉後依然改不了這樣的嗜好。幾年間,他倆在劇烈的不平衡中尋找著平衡。終於,這種反常的平衡沒有持續下去——祁政委自殺了。關於他的死,組織上一直沒有結論。鼇備區調查組初步認定,他是對中央的大裁軍政策有抵觸悄緒,這個定論引起家屬的強烈質疑。家屬甚至告到了中央軍委,堅決要求重新調查此案。祁政委的死並沒有對敏揚受到太大的衝擊,她隻是被迫脫下軍裝複員。命運的玩笑得以繼續上演,壞事居然變成了好事。不經意間,她完成了人生最雷要的一次轉型一一生命中最璀璨的春天隨著改革開放的腳步迎麵而來,雖然有些遲,但並沒有影響她最終成為著名的企業家。敏揚在不同的場合對繼承人莫傑斯特談起過祁政委這個人,她斷定祁遠征就是媽媽日記裏寫著的那個祁驥。她也斷定在他們的那些荒唐遊戲的過程中,祁遠征肯定嗅出了敏揚的真實身份,否則他是不會自殺的。

3

聽見院子裏有人說話,老喬頭從炕上一骨碌爬起來,讓她們娘兒倆趕緊擦掉眼淚,這才出門去了。沒一會兒,他在堂屋喊,晴兒,你看誰來了。雨晴輕輕拍著娘的肩膀,娘也不哭了。雨晴給她攏了攏頭發,娘擺著手說,快去看看吧。雨晴走進堂屋,一眼看見桌邊坐著顧所長,他的一條腿蹺著,手扶著匣槍套,朝雨晴眯著眼笑。老喬頭笑嗬嗬地說,從今往後,顧所長就是咱家的福星,十幾年的老交情了,不打不相識。

“大叔,你就別往咱臉上抹粉了。”顧嘉慶把匣槍扭到後腰,拍著腮幫子說,“咱的臉皮也沒那麼厚。”

“咋的,你管我叫啥?”

顧所長指了下雨晴說,俺跟你閨女一個輩分。喬雨晴同誌,是吧?他擺弄著槍把上的皮繩兒,輕聲問,聽說你還會說蘇聯話?

“學過幾句,就會幾句話。”

“句?”

“也就六歲孩子的水平。”

“那你也比咱強,咱在蘇聯學了兩年,到頭來還是三歲孩子的水平,和你比還差三歲。”聽了這話,屋裏人都笑了。娘笑著走出來,忙著刷鍋燒開水。顧所長打量著堂屋,俯身看供桌上的老宗譜,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話。

“顧所長,不,應該叫你苗……”老喬頭沉吟著,看著顧所長的表情。

“大叔,你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顧所長抽出匣槍,用袖子抹著槍管兒,不停地扳著機頭,“今兒來是想告訴你,苗月和早些年在紅石崖被小鬼子打死了!”接著又補了一句,“這些組織上都是清楚的。”

“是嗎?”老喬頭不錯眼珠地看著他,“我們家以前也有個叫顧嘉慶的,你說他一旦看見了你會咋想?”

“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是不是?喬雨晴同誌,你是個文化人,和你爹說說,他是老腦筋,跟不上形勢,搞不好就能惹禍上身。”說著,顧所長端槍瞄著院子裏的公雞,“你們信不,咱輕輕勾下手指頭,它就嘎呐了。”

老喬頭連忙搖著手,喊著讓雨晴她娘沏茶。顧所長把槍插回皮套裏,蹺著二郎腿,手指頭叩著桌麵,依然眯縫著眼晴。雨晴不明白,他為什麼死活不承認自己是苗月和?為什麼要把自己遮蓋得密不透風?

“大叔,別拐彎抹角的好不好?”

“好,顧所長,俺就願意聽你這句話!”老喬頭一拍大腿,“那個複時就被我攆走了。”

“為什麼?”

“這小子帶著蠶廠那邊的一個二流子,半夜裏把我們家草垛子點著了,差一點兒沒把房子燒了。還傳話說是土匪千的。我就報了官。你是知道的,剛光複那會兒哪有官呢,捅來捅去的,就來了一群老毛子,還真找到了線索。一提溜,老顧和二流子就被認出來了,這倆家夥撒腿就跑。後來聽說,老顧一口氣兒跑到大山裏蹲著去了,這會兒,早該喂狼了吧?”

“嗯,應該是吧。”顧所長皺著眉頭,“鍾馗遇見鬼,咱不怕他!”

“+裏八村都知道他叫老顧,隻是除了我沒人知道他的大號。”老喬頭笑著,給顧所長卷了一袋煙,“這下,你滿意了吧?”

“老喬頭,咱送你四個字兒。”

“哪四個字兒?”

“老奸巨猾!”顧所長點了煙,狠狠抽了一口,讓煙嗆了,咳嗽了一陣,“你接著說。”

“我想求你把雨晴送到大連城裏。”

“怎麼?”顧嘉慶的表情有些古怪,“說說你的理由。”

“實話告訴你吧,我原先的姑爺是個老毛子,在大連兵營裏住著呢,怎麼的也要讓他們一家團圓,你說是不是。”

“原先的姑爺?那什麼……祁……雨晴同誌,你和那個祁……”顧嘉慶小心地問,“聽說,那咋日十麼……”

“別聽沒有影兒的事兒,我們姑爺是個老毛子,整丟了。”

“雨晴同誌,請問,他在哪個部隊?”

“貝加爾湖,後麵……打魚的……”雨晴皺著眉頭,“好像是吧。”

“貝加爾湖,後麵打魚的?你說一遍原話咱聽聽。”

雨晴試著說了一遍。顧所長一口水噴出來,袖子上都是水珠。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才忍住了,點著雨晴說,咱算長見識了,你果然是六歲孩子的水平。雨晴尷尬地笑,扭著手指頭說,我說水平低嘛。

“你說的是後貝加爾方麵軍,蘇軍的主力部隊,孩子他爹叫什麼你總還記得吧?”

“叫啥?”雨晴腦中突然閃出一個麵孔,她衝口而出,“他叫……叫瓦洛佳。”

“那就不好辦了,瓦洛佳隻是小名。蘇聯人叫這個名的太多了,站在營房外隨便喊一聲‘瓦洛佳,這兒有一瓶燒酒’。你看吧,撒泡尿工夫就能圍過來幾十個。”雨晴捂著嘴笑。顧所長頓時來了精神,“瓦洛佳就像咱們這邊張三李四王毛二麻子,他姓什麼?”

“不知道!”雨晴不笑了,神色變得憂鬱起來。瓦洛佳沒有準備地闖進大腦中,再也退不出去了。那是一個壯實的男人,那是一個心地善良的男人。雖然相處時間短暫,但雨晴堅信他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生下來就為別人著想的好人。其他的什麼都不知道,瓦洛佳像個影子一樣飄來蕩去,誰能抓得著?

幾個人說了些閑話,看著時候不早了,顧嘉慶起身告辭。臨走時朝雨晴伸出手,雨晴慌得把手藏到身後,顧嘉慶笑著說,喬雨晴同誌,你都是革命青年了,不能搞封建!雨晴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脖梗上。顧所長走了以後,一家人都不說話。吃了晌飯,老喬頭領著老柏下地去了。

雨晴想,瓦洛佳在哪兒呢?如果能找到他,一定要向他討個主意,自己該怎麼辦?想想真的很夭真,瓦洛佳又能怎麼辦?能幫她找個蘇聯男人當孩子的爸爸?真是夭真。雨晴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跺了下腳,煩惱纏繞著她,雨晴簡直不敢想下去了。

沒多久,顧所長又來了一趟,讓雨晴填了一張表,撂了手印兒。這回見麵彼此沒了拘束,還說了幾句閑話。顧所長讓雨晴好好學習俄語,說根據兩國協議,蘇軍在旅大地區要駐紮三十年,以後社會上需要大量的懂俄語的人出來辦事。臨走時,又伸出手,雨晴不忍讓他尷尬,伸過兩根兒手指頭讓他握了。

“看你手細的,就知道沒出過力。”顧所長輕輕捏著她的手。雨晴羞得別過臉,抽回手指,顧所長笑著逗她,“不送送咱嗎?”雨晴垂著腦瓜,把顧所長送到門口就回來了。

孩子睡了,雨晴從娘的懷裏接過孩子,放到裏屋的籃子裏。她回到娘的屋裏,和娘說了幾句話,不知不覺中倚著牆昏昏欲睡。寂靜像個小鬼兒貼在牆上,又調皮地上躥下跳,如此反複。雨晴的目光隨著小鬼兒飄蕩。思緒裹著點點的憂傷,在空中,在海上,翻翻滾滾。小鬼兒左右瘋跑,淘氣地揪一下別人的頭發……雨晴換了個姿勢,停住了飄蕩,她想喘口氣。

娘一門心思纏著麻線。時間長了,她也昏沉沉地打磕睡。蟬鳴一聲緊似一聲,仿佛催眠的小曲兒。院子裏的鵝突然嘎嘎叫起來,打亂了小曲兒的節奏。娘猛地醒過來,歪著身朝外看。院子裏站了兩個女人,看不清臉麵,在院當央交頭接耳。雨晴也看到了,她的心突然狂跳了幾下,果真遇到了鬼似的。她慌忙穿鞋下地,剛要出去,又停住了,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晴兒,誰呀?”

“哦。”雨晴顧不得介紹,盯上了其中一個,這張臉還是那麼俊美。

“雨晴?”

“月琴?”兩人都緊走了幾步,又都突然停下來。就這麼互相打,著,僵持著。雨晴,下了兩行眼淚,緊緊咬著嘴唇,生怕哭出聲來。月琴也抹了一把眼淚,斜眼看著她。娘趴在窗台上說,別傻站著呀。月琴身邊的小姑娘調皮地說,嫂子,沒見麵你就成天地想,見了麵又和她瞪眼扒皮,你想和她千一架嗎?月琴繃不住,璞的一聲笑了,紅著臉走上曬台兒,跺了一下腳,鼻子裏哼了一聲。那個半大姑娘又轉過來看雨晴,淘氣地問,哎呀呀,晴姐姐,不認識俺了?她笑著,露著一顆小虎牙。她偏著腦瓜問,你看俺是誰?雨晴覺得她很麵熟,尤其對那顆小虎牙印象深刻,可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月琴走進堂屋,回頭說,好好想想,差一點兒還成了一家子呢。雨晴被月琴的話提醒了,猛地,臉皮熱辣辣得難受。

“是杏兒啊。”雨晴有些尷尬,“你都長這麼大了?”

“晴姐姐,以前總想叫你一聲嫂子,現在不能亂叫了,俺真嫂子是個夜叉,哪根筋不對勁兒就能把俺毀了。”

雨晴想笑又笑不出來。月琴仰著臉說,什麼真嫂子假嫂子的。今兒來不是聽你們亂說,俺要見幹娘。說著抬腿進了裏屋。娘神著脖子問,這是誰家的小媳婦,長得這麼俊?月琴脫鞋上了炕,突然跪在炕上,嘴裏喊著,幹娘,幹娘,疼疼你閨女吧。邊說邊磕頭。雨晴她娘慌得伸手扯著,填道,折俺的壽啦。

自從在崗外慘痛地分手,雨晴就忘寧這個人,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而且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月琴打哪兒來?怎麼和杏兒走在了一起?雨晴心裏頭有無數個疑問。可是,現在她隻想忘了她,不想原諒她。

“幹娘,俺是月琴,唐房屯的月琴。”雨晴她娘不解地問,哪個月琴,唐房屯誰家的?月琴看了一眼雨晴,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幹娘,她沒跟你提起過俺?”

“可能說過吧?老婆子腦瓜不好使,左耳聽右耳就出,忘魂兒。”

“她就是崗外的那個苗月琴。”雨晴冷冷地說,“我們曾經是幹姊妹。”

老婆子聽了這話,一把樓住了月琴,哭著說,月琴啊,想起來了,我的好月琴,老婆子應該給你磕頭,你收留了我閨女呀,你受老婆子一拜吧。她邊說邊要下拜,讓月琴和雨晴拽住了。月琴樓著幹娘,硬咽著說,俺家也是一個閨女,和你們家一樣,俺就認你當娘了。雨晴她娘拍著巴掌說,那可是求之不得呀。轉眼間,娘兒倆有說有笑,雨晴的心有些溫暖,麵皮也不那麼緊繃了。

孩子被吵醒了,哭聲傳過來,沒等雨晴過去,杏兒搶著掀門簾鑽進裏屋,眨眼間抱出孩子,哇哇叫著,晴姐姐,這是誰家的孩子,長得這麼好看?月琴也跳下炕,接過孩子,喜歡得不得了,重重地親了一口。雨晴慌忙說,別親臉蛋兒兒!月琴挑釁地問,你想幹哈?雨晴擺擺手說,‘親吧,愛怎麼親就怎麼親,隨你的便。

“你讓俺親俺就親啊,你是俺什麼人?”月琴把孩子送到杏兒的懷裏,坐回炕梢兒裏,抱著腿,斜著眼睛冷笑。娘下了地,摸出幾個李子攤到炕上讓她們吃。杏兒趴在炕上不住嘴兒地逗孩子玩兒,咬開了瓜子兒送到孩子的嘴裏。孩子嗆了,又哭又咳,頓時,小臉憋得發紫。雨晴一把將杏兒撥開,心疼地抱起孩子。孩子幹張嘴哭不出聲來,眨眼間翻開了白眼兒。雨晴把孩子搶過來,使勁兒顛著,叫著。月琴大喝一聲,高杏兒,你把孩子怎麼的了?杏兒不敢回應,轉身就跑。月琴抬腿蹬了一腳,杏兒摔在門邊,疼得眼淚含眼圈兒。娘急了,雙手抖著亂罵,你們是哪兒來的鬼?月琴抓起答帚疙瘩,沒頭沒臉地抽了杏兒兩下,吼著,人家都把你當成鬼了!杏兒抽泣著說,剛給孩子喂了瓜子兒。雨晴聞聽此言急得放聲大哭,跺著腳地罵,你真該死!娘拍著膝蓋跟著哭,跟著罵。月琴一把將孩子搶過去,扯著孩子的雙腿倒垂著,還拍了幾下。雨晴瘋了一樣去搶奪孩子,瞪著眼睛吼,月琴,你想千啥?

孩子響亮地哭了。月琴把孩子抱起來,從小嘴裏摳出一枚瓜子兒,扔向杏兒。雨晴接過孩子,緊緊樓在懷裏,哆嗦著說不出話。月琴虎著臉抬腿就走,杏兒跟在後麵。雨晴喊了一聲,月琴也不回頭,一溜煙兒地出了屋。杏兒低聲說,晴姐姐,俺嫂子嫁過來了,得了空去串門吧。雨晴好半天沒緩過神兒來,突然想起有句重要的話沒問,放下孩子急著追出去,一直攆到堤上,看見她倆消失在樹林裏。

“啥時候過門的?”雨晴想著不對勁兒,大聲喊,“咋就嫁給他了?”

河水嘩嘩地響著,吐著泡泡,仿佛是月琴的回應。秋高氣爽,天空澄澈,兩岸的秋色漸濃,滿眼都是豐收的景象,再壞的心情也被這樣的暢快景致化解了。雨晴在堤上轉了一會兒,看到岸邊五彩的草木在河風的吹動下,詢著身子跳動,猶如和她淘氣似的。明淨的天空中,幾隻烏鴉來回地飛,通人性地叫著,生怕雨晴聽不見,飛過來,在她的頭頂上盤旋,聲聲鳴叫。雨晴聽懂了,朝烏鴉招手,喊著,呱,知道了,呱,呱。烏鴉扇動著翅膀,穿過青雲河朝對麵飛去。

傍晚,顧嘉慶來到喬家。沒等雨晴開口,便搶著說,喬雨晴同誌,好消息好消息。顧嘉慶揭開缸蓋,舀了瓢水一氣兒喝下,抹著胡子上的水珠說,你猜吧。

“我也有個好消息,你猜。”

“先聽咱的,你準高興得沒法兒。”

“先聽我的。”雨晴調皮地跟了一句,“準讓你高興得沒法兒。”

“先聽顧所長的。”老喬頭走進屋,把草帽掛在牆上,蹭了蹭手說,“顧所長,你先說說看。”

“是這樣的。”顧所長掏出一盒煙卷兒,遞給老喬頭一根兒,“喬雨晴同誌這就跟咱去派出所。”雨晴當“口傻在。老喬頭朝妻女擺了擺手,陰沉著臉子問了哪一條?;

“誰說她犯事了?讓她去當帶察哪!”

雨晴搖著腦瓜說,孩子還小,騰不開身。顧嘉慶點了煙卷兒,抽了一口煙說,形勢變了,年輕的同誌都要出來工作,這是大勢所趨。尤其是你,喬雨晴同誌,你還會說俄語,可是咱們的寶貝。明白嗎,寶貝。雨晴有些羞澀,更有些緊張,心裏暗想,這人臉皮真夠厚的。長了這麼大,第一次聽男人如此暖昧的話,雨晴感覺很不舒服。顧嘉慶把匣槍朝屁股後頭挪了一下,突然握住了雨晴的手說,明天就去吧。雨晴腦瓜裏一片混亂,鼇察都得是心狠手辣的或者遊手好閑的人來幹,她可沒有這個本事。她骨子裏是打休出去的,不幸的經曆讓她心有餘悸。她像輸不起的賭徒,手裏早就沒有多少籌碼了,再敗一陣可怎麼得了呢?顧嘉慶也沒催逼,和老喬頭嘮了些陳年舊事,眼看著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辭。他前腳剛走,雨晴猛地想起了苗月琴,又一想,也許他們早就見過麵了。

立秋那天,雨晴遇到了月琴。月琴在正源號買了雪花膏,順路要到裁縫店找菊兒大姐描紙樣子,兩人躲不過,在壕溝邊站住了。

“你經常兩頭兒跑,崗子好過嗎?”雨晴沒話找話。

月琴從兜裏掏出個紅皮子通行證,得意地說,俺也算半拉子崗裏人,老毛子能不放?

“他有信兒嗎?”雨晴含糊不清地問,她不敢說出高伏生這個名字,兩個人都是心照不宣。

“誰管他。”月琴紅了臉,“俺就是心疼娘,要不,一輩子也不嫁。”

“那你現在算是嫁了還是沒嫁?”

“俺已經拜了堂,你說嫁沒嫁。”

“他在部隊上,你和誰拜的堂?”

“還能和誰?”月琴一把樓住雨晴的肩膀,貼著她的耳朵說,“和大公雞壩。”

“大公雞?”

“高杏兒替她哥迎的親,傻丫頭抱著大公雞和俺拜了堂。俺就想呀,他娘的大公雞下晚要是敢和俺睡在一個被窩裏,非一刀宰了它不可!”月琴比劃著還要說,雨晴早就笑彎了腰。月琴打了她一拳,嗅道,還沒說完呢。兩個人說說笑笑,又恢複了往日的情誼。雨晴看得出來,和祁驥的那段感情還是深深地折磨著月琴,雖然她從不提祁驥,甚至連祁戴驥這兩個同音的字都不提,但越是這樣,雨晴越是難過,替她心疼。

“他們一起參加了民主聯軍。”

“你說什麼,俺聽不懂。”月琴變了臉色,“添了病,耳朵聾。”

“你大哥給辦的。”

“誰?”月琴猛地征住了,“你說俺大哥?”

“是啊,你大哥。”

月琴打了雨晴一下,笑著說,俺大哥在天上刮旋風呢。月琴的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估計他們兄妹還沒有見過麵。雨晴琢磨著怎麼說合適,卻找不到更梢確的詞彙,她說不清楚苗月和和顧嘉慶這兩個名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雖然她懷疑這裏麵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她說不明白,又擔心越說越亂,憑空讓月琴擔心。她垂著腦袋,使勁兒用腳尖兒碾著地麵,看起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月琴有些不耐煩,揪了根兒篙草纏在手指上,疑惑地看著雨晴。有個人迎麵跑過來,雨晴差點兒被撞個跟頭,連著打了幾個翅超。月琴手快,一把抓住了那人身後跟著瘋跑的人,厲聲問,跑哈?被抓的女人連連擺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沒一會兒就翻了白眼兒。月琴慌忙鬆開手,女人就勢倒在地上。月琴嚇得直擺手,高聲叫著,不關俺的事,你這人怎麼這麼大的氣性,不就是問問嗎?妹呀,這可怎麼辦?跑過去的女人回轉過來,拽起同伴兒轉身要走。雨晴一眼認出了,.驚詫地喊,美惠,美惠!

美惠就是當初和雨晴一起藏在大糞車裏逃進崗裏的那個日本姑娘。雨晴光知道她叫美惠,別的都不清楚。進了崗裏兩人就分手了,沒想到能在這兒碰上。美惠也認出了雨晴,急得說不出話。她攙起年長的女人,轉身就跑。孫掌櫃握著拚麵杖,站在正源號門前,朝這邊罵,看額不揭了你的皮!

“別呀,老掌櫃,鬼婆子細皮嫩肉的,送給俺吧?”鐵匠喬雙喜和一些閑人散在遠處看熱鬧,喬雙喜說,老掌櫃,消消氣吧,挺好的一個娘兒們,說不要就不要了?

“誰要誰領走,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一個錢兒不要,快快領走!”

眾人轟的一聲笑開了。雨晴看著難受,轉身要走,月琴小聲問,她們真是東洋婆?雨晴看著美惠瘦小的背影,聯想到自己曾經背井離鄉的苦楚,頓覺心酸,仿佛被攆的是自己。她歎了一口氣,皺著眉頭朝家裏走。

“掌櫃的,哪個是你屋裏的?”月琴一把抓住雨晴,神著脖子朝孫掌櫃喊,“不能兩個都是吧?”眾人一陣笑,孫掌櫃瞪了一眼,沒有理她。喬雙喜朝這邊喊,老一點兒的是,小一點兒的是水道公司李利的,也沒給俺剩一個,真不夠意思,光複前那麼多東洋婆都讓他們給分了。

“掌櫃的,真不要了?”月琴的臉紅到脖梗兒,歪著腦瓜問,你要是不要,俺領走一個,就要那個年輕的吧,多水靈。雨晴猛地推了她一把,吃驚地說,你跟著攙和什麼,快閉嘴!

“俺說的是真的,領回家給俺那個癟犢子男人留著,等他回來,讓東洋婆跟他過日子,給他生孩子!月琴認真地說,“到時候俺就自由了。

雨晴跺了下腳,又忍不住笑了,輕輕打了她一下。月琴轉過臉,愣征著,突然擦了把眼淚,眼裏湧出了晶瑩的淚花。雨晴心軟了,看起來她還是沒有走出陰影,還在想著那段傷心的戀情。雨晴真想把她和祁驥之間的故事原原本本講出來,話頭兒在舌尖兒轉了無數個來回,還是張不開口。兩個人僵持著,都想說點兒什麼,又都不願意先張嘴。陳玉翠和兩個妹子風風火火地衝過來,身後還跟著雨晴她娘。雨晴下意識地伸手攔住,娘撥了她一下,瘋了一樣跟著朝前跑。她們追上去圍住那兩個日本女人,還沒等人們醒過腔兒,玉蓉朝美惠的臉上撓了一把,美惠一聲慘叫,雙手蒙住了臉。雨晴她娘一把揪住美惠的頭發,使勁兒遊。美惠抱著頭,哭叫著左躲右閃,整個人像風中的柳枝一樣東倒西歪。年長的女人趁機扇了玉翠一個耳光,玉翠和她廝打在一起,沒一會兒老女人就被瑞倒了。她抱住玉翠的腿,尖聲高喊。雨晴懂得日語,聽她在喊,我們的良心沒有壞!

見娘還在發狠地抽打美惠,雨晴扯著月琴跑過去,任憑喊破了嗓子娘就是不住手。月琴看得開心,暗地裏扶了幾下美惠,替她躲過拳腳。美惠的衣服被撕開了,露出了半邊胸脯。看熱鬧的瘋狂地鼓噪,還夾雜著叫好聲。雨晴氣得直跺腳,一個勁兒地喊,媽子……媽子你這是和誰啊?月琴偷著下了個絆子,玉翠摔在地上。玉蓉轉到後麵伸手去礴美惠的褲子,美惠掙開了,跑到雨晴身後。玉翠紅了眼,爬起來硬闖過來。雨晴連說,別打了!別打了!張開胳膊擋著表姐。玉翠急眼了,猛地扇了雨晴一個耳光,尖聲罵著,老毛子操的!她的話當即惹惱了兩個人,雨晴她娘轉過頭躥過來,伸手就朝玉翠的嘴上撕。月琴也紅了眼,撲上去揪住玉翠。娘兒倆撂著玉翠一頓猛打,玉翠一邊遮擋著一邊喊,別打了,老姨呀,俺錯了!一連喊了幾回,雨晴她娘才放開她。月琴拍著身上的塵土,朝雨晴得意地眨了眨眼晴,轉頭看到玉蓉她們正在和美惠拚命。她跺著腳喊,褲子,褲子掉了!眾人笑得打跌,蜂擁而上,擋住美惠的去路。美惠四處瘋跑,像一隻走投無路的小耗子,一頭紮進人群中,被人們推操著,連著幾次都沒有衝出去。美惠突然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少言寡語的王不留行擠進來,攔著玉翠說,算了,夠丟人的了。喬雙喜抱著膀子看得正高興,見王不留行出頭,喬雙喜猛地冷了臉子對旁人說,這荒料見不得好看的娘兒們。

玉翠撥開王不留行,又朝美惠撲去。美惠躥起來,圍著雨晴跑了一圈兒,眼看著就要被追上了。她奮力衝出人群朝雨晴家那邊跑。雨晴跟著追過去,下死力地阻擋表姐。沒跑出多遠,美惠站住了,轉過身朝雨晴伸著手,又說了句什麼。沒等雨晴反應過來,她突然跳起來,像一條咬了鉤的大魚一樣衝向石牆。雨晴下意識地伸出手,差一點兒就抓住了她的腳躁,可還是晚了一步,美惠摔在牆根兒下。她扭著身子.眉毛挑著,額頭放著紅光,像黎明前天邊上映著的曙光。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雨晴,暗紫的嘴唇嚼動著,吐出泡兒。鮮紅的血水從嘴裏滑出,很快半邊臉被血水覆蓋住。她的腿抽搐著,血水從兩腿間流出,手指頭還在微微抓動。雨晴握著她的手,眼淚掉在她的手上。美惠的嘴唇還在吃力地懦動著,似乎要說什麼。雨晴貼近她的嘴邊。美惠的身子猛地撅起來,嘴裏湧出一股熱烘烘的血水,腦瓜歪向一邊。王不留行彈壓著美惠的穴位,雙手哆嗦著。玉翠踩了一下美惠的手腕,看著沒有反應,啤了一口說,還敢裝死?說著,朝兩個妹妹使了個眼色,三個人鑽出人群走了。王不留行哭喪著臉喊,真的死了呀!雨晴點著玉翠的背影喊,大表姐,你真該死!孫掌櫃鑽進人群,抓起美惠的手腕,摸了一下脈搏,又鬆開了。他脫掉長衫蓋在屍體上,抖著肩膀無聲地哭。王不留行把短褂脫下來,蒙在了美惠的腦袋上。

沒一會兒,顧所長帶著幾個鼇察趕過來,鼇察鞠大有瞪了雨晴一眼,雨晴慌忙避開了他的目光,扭頭看著顧所長。鞠大有用腳尖兒撥了下屍體,老婆子急了,抱住他的腿張口就咬。鞠大有舉著大槍就要揍,雨晴猛地推開他,尖叫著,你還打她,她都差一點兒讓人打死了!鞠大有臉上掛不住,狠狠地推操著雨晴。雨晴氣得渾身發抖,拽著月琴朝後躲。月琴甩著手,傻了一樣朝前擠,癡癡地伸出手去。顧嘉慶朝鞠大有踢了一腳,鞠大有這才背著槍躲到一邊。月琴靠上來,遲疑著說,大哥,大哥!

顧嘉慶愣了一下,臉色變得蠟黃,他撥開月琴,笑著問,喬雨晴同誌,你說咋又瘋了一個呢?月琴扯著他的袖子說,大哥,你即便不是苗月和也得是老顧吧,難道俺還叫不起你一聲大哥了?接著,又歪著腦瓜喊,你就那麼怕苗月和?

“怕?”顧所長的臉色變了,“咱怕過天怕過地還怕過誰?”

“你就是怕,你怕苗月和這個名字!”

“混蛋!”顧嘉慶扇了月琴一個嘴巴子,凶狠地說,“苗月和早就死了!”

月琴捂著臉哭。顧嘉慶眉頭擰在一起,鼻孔裏噴著粗氣。王不留行掏出煙卷兒遞過來,顧嘉慶愣征著沒有接。雨晴扯著月琴朝家裏走,月琴摔開了,回過身瞪著顧嘉慶,一字一頓地說,不管你是誰,俺都當你死了!

顧嘉慶陰沉著臉,似乎不敢和月琴的目光相對。他從王不留行的嘴上拽下煙卷兒,一口一口地抽。月琴抹著眼淚,順著官道朝西山頂走。雨晴看著顧所長,祀練鬥著眼睛看月琴,煙頭兒燙著了才醒過腔來,狠狠地扔掉煙頭兒,用腳使勁地碾著。顧嘉慶瞅了眼雨晴,點點頭,跑到仙客來拿了件褂子,回來披在東洋婆的身上,然後瘋狂地吹集合哨。他掏出匣槍,頂了頂大簷帽,高聲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民主政府就得為民做主!把殺人的兔患子統統抓來!鼇喇門互相看著,都沒有動。顧嘉慶突然朝夭放了一槍,警喇門像受了驚的兔子目日起來四下散開。

槍響的時候,月琴站在西山頂上朝這邊望,雨晴朝她揚手,喊她回來。顧嘉慶也朝西山頂望,懦動著嘴唇,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月琴扭頭走了,身影消;失在坡後頭。沒一會兒,鼇察拖著李利和玉翠、玉蓉、玉鵑來了,幾個人都被麻繩兒捆了個結實。顧嘉慶的臉像蒙了層嚴霜,前前後後打量著這幾個人,氣哼哼地問,人是你們逼死的?李利仰著腦袋,翻了下大白眼珠子,惱火地說,俺今兒在班上,大夥都能作證。顧嘉慶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恨恨地說,這一下是替死鬼打的。顧嘉慶挽起了袖子,這第二下嘛……還沒開打,李利軟下來,躲閃著說,顧所長,她男人臨走前托付給俺的,說得好好的,生死由命。

“臭不要臉。”玉翠嘟嚷著,沒人猜得到她罵誰,“要殺就殺要剮就剮。”

顧嘉慶走到玉翠身邊,擦著手掌,搶起來就要揍。玉翠迎上一步,眼裏冒出一團火似的,顧嘉慶咬著牙,手掌微微哆嗦著。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啊!”老喬頭跑過來,一把擎住了顧嘉慶的胳膊,“都是親戚,實在親戚呀。還不給顧所長賠不是?”一邊說一邊朝李利眨限。李利皺著眉頭說,所長呀,你就抬抬手讓俺過去吧。他Tfl/i、日本沒少禍禍咱們,今兒也算是報仇了。

“顧所長,你就饒了他們吧。”老喬頭笑著,從顧所長的口袋裏摸出了煙卷兒,抽出一根兒叼在嘴上,討好地說,看在俺的麵子上,算了吧。顧嘉慶看著老喬頭,好半夭才說,你真是老奸巨猾!又瞪著眼睛問,唉,你算老幾,民主政府辦案子還能讓你牽製了?老喬頭也不生氣,小聲說,大櫃,又要欠你人俏了。顧嘉慶像吞了隻蒼蠅似的惡心得直咧嘴,他歎了口氣說,這巴掌先賒著。老喬頭趕忙給李利鬆了綁,點著他的腦瓜說,你姨夫也是知書達理的,死罪饒過,活罪難免。今夭的事,你理虧,死了的也死了,活著的就盡點兒力量吧。他招呼喬雙喜他們回去把他存了多年的棺材抬出來,喬雙喜虎著臉不願意。老喬頭拍著侄子的肩膀說,人死為大,埋了吧。李利跪下來給老喬頭磕了個頭。老喬頭虎著臉說,快去給人家老婆子磕頭。人要講信譽。人家把老婆孩子托付給你,你就不能讓人家少一根兒毫毛,明白嗎?李利又給老婆子磕頭,玉翠和兩個妹妹也跪下磕頭。

“多拿錢,讓她回小日本。”老喬頭扭頭看見雨晴,“晴兒,你把我的話學說給她聽。”

雨晴剛要翻譯,王不留行先說了。老婆子的眼裏露出了亮光,她頻頻點頭,跪下來,一個勁兒地磕頭。額頭磕破了,枯滿了泥土。

4

薛公廟的豁口旁,一群孩子在抽陀螺玩兒。還有幾個騎在牆頭上摘桑甚吃。有的個矮夠不著,隻能拽過牆頭邊的向日葵捧在懷裏磕。院子裏也有幾個孩子,裏裏外外瘋跑著。薑道長伸著脖子一氣兒亂吼,也沒有阻止f、吵鬧。有個淘氣的小家夥趁他打磕睡,抄起木糙,朝銅鐸上砰地來了一家夥。惱得薑老道撿起木糙四處追打,叫聲笑聲吵罵聲充斥著薛公廟。幾隻燕子掠過,發出短促的叫聲,和孩子們的歡鬧聲混在一起。有的孩子朝房簷下的燕子窩調皮地鳴啾,小燕子夭真地應答著。雨晴和娘相互看了一眼,捂著嘴笑。她們進了大殿。說是大殿,還沒有雨晴家的堂屋大。薑老道歪在椅子上生悶氣,看見她們,馬上就笑出聲來。

“女施主從遠方來,不呀不樂乎也!”老道搖頭晃腦地逗著她們。

“正經點兒吧。”娘板著臉說,“俺晴兒都當娘了。”

“晴兒,既來之則安之呀,安之則來之也……”

“嗚呼,挨宰!”幾個小腦袋在門口一閃,喊著跑開了。老道也笑了。

“說吧,無事不登三寶殿,有啥事?”

“也沒啥事。”

“沒啥事咋就來了呢?”

“想你了壩。”雨晴她娘歪著腦瓜笑,“想想都不行嗎?”

“少扯閑篇。”

“說正經的,想讓你給看看。”

“嗯?”薑老道下意識地正了正方巾,“看哪方麵?”

“前程。

“前程?

雨晴小心地說。老道皺著眉頭說,“前程有千萬條,有的有結果有的無結果。”

“打住,快打住,你好好說話,再繞著說把你舌頭礴下來喂狗。”雨晴她娘伸手抓了一把,薑老道輕輕閃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雨晴她娘鬧了個大紅臉,掙出手來嗅道,快別鬧了。

“晴兒,好閨女,再說詳細點兒。”

“想問問將來幹點兒啥合適,往哪個方位走順溜兒。”

老道吸拉著一雙破鞋,走到案子前,捧出一桶簽。雨晴連忙說,今兒個不抽簽,隻想讓你掐算掐算。老道坐回椅子裏,掐著指頭算,忽然怪叫一聲,晴兒,好運到了!他瞪著黃眼珠子,看著手指頭說,有個大大的好事就在麵前,你想都想不到的大好事。你一定要應下來!薑老道拍著腦門兒說,晴兒,你遇到貴人了!

“真的?”娘愣愣地看著老道,“菩薩保佑,呂祖保佑,俺家晴兒遭老罪了,各路大仙可別讓她再遭罪了。”說著走到案前,跪下來磕頭。

“晴兒,跟你娘一起念叨念叨吧,你娘有悟性,一點就通。”

雨晴默念了幾聲,心裏也覺得輕鬆了,臉上浮出笑容。薑老道又張羅著給她們燒水喝,雨晴連忙告辭。臨出門,雨晴她娘說,說準了,回去做雙鞋謝你;說得不準,把你的卵子掏出來喂狗。

“狼也行啊。”

“那不行,誰不知道偽翻白眼兒狼是同宗兄弟。”

老道笑著,一直送到門口,喊了聲,晴兒,回去給你爹捎句話。雨晴轉過臉,老道手撚著胡子,想了想說,算了,還是親自去說吧。娘扯了雨晴朝外走,一邊走一邊使眼色支使孩子們進去鬧。

“晴兒。”薑老道站在大殿口,“俺還要說句話。”

雨晴轉過身聽著,娘板著臉說,有話就講,有屁就放!

“晴兒,混不下去了,趕緊往回鐐,這兒是你的根兒呀。”這句叮囑猶如一根兒針,戳疼了雨晴的心。想起去奉天城以來的種種磨難,一陣陣難過。她強忍著淚水說,知道了。娘兒倆出了薛公廟,還沒走到正源號,顧嘉慶從土台那邊追上來,先跟雨晴她娘打了聲招呼,然後問雨晴,想好了嗎?機會可不等人。雨晴微笑著,大著膽子迎著他的目光望去。

“同意,一百個同意。”娘心裏有了底,快聲快語地說,晴兒哪能辜負了你的好心。顧嘉慶盯著雨晴,雨晴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心裏頭覺得輕快了許多。顧嘉慶叉著腰說,明天就去報到吧,大連那邊急等著安排。雨晴吃驚地問,咋又一杆子支到大連了?顧嘉慶搓著臉皮,顯得有些疲憊。雨晴和娘都在看著他,等著他回答。鼇察鞠大有牽著一條大狼狗走過來,雨晴連忙躲到娘的身後。鞠大有扯緊了狼狗說,顧所長,上麵來人了。顧嘉慶答應了一聲,正了正大簷帽,轉身朝派出所方向疾走。鞠大有鬆了鬆繩子,大狼狗躥過來,雨晴嚇得連聲尖叫,鞠大有哈哈笑著,拽著狼狗走了。

1949年3月15日這夭,雨晴和顧19慶按時到大連公安局報到。顧19慶被分配到偵察科當了副科長,雨晴被推薦到宜傳組,跟師傅學畫馬恩列斯毛朱六大偉人的肖像。剛開始,雨晴的工作是在紙上打格子,交給師傅。沒幾夭,也動筆跟著畫,漸漸地得到了認可。有的同誌把她帶到蘇聯營搞聯誼,雨晴的俄語也派上了用場,大家都覺得雨晴是個人才。幾次聯誼後,雨晴和蘇聯的同誌熟悉了,她在蘇聯畫家那兒得到了很好的幫助,汲取了許多藝術養分,從構圖到繪畫技巧都有了長足的進步。那些日子,她是興奮著的,渾身充滿了力量,工作時從不知道疲倦,做夢都在畫畫。她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誡自己不要驕傲;每天睡覺前,也要默想著得失。她發下重誓,一定要努力工作,要以百倍的熱情去擁抱美好的、嶄新的、偉大的新時代。

安頓下來沒幾夭,顧嘉慶和雨晴的婚事也就水到渠成了。顧嘉慶整天樂嗬嗬的,雖然工作忙得腳打後腦勺,他卻沒有絲毫怨言。他終於有了歸宿,終於得到了想要的女人,他第一眼就斷定這個女人是他的,雨晴離不開他的手心兒。他表態,要一輩子對雨晴好,一輩子嗬護她,不讓她再受到傷害。

婚禮是在政府小禮堂裏舉行的。這天晚上,禮堂裏燈火通明。小舞台中間的座椅都被紅絲絨布蒙上了,絨布上鑲嵌著的裝飾片閃爍著光藝。有人來來回回地調試著腳燈,光柱升到一定位置,台上發出一大片光亮,把幕布映得鮮紅。見雨晴出來,場內熱鬧起來。樂師們忙著調試樂器的音色,笛子的輕快頗音、手風琴的優美旋律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司儀宣布婚禮開始,台上台下突然靜下來。雨晴和顧嘉慶被引到桌前坐下。司儀建議他倆靠近點兒,顧嘉慶朝這邊擠了一下,雨晴下意識地讓了一下,顧嘉慶猛地坐翻了。由於公安局的首長、蘇軍軍官在場,來賓們並沒有人拿他的尷尬尋開心。主持人請首長講話,首長講完了又請蘇軍軍官講話。後來,上台講話的越發踴躍,婚禮場麵漸漸沉悶起來,直到雨晴被逼著用俄語說了句“你是我的小甜心”,引得蘇軍軍官一陣狂笑,場麵才有了些喜氣。吃過了點心,雨晴回到後台,對著鏡子撲粉。顧嘉慶跟進來,臉上紅撲撲的,嘴裏冒著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