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3)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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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依的奧迪下了高速公路,奔向東升南收費站。

盡管部裏有明文規定,像水依這樣的領導幹部不能自駕車,但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偶爾遇上不方便的事情需要處理時,這些人自駕一下也就方便了。

水依今天是應市長勞家奇之約來東升看地的,肩上挑著的事兒從大麵上說不是什麼秘密,但此次行程也不宜公開張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僅沒有驚動溫樸等能源總局的人,昨天還把勞家奇打算派車來京接他的好意謝絕了。

水依認為,該擺譜的時候就得擺譜,不該擺譜的時候就得低調,像今天來東升,自駕車就是最省事、最安全的理性選擇。

市裏來接應水依的車,早就候在了高速公路收費站外的安檢崗前,見水依的奧迪一出來,立刻有人上前打招呼,奧迪慢滑過來,落下車窗。

水總辛苦。接應的人在車窗外說。

水依沒吱聲,點點頭,揮手示意馬上走。

來接應的是一輛掛公安牌照的黑色本田,但車頂上沒安裝鳴閃的警燈。

奧迪跟著本田,轉眼起速,一路暢通,很快就接近了市區。

別看本田沒掛警燈,但特車的威風一出來,路上就沒哪輛車敢較勁了,鑽來鑽去別來別去的出租車,不按交規並線、超車的私家車,給本田的車載喇叭一吼“376讓路、N49靠邊……”,就都乖乖讓出路麵,降速閃開。

車過四眼橋交通崗,右拐上了布景深街,行至六樂路口東拐,水依眼前就出現了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盡管還有碎磚爛瓦破門窗之類的建築垃圾,但似乎已經沒有了住戶,水依認為這塊地基本上算是規整出來了,正如勞家奇在電話裏所說,政府已掐地在手。

水依今天就是來實地勘察這塊被勞市長稱為黃金地的裸地。

此前,這裏是東升市裏最後一個城中村,按規劃五六年前就該拆除,但因各種利益糾結不清,各路開發商盤算政府優惠政策過多過細過貪,村民抱團成風,再加上市裏幾位主要領導在此事上分心,意見一直有分歧,城中村拆來拆去,都是紙上和嘴上的活兒,現實中聞不到塵土味兒。後來,經過多次磋商,市委市政府統一了看法,就是今後但凡小門小戶,以及處處計較的開發商,一律冷凍在東升市外,不許進城,這塊地最好找家像能源總局那樣的大國企來接盤,家大業大的單位,大小事上都好說話,不在乎半斤八兩上的虧贏。

再說水依這邊的情形,雖說還不明朗,但他知道跟自己較勁的山東和江蘇,現在也沒什麼顯眼的推進動作,大都是停留在吃吃喝喝送送這種常規操作上,硬件方麵基本上都是在空談。於是水依就盤算著在這個拉鋸的關口脫穎而出,以強勢的東升地證來壓倒那兩個竟爭對手,並且已與勞市長研究出了具體行動方案,就是等水依實地考察過東升地源之後,回京伺機直麵部長彙報,並千方百計說服部長也親臨東升實地考察一下,一步步推著部長的感覺往東升這邊靠,一旦部長把那兩個地方撂荒了,東北安裝公司搬遷東升一事,就有可能不再是紙上談兵的過路話。

離老遠,水依就看見站在人行道上的勞家奇,正被一些人眾星捧月般圍著,麵對空地指指點點。

水依再往四周放眼,百十米左右地帶,似乎還布控了相關的安保人員,因為水依看見了一些穿各種專業製服的人。

領路的本田靠路邊停下來,奧迪跟了上去。

勞家奇在原地衝奧迪招手,水依的車剛停穩,趕過來的杜秘書長搶先替水依打開車門。

水依下了車,身著黑色薄呢立領風衣,腳上一雙黑色老人頭皮鞋,手裏拎著意大利進口的棕色牛皮公務包,派頭像是要去聯合國總部開會,精氣神抖擻得很。

打招呼,握手,拍肩,寒暄,禮節過後,勞家奇介紹了身邊幾個水依眼生的官員,水依例行握手、寒暄。

陪同人員給領導讓出了人行道,勞市長與水依並肩起步。

勞市長隨便往空地上一指說,水總,這塊地跟我電話說的那塊地還能對上號吧?

水依打開公務包,取出傻瓜相機和掌中寶攝像機,順手把公務包遞給身後的杜秘書長,然後點頭說,嗯,千把畝沒問題。

勞家奇背著手問,地處本市核心區域內,這個也沒什麼問題吧,水總?

你勞市長還能跟我開國際玩笑?水依笑著說,誰圓誰的夢?誰解誰的愁?誰幫誰的忙?誰疼誰的心?人心隔肚皮,問誰都沒用,眼見為實,你勞市長一向是實話實說呀!

淨弄些學問詞兒,聽多了都能去考博。勞家奇說,笑出了聲。

水依的兩隻手,一直就沒停歇,他把傻瓜相機掛到脖子上,打開掌中寶錄像,架勢拉得頗有幾分專業功夫。

刮來一陣風,掀起一片塵土,夾雜著打轉的紙屑,勞家奇和水依都把臉扭向了背風的一麵。

讓過這股風,勞家奇感慨萬端地說,往後在我東升市,再也找不出這麼好的一塊地唆,我說水總。

起高樓,蓋大廈,拿政績,官變大。水依振振有詞地說,這是我年初去湖北開會時,聽一個地方官員編的順口溜,你說他這話形象不形象,勞市長?

勞家奇順摸著滋味說,我給你改改吧,水總。起高樓,挨人罵,拿政績,滾回家。

水依笑笑,又用傻瓜機子,從幾個不同角度拍了幾張。

勞家奇道,當個父母官,愁吃愁喝愁發展,還要管情係民生的地溝油、陳化米、毒奶粉、農藥菜、問題豬、醫療保障、養老保險、經濟適用房、廉租房、特困群體,按說旱澇這等事兒,應該是老天爺管的事兒,可現在老天爺不務正業,也得我們這些凡人來操心了。總之一句話,地方官員,不如你們這些中直單位的領導省心呀?

水依說,誰的腦袋裏沒裝過噩夢?勞市長,中直裏出事兒,照樣得拿腦袋去頂。

勞家奇望了一眼天空,發著牢騷說,玩得轉的領導都在酒場和上麵搞交際,不會做的領導就像咱們這樣,傻乎乎蹲在坑裏埋頭苦幹。

水依汕笑道,下麵的工作盡管具體,勞動強度大,但直接與人溝通,苦中有樂嘛!

勞家奇聽出他這話變味了,但沒興趣跟著走,苦笑道,瞧瞧,說著說著,就又說到了那句老話,人在官場,身不由己!

經典,到什麼時候都是經典!水依說,又用掌中寶把空地由近至遠推了一遍,之後換角度又由遠至近往回拉。

突然,水依臉色一驚,兩眼死盯著突然闖進鏡頭的一群人。這群人是跑進空地的,進來後迅速脫掉外衣,摘掉帽子,瞬間就都轉變成了披麻戴孝的治喪人。

水依倒吸一口涼氣,意識到這些人行動整齊,顯然訓練有素,可能也不止一次像今天這樣閃電式出擊了,每年的春晚不彩排百八十次還掉鏈子呢,何況這些人了。

接下來的場麵,水依錄得比較仔細,在一片類似家園的廢墟上,他錄到了兩麵迎風招展的國旗,還有幾條寫著大紅字的白色橫幅。

接著水依發現,在那些疑似請願者的周圍,有幾個拿著相機或是攝像機的人,酷似戰地記者,一個個動作機敏詭異,都在移動中抓拍抓攝,一旦被人追趕圍堵,就四下分散,兜著圈子捉貓貓,情況危急了就直奔地邊跑,實在無路可逃了,就豁出去身子給人不給機子,水依就看見一個被六七個人圍住的拍照人,在被人按倒之前,猛地把手裏的相機甩給另一個奔跑的同伴,搞得緊張的對峙場麵裏,添加了一些橄欖球比賽的趣味。

聚集在馬路邊看熱鬧的市民,看過癮了,看到興頭上了。傲傲傲地哄叫,還不停地揮舞手臂,拍巴掌,在車裏的圍觀人則按響喇叭。一些圍觀者遭到製止和驅趕時,聽話溜邊走人,不買賬的接著大喊大叫,甚至發生身體接觸,你推我操,爭執不休。

一些圍觀者索性張冠李戴,借場子泄私憤,把八竿子打不著的心底怨氣,也都一股腦兒潑出來。

其實,在水依錄這些突然闖人鏡頭的人與橫幅時,四周人行道路上就已經風馳電掣般湧來大批事先布控的安保人員,穿製服的和不穿製服的混在一起,膛得塵土飛揚,喊叫聲連成一片,像是正在拍攝某電影裏一場圍追堵截的戲。

水依過去在報紙上、電視裏、鏡頭中見過此類混亂場麵,像今天這樣麵對麵的現實版,還是頭一次親眼目睹。

水依心裏七上八下,下意識膘了勞家奇一眼。

勞市長麵不改色,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這讓水依的心裏絆了一下。當他再次抽眼往空地上看時,場麵變魔術似的找不到了國旗,橫幅也不知哪裏去了,幾堆人在幾團爆騰的灰土裏吵吵嚷嚷,拉拉扯扯,向另一條路邊湧去。

勞家奇若無其事地說,可別小看這些人,他們都是職業攬局的,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平時有組織,有紀律,有分工,有信息來源渠道,有物資供應保障,應變能力甚強,每次有領導和開發商過來看地,他們必會像今天這樣,先是使用各種手段打馬虎眼,麻痹我們,然後變換各種花樣,出其不意現身,折騰一下不圖驚天動地,鬧個小影響出來,就算是達到了目的,而且自我保護意識都很到位,輕易不與各路執法部門的人對抗。都說城管邪乎,城管也怕這些軟磨硬泡的人。再就是這些人打出來的標語,更是五花八門。

水依抖了幾下肩頭,甩甩飄落到頭上的塵土,四處張望,欲歐不已。

勞家奇用下巴指了指跟在他身旁的杜秘書長。

水依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杜秘書長沒走遠,一直跟在勞市長身邊。

杜秘書長舉起右手,前後左右揮了一圈。

水依發現,四周的一些陌生人,在杜秘書長這個手勢的作用下,不是慢下步子,就是往比較開闊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