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走衡兒,他便將她綁在了北齊,如同他的蠻人先祖,將女人用繩索綁在馬背上,任你再跑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今,故人在側,杯酒在手,要將恩怨兩清,他便將這話說透徹了——
即便當年,她真的出走南歸,即便神光軍平定了裴家,再度有南秦江山為倚,他也不會放過她。無非是傾舉國之兵,踏平山川,秦齊之間,再來一場十年之戰。
亭外颯颯,北風勁摧,吹得梅樹婆娑,粉白殷紅的落梅,點點穿織在漫天雪片裏。
亭中樽前,一時靜寂。
從北齊皇帝口中輕描淡寫說出的“踏平山川”四字,在昔日南秦少相沈覺的臉上,投下淡墨痕般的一線陰雲,隨即隱入笑容裏,沈覺抬目,“所以,陛下便追到殷川來了。”
尚堯一笑,“正是。”
“至情至性,方為雄傑。”沈覺擎杯在手,侃侃笑道,“北齊今非昔比,上下開明,陛下雅量,亦不是蠻人可比。”
尚堯深邃目光變幻,“朕也絕非君子,君子做不成君王。”
一帝一相,一線間,目光交鋒如電。
昀凰心明如鏡地知道,這一天,她和他各自等待的時機,都到了。
口口聲聲不是君子,實則,他比許多道貌岸然者磊落得多。
無論是為她,還是為江山,他都會全力助神光軍南征複國,卻也明言在先,他要他應得的回報,不是君子之酬,而是君王之惠。
如此,再好不過。
昀凰慵然推杯,將酒閑閑置在尚堯麵前,“誰要聽你們這無趣的君子蠻人之論……阿妤,我倆原說趁雪中梅開,琴笛相合,卻被這兩個不速之客擾了。”
“皇後恕罪。”
尚堯笑著接過她的酒,一瞬從淩然生威的君王,換回了溫雅倜儻麵目,儼然一個平常夫君,替她將半盞酒自然而然地飲了,“你才傷愈,少飲些。”
商妤含笑起身,取了玉笛在手,向昀凰斂襟淺施一禮,“妾身技藝不精,論吹笛,家兄才是師從大家。不如這一曲,還請家兄與皇後相合?”
沈覺聞言看向昀凰。
昀凰一笑,“落梅聽風,玉人吹笛,沈卿可是那玉人?”
尚堯朗聲笑,“皇後如此說了,沈卿就與朕一同恭聆仙音吧。”
沈覺望著昀凰將那具久違的琴,輕置案上,目光有些恍惚,上一次見到這具琴,還是在棲梧宮中。此刻她纖如玉裁的指尖,拂過琴弦,一聲綿綿輕音,蕩起他心底無限悵惘。
昀凰低了頭,目光凝在自己指尖,徐徐道:“故弦已舊,這弦是今日新換的。”
沈覺心下一黯,隱痛莫名。
行宮兩年,她不曾碰過昔日不離手的琴,自是因為,還在恪太妃三年孝期。
那是他永生愧對她的罪疚。
不能保護她母妃周全,甚而假言隱瞞,編造一番讓她憑空歡喜又終是絕望的假話,好讓她相信,恪太妃未能如約入齊,是因南秦宮中太醫,有了法子醫治太妃的失心症,要將瘋癲多年的恪太妃治好,再送來北齊與她母女團聚……他深知,當她聽著這般謊言,有多少欣喜,日後定有多少對他的失望痛恨。
可這謊,不得不造。
爾後,一錯再錯,辜負先帝所托,辜負她所信。
哪怕如今相見,她雲淡風輕,不言過往。
可在她麵前,他終是一世不能自恕的罪人。
“新弦稱心,還是舊弦應手?”
尚堯擎杯斜倚,似笑非笑問。
昀凰莞爾,“稱不稱心,陛下且從曲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