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弦歌(下)(1 / 2)

素手凝,娥眉低。

玉徽朱弦,琴心初定,一時恍若風悄雪停。

沈覺閉上了眼。

不知她會彈哪一曲,此際該是應景的梅花弄吧,深心裏又微渺地盼著,會是思舊的故人吟。卻聽一點清音發朱弦,昀凰展眉啟唇,宛聲吟唱:

陟彼三山兮商嶽嵯峨

天降五老兮迎我來歌

有黃龍兮自出於河

負書圖兮委蛇羅沙

案圖觀讖兮閔天嗟嗟

擊石拊韶兮淪幽洞微

鳥獸蹌蹌兮鳳皇來儀

琴音悠回,意韻高遠綿長,如山之巍巍,如川之湯湯。

再也料想不到,她且彈且吟的,是這一曲上古之音《南風》。

舜帝彈五弦,歌南風,知世道興衰,平天下之心。

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

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南風,是萬物生長之音,是天下太平之樂。

北國凜冽風雪中,一曲南風徐起,悠揚直上青雲,歌喉回蕩宛轉,清越笛聲扶搖追隨,氣韻開闔,從容莊雅。手揮弦上,召來雲氣煙波,萬裏蔚然;珠玉在唇,唱出這音聲的,正是從水澤南方振翼而來的萬鳥之王——

鳥獸蹌蹌,鳳皇來儀。

南來的凰鳥,涅槃於日光之焰,乘風來歸,歌於天子禦前。

有薰風自南方來,蕩冶山川,令萬物生春。

曲中意,弦上訴,君心如妾心。

按笛相合的商妤,隨昀凰奏出南風之音,心為之攝,恍然明白過來,為何皇後不讓精擅吹笛的沈覺與之相合。

這曲《南風》,頌的是賢明君王,天下為主,萬物歸心,是北齊皇後向皇帝陛下直陳的心意,是她要做他南來的熏風,來儀的凰鳥,輔佐他君臨天下,一攬南北於掌中。她已涅槃重生於北國佳木,故人斬斷了她的故國歸路,她亦再無故國可戀。

她曾是無君無父無母無兄的南秦長主,而今是有君有夫有子的北齊皇後。

沈覺端坐如凝,神容澹遠,如靜水,如寒山,落在商妤眼中,自是南風不渡的傷懷,笛音裏,不由帶了一絲黯然。他是知音人,目光悠悠遞了來,與她相視無言,悵然在心。那琴音卻是一去絕塵的孤凰,不顧不瞻,如沐驕陽,在君王的凝注下,將笛音遠遠拋下。琴音裏輝光綻放,映上皇帝的臉龐。

尚堯長身而立,目不轉睛望著撫琴的昀凰,眼中煥然生光,眉上英銳神飛。

天色蒼茫,正是風嘯長河,雪擁千山。

密而急的雪片,在梅林間飛卷,兩隻仙鶴高飛長鳴,似與琴聲相語應。

尚堯將杯中酒一口飲盡,酒入喉,胸臆間烈火升騰,豪情欲吞萬裏如長鯨。

“拿劍來!”

尚堯揚手擲杯,頭也不回步出長亭。

侍衛將碧海龍吟劍奉上。

尚堯反手將侍衛的佩劍抽出,笑喚一聲“沈卿”,將無鞘之劍擲出。銀弧飛投,寒光掠過昀凰麵前,被沈覺穩穩接在掌中。昀凰眼波不動,眉也未抬,弦上卻陡然一轉,迸出風雷豪邁之音。

沈覺笑了一笑,心下傲氣亦如長鋒出鞘。

尚堯將玄狐裘大氅振臂甩給侍衛,大步走入漫天風雪中,發上肩上立時覆了白雪。

沈覺攜劍相隨。

雪中梅下,二人凝立相對,不言不語,舉劍為禮。

龍吟劍出鞘,一碧秋光衝霄,激起雙鶴驚飛。

縱是風羽九逵能抗晚,怎當野心萬裏欲橫秋。

琴音轉作《風雷引》,弦上急轉低切,隱隱風雲動。

纖指激揚,昀凰凝眸肅穆,淩人豔光,不可直視。

商妤放下了玉笛,無法再以掌中細管與這風雷磅礴,天地交搏之聲相合。

驚電交彙,兩道長光如匹練,絞斷飛雪綿綿。

商妤看不清是誰先出手,仿佛竟是沈覺的青衫掠出,一劍如流星,如飛虹,貫日當空。平地寒光漫起,如冰封長河之堅不可摧,那是衝霄之寒的龍吟劍,耀得商妤眼前繚亂。風中唯有破空疾聲,不聞金鐵,隻見雪末飛激,梅瓣當空,人影飄忽交錯,雙劍挾驚電飛芒,卻無金鐵之交擊,隱隱看去,像是皇上的龍吟劍,夭矯縱橫,卻不挾鋒相擊。

昀凰抬眼看去,心中明白,尚堯是不肯占了龍吟劍對侍衛之劍的上風。

沈覺卻是傲骨之人,對手越容讓,越激發他的勝心。

遊走間,劍劍刺空,激得沈覺殺機四起。

久已積鬱的不甘忿怒,化作一聲長嘯,振腕一劍,如蛟出深澗,戾氣陡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