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龍金多沒有喝好沒有吃好。
第二天,龍金多爬起床,首先摸摸縫在內褲上的錢包,發現安然無恙,再看看房間設施也完好無損,遂自言自語道,狗日的,等我買到了牛,再去炒幾個豬下水。
上午10時,龍金多才來到牛市,發現場坪裏來了上百頭牛,人聲鼎沸。龍金多的目標主要是兩大類,一類就是10歲左右的老瘦牛,價格便宜,這些牛通常是農民喂的,有的有病,不會治,隻要買回家,一個多月光景飼養,讓它膘肥體壯,轉手能賣高價。另一類是“躁子牛”(牛犢,或指未滿口的牛),這類牛出手就可以賺錢的。相比之下,銅仁的牛,比懷化的便宜得多。
在牛市裏轉了一圈,一頭牛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一頭黃毛“躁子牛”,兩位牛客正在向要買牛的父子倆講價錢。一位光頭牛客說,這是我自己家養的,我喜歡打牌,都是讓我的堂客喂成病怏怏的,一位矮子牛客說,老哥,你看這條牛隻有四顆牙,頂多三歲,買回家細心料理,做陽春好哇。兒子聽了說,爹,這條牛價格蠻實惠,但是皮毛不光鮮,不曉得能喂好嗎?光頭牛客說,老哥你如不放心,就請一個牛客幫你看一下嘛。這時,龍金多正好站在父子倆的身邊,這位父親拉住龍金多的手,像搬來救兵一樣說,師傅你來幫我看一下。龍金多點點頭,發現這頭牛的眼結膜潮紅,腹下等短毛部位皮膚發黃。再用手撫摸,感覺體溫偏高,而且體表淋巴結腫大,像焦蟲病(牛泰勒焦蟲病)的症狀。焦蟲病一般發病季節是5至8月,7、8月份為高峰期,1至3歲的牛多發,而且難治。龍金多如實說,這可能是一條焦蟲病牛,弄得不好,過了幾個月,這頭牛就會臥槽而死。父子倆聞言,睜大眼睛問,真的嗎?龍金多說,我是憑經驗判斷的,不一定對。
光頭牛客聽了,對龍金多罵道,老賊日的,你不想活了?龍金多看見光頭這陣勢,急忙說,老哥,我是憑良心說話。矮子牛客凶相畢露:日你娘的,等散場我們來收拾你!父子倆見狀,拉著龍金多的手說,兄弟我們走人。
離開這兩個牛客,龍金多覺得自己說話太直了,他心裏罵道,日他娘,這毛病改不了,像條“躁子牛”。
到了下半場,龍金多分別買到了一頭剛好齊口的黃醃牛和一頭“6牙”的黑醃牛。跑這麼遠的路,一般都要買兩頭牛才劃算。他估算一下,按正常市價,這兩頭牛的差價都有500塊的賺頭。除去500塊的盤纏,還可以賺500。
準備把牛牽到旅社那邊去時,龍金多發現光頭和矮子拿著樹樁子,擋住了他的去路,光頭說,你不是銅仁的吧?龍金多心裏一驚,知道大事不好。雖然他曾經也練過武,但在別人的地盤,他不得不討好地說,老哥,有話好說。矮子說,狗日的,不出這口氣我不是人!他說這話,發現他身後還有幾個水籠罐,不知是他的幫手還是看熱鬧的。龍金多把牛牽到一邊,討好地說,算我錯了,我賠罪。光頭罵道,牛卵日的,那你先挨我一樹樁哇!說著,朝他攔腰打來,龍金多迅速亮出武術招數“旋子轉體”,樹樁子從其腹下掃過。光頭見第一招落了空,罵道,狗日的,你跳得蠻快,我們今日要打斷你的腿!說著,幾個人一齊撲過來,龍金多一個旋風腳,把光頭踢倒,但是後背挨了一棍子。他用出渾身力氣,“騰空擺蓮”踢倒了那個擊中他的水籠罐。矮子持棍子又打中了的右手臂,他感覺一股鑽心的痛。他趕忙就地一滾,跳出包圍圈。待他爬起來時,他看見程瘋子像一棵樹一樣擋在麵前。這時,一個水籠罐衝過來,舉棍便打,他一把將龍金多拽到身後,伸出右掌,化掌為勾,再化勾為爪,瞬間將棍子收入懷中,一腳將他踢飛。
矮子和光頭看見程瘋子現身,大叫,程瘋子,不管你的事!叫過之後,又改口道,程大師,與你沒瓜葛!程瘋子應道,他是我徒弟,你們不曉得?光頭聽了怒罵道,程瘋子,今日給你一個麵子!說罷,帶著幾個水籠罐揚長而去。龍金多摸著挨打的手臂問,程瘋子你學過武?程瘋子伸手變掌變勾變爪說,我學的是鐵砂掌、鶴嘴手、龍虎爪,非常厲害哇!我師傅的師傅名叫龍忠橋,是你們漵浦有名的高手!說罷,兀自離開。
返回旅社,漵浦老鄉得知龍金多為一句公道話挨了打,她連忙找來跌打損傷藥,送到他的房間,龍金多才知道她叫趙南南。趙南南出門的時候,轉過身埋怨道,看你以後還敢狗咬老鼠管閑事嗎?
坐車回到江口鎮,正好逢上五日場,龍金多把兩頭牛牽到牛市,轉手純賺了600多塊。那頭黃醃牛也被人好價買走,交牛套繩時,龍金多叮囑道,每日讓它吃飽,幾個月會肥得像小“躁子牛”。但是他不知道,他賣給的是一個牛客。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龍金多就這樣走上牛客之路,他當牛客的標準:不害人,不坑人,不折本。
與龍金多相比,寬口販牛不講規則,為了賺錢,什麼詭計都想得出。他經常把長齊口了的牛,敲掉兩顆牙,冒充“6牙”牛;把老牛用藥物催肥騙人錢財。在江口一帶熟識他的人,很多不敢買他的牛。他有時候便讓駝子和龍黑代他去賣,隻要不是本行政村的人,騙一個算一個。
2002年冬月,寬口把一頭老牛催肥後,牽到三頭一牛市,賺了500多塊。中午吃完飯,在三頭一旅社搞了一個下江妹子。走出旅社門檻兒,發現冬日暖暖的日頭照著山頭,溫暖無比。一隻大白狗趴在路邊曬太陽,旁邊的破石磨上坐著一名頭發花白老人。老人瞅見他,向他招手示意。寬口哼著龍船調,走近他的身邊,問,算命的?老人嗬嗬笑道,客人你的麵相好,隻是那對扇風耳破財曉得嗎?寬口罵了句朝天娘,說,泡把(10多)年來,我賺的錢勝過國家幹部哇!老人說,要不要我給你看個相?寬口說,日他娘,你想看就看,看對了有賞,大人大事,說話算話!
老人說,你口雖然寬大,但屬皺紋口:唇上皺紋似哭顏,縱然有壽主孤單;早年安樂末年敗,若有一字屬幽關。而且你的扇風耳讓你雪上加霜:兩耳向前且兜風。破盡家財及祖宗;少年享福中年敗,末歲貧苦受孤獨。我不說你的奉承話,這兩處長相,表明你破財和孤獨,所以從眼前來看,你現在生活無憂,可屋裏缺少家庭主婦,你說對嗎?寬口聞言,心裏大驚,定睛細看,老人鶴發童顏,右臉長著的黑痣,黑痣上長著兩根烏黑的長毛,非常神奇。活生生的一個仙人!寬口讓他的氣質所震懾,便蹲下身子問,大師傅你說如何化解?老人說,化解自然不難,如果客人肯花血本,我保證讓你逢凶化吉。老人說話聲音洪亮,像毛頭後生。寬口說,日他屋娘,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交個朋友哇。老人睜大眼睛說,那請客人拿出千金來嘛。寬口說,我日,你要多少?老人伸出一個指頭,一千塊,保你富貴滿堂。寬口當即二話不說,從荷包裏摸出一千塊錢,說,算我做善事。老人將錢塞進內衣荷包。再伸出一個指頭,一千塊保你平安幸福!寬口沒想到他獅子大開口,還要一千。他說,我的命值這多錢嗎?老人說,上次我在懷化,化解一個臉相,收了一萬塊呢!寬口說,我身上沒有兩千塊。老人答道,看你的臉相,你現在富甲一方,在你們村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寬口沒想這條老家夥真的這麼神,不得不從口袋裏又掏出一千塊,說,我今日破個規,花兩千塊來求個福哇!老人收了錢,額頭上的幾條細細的皺紋開始舒展開來,他說,留好你的胡須,讓胡須蓬鬆勁挺,配上你清瘦的神骨,即使封不了千裏之侯,也能當十年的宰相,命裏自然富貴長久嘛。
原來天機這麼簡單,狗日的!寬口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有些心疼剛剛甩出的20張老人頭,但不得不聊以自慰:像修路架橋做善事哇。
當晚回到楝樹坳,寬口沒敢和熟人講。第二天,他去自留地扯蘿卜,碰上挑大糞澆菜回來的龍金多,他壓低聲音說,水籠罐,我昨日遇上一條仙人。寬口說話的聲音低得如同牛蠅叫,像真的又不似真的。龍金多說,叔,你莫玄我,哪有仙人嘛?寬口說,他會看相,看準了我家的事。說罷,他添油加醋地向龍金多講述那段奇遇。龍金多聽了忽然聯想起程瘋子,他的右臉也有一顆痣,痣上有兩根黑毛,難道是他嗎?那一定是他騙了他,賊日的,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想到這,他哈哈大笑道,叔,我認識銅仁的一個非凡的瘋子,他的模樣與你說的仙人一樣呢。寬口應道,白日說鬼話。
那個騙取寬口的錢確實是討米叫化子程瘋子。
臘月初八,龍金多坐車來到銅仁,準備買兩三頭老牛回家。江口和村裏有幾個熟人想殺牛過年,炕牛疤子(用煙子熏牛肉)。如今不比往日,農民紅白喜事必須殺豬宰牛,很多人過年也一樣殺豬宰牛。這給牛客們帶來了商機。
抵達銅仁已是傍晚,寒風更加凜冽,將地上的紙屑吹得滿街飛。龍金多裹緊皮大衣,走到了那家已經非常破舊的旅社,旅社幾月前換了一個新東家,服務員都是新招聘來的,沒有人得認他,沒有人知道他的故事,更沒有人知道他和趙南南的愛情故事——趙南南不僅做了他的堂客,而且為他生了一個與她一個模子的瓜子臉女兒。這個世界真的很奇妙。
住進旅社房間,女服務員進來幫他打開空調的熱風,告訴他,老板你要喝開水,自己用電水壺燒喔!龍金多裝成老油條的樣子,問,妹子,旅社有沒有豆腐客哇?女服務員瞟一眼龍金多,臉頓時紅成了豬肝色。龍金多仿佛看到當年情竇初開的趙南南。他得意的哈哈大笑起來。
找到那家“湘黔一家人”,發現餐館裝修大變樣,招牌用大型噴繪製作的,還配上一個巨大的漂亮的瑤族姑娘頭像,相當顯眼。龍金多臨窗而坐,點了血旺湯(豬血湯)、紅燒豬頭肉和辣子野雞三個菜。一位白發老頭走到他的麵前,自言自語道,臘八臘八,凍掉下巴。龍金多定睛一看,是程瘋子!龍金多大喜,連忙站起說,師傅是您!程瘋子用嘴巴往兩隻手心嗬一口熱氣,再用力搓著手說,這麼冷的天,可憐兔子在山上歇!龍金多說,師傅您坐,我們喝酒取暖。程瘋子坐下嗬嗬笑道,徒弟,我在這個餐館等你幾天了呢!龍金多說,您擺龍門陣,曉得我會來嗎?程瘋子說,我算了日子,你初六不來,初八一定來。他的話讓他想起寬口看相的事,他試探地問,師傅,您上個月在三頭一騙了我寬口叔的兩千塊吧?程瘋子瞟一眼龍金多說,那日我討不到飯,沒有辦法嘛,是你的叔?龍金多說,實不相瞞,他是你師公的孫子呢。程瘋子哦了一聲,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認不到。再說他那樣陰毒缺德,我就要治一治他嘛。
龍金多大驚,難道他是如來佛?什麼都曉得嗎?他不解地問,您怎麼曉得他缺德?程瘋子嗬嗬笑道,看相便知呀。停了片刻,搖搖頭說,我知道他是一代大師龍忠橋的孫子,唉,一代不如一代。龍金多說,他的武功很高。程瘋子應道,武功再高有屁用,沒有人品,不及街頭討米的!所以你要牢記,隻能拜我為師,千萬莫跟他學!
原來,程瘋子對龍家的事了如指掌。
這麼多年來,確實找不出比寬口更陰毒的人了,好像隻差沒有殺人放火。
一個雨後的下午,天空出現一條彩虹,一頭伸進沅江,一頭好像伸進米香井。楝樹坳的虹喜歡在江裏井裏吃水。龍金多頭戴鬥篷身披蓑衣出去檢查稻田的水,看看田裏養的魚。走到半路,發現寬口手拎一串三手指大的鯉魚往回走,看見他,連忙笑道,金多老板,落雨還出去哇?寬口自從龍金多娶親後,不再叫他水籠罐了,改口叫金多老板或者名字。
龍金多遞給他一根紙煙說,今年難得雨水多呢。寬口接過煙,用打火機點燃火,發著牢騷道,你看朱鎔基總理大會小會要求減輕農民負擔,農民負擔不僅沒有減少,而且變得更邪門歪道了!日他屋娘,我們界上人栽一季稻,也和坪上人繳一樣多公糧繳一樣多的提留!這陽春是人做的嗎?龍金多說,因為坪上人眼紅我們界上有山林,要求鎮裏按畝數收錢,誰叫我們界上沒有走出幾條做大官的人呢?如果有一個副縣長是我們楝樹坳的人,那有戲唱了嘛!寬口拉著龍金多坐到路邊的青石板上,輕聲說,明年我們選村幹部,我們牛客聯合起來,我帶頭出一萬塊錢,選一條楝樹坳的人當村主任麼樣?龍金多說,我們村裏出去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隻是老實人留在村裏做陽春,怕沒有人出這個頭!寬口扯出銅鑼嗓叫道,我來出這個頭哇!我不相信楝樹坳的人當不了村幹部!再說不能老讓坪上人管我們,我們要爭口氣!
沒想到寬口賺了黑心錢,竟然想做官了。他仔細打量一番寬口,50歲的年紀,隻有額頭上有幾道橫皺紋,一點不顯老,看起來頂多隻有45歲,一張大口配著扇風耳,顯得與眾不同。他想起程瘋子的話,心裏忽然覺得十分滑稽,心裏想,你要文化沒文化,要關係沒關係,還想當村官,日頭從西邊出喔。於是問,選舉是很重要,關鍵要和鎮裏有關係。寬口壓低聲音道,我們叔侄不是外人,我告訴你,鎮長現在是我的老庚了,我答應每年送他一條牛過年。龍金多問,他和你同年同月出生的?寬口應道,哪裏!他比我小幾歲,你不曉得現在老庚亂套了,合意的就結拜哇!
他不得不佩服寬口的本事。
他們正說著,村裏剛剛安裝的高音喇叭放起了《好日子》。龍金多聽了說,叔你聽嘛,喇叭啞了幾十年都響了,我們現在的村幹部,還是能人嘛!寬口不屑地罵道,我日他屋女人,冷灰裏爆出個熱豆來!我們繳的稅不曉得讓他們貪汙了多少!一個個賊眉鼠眼的村幹部,實際是一個個貪汙犯哇!想到這裏,我們牛客更要聯合起來反抗哇。龍金多說,我不做虧心事。寬口彎起脖子說,你看看那些屠夫,現在殺一頭幾十斤的羊都要灌幾十斤的水,你再看看那些賣香腸的包餃子的,買進來的是死豬肉,有幾個不黑心呢?龍金多不吱聲。寬口說,老實人受欺哇。他的話音剛落,廣播裏傳來一個女播音員的聲音:村民朋友們請注意,現在播一條好消息,明天上午全縣組織農業專家來我村開展送科技下鄉活動,請大家到村委會門前來谘詢,領取資料。龍金多聽了說,你看看,縣裏的幹部都想著我們呢。寬口哼了一聲說,走過場。播完這條消息,又傳來女播音員的聲音:楝樹坳的農民朋友請注意,隨著天氣晴朗,氣溫升高,請大家注意森林防火,森林資源是楝樹坳的,也是國家的,請大家提高防火意識!如今法律很嚴,如果發生火災,要殺頭坐牢!寬口一聽,火冒三丈:金多,你聽聽,他們管起我們來了吧?寬口說這話時,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樣。龍金多感覺寬口真是癩蛤蟆剝皮眼不閉,黑甲魚剖腹心不死,便推脫道,叔,你做事我讚成,晚上有空來商量嘛,我堂客如今住在江口,不肯來界上,我把禾苗打完農藥,讓它自己去揚花(抽穗)結穀,不管了。寬口聽了咧著嘴笑道,現在的女人真嬌貴,我也去江口養個女人算了。說完,站起身道,今日晚上我用青辣椒燒新鮮魚,來我屋喝酒哇。
待寬口離開,龍金多走到田壟裏,發現別人家的禾苗烏青烏青的,有的開始抽穗了。隻有自己家的禾苗青中發黃,明顯肥料不足。他隻施了尿素,沒有鋪底肥。他用手扒開禾苗,呼地飛出一群黑蟲子——它們都粘在禾苗的葉子下。龍金多說,日他婆娘,我的禾在受苦受難呢!結的穀子恐怕不夠繳公糧!說完話,龍金多的荷包裏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堂客趙南南打來的,他接了電話,傳來的是女兒的聲音:爸爸,你快回家啊,我要聽你講古。龍金多說,我得給禾苗打農藥,打完藥,我來江口講古給你聽嘛……
有時候給女兒講古,龍金多搬出龍忠橋的往事,來教育孩子愛祖國愛家鄉。
上世紀小日本入侵常德懷化地區,炮彈丟到了江口。鬼子的先遣部隊60多人駐進了沅江沙堆邊,打算封鎖上下船隻。一個夏天的中午,龍忠橋販牛從辰溪返回江口。6名纖夫踩著馬卵石拉著商船走到沙堆時,他們聽到小日本的喲喜喲喜地大叫,幾名端著長槍挑著膏藥旗的鬼子,抓住了纖夫,截住了商船。龍忠橋走上船頭,看見江邊已經新建起一座炮樓,兩挺機槍瞄著商船。龍忠橋大聲問,有什麼事嗎?一個鬼子看見他,端起槍指示他下船。龍忠橋搭好蹺板,踩著蹺板的螞蟥釘走下船,看見一個穿著白大布衣衫的翻譯,搖著蒲扇拱攏來,他操著娘娘腔問,你們是幹什麼的?皇軍要檢查船隻。龍忠橋回答道,我們隻是做小本生意的。翻譯說,叫船上的人都下來,皇軍要例行檢查!
待船上幾個做生意的人走下船,3名鬼子端著槍踩著蹺板走上船,沒有一會,他們牽出龍忠橋沒有賣掉的老牛娘,想從蹺板走下來,窄小的蹺板它不敢走,任憑小鬼子拉牛套繩,它硬著脖子用力抗爭。龍忠橋說,這是我的牛,我買回來做種的。不準牽。翻譯嘿嘿地笑道,皇軍想吃牛肉,這頭牛不準帶走。龍忠橋說,狗日的,我花了錢。翻譯一聽,罵道,你他媽的,說話注意點,你不想吃皇軍的子彈,就閉上你的狗嘴!翻譯罵話的時候,一個背著手槍的鬼子小頭目,抽出馬刀指著龍忠橋嘰裏呱拉地大叫。翻譯說,皇軍叫你去把牛趕下船。龍忠橋說,可以,但是要給銅錢。翻譯和日本頭目低語一番說,皇軍沒有銅錢,可以發一張良民證,以後不會有麻煩。龍忠橋心裏罵道,賊日的,你要我當漢奸哇,我才不幹呢。同行的幾個商人看見龍忠橋猶豫不決,勸道,龍老板,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龍忠橋冷笑一聲,對翻譯說,我不要良民證,把牛娘給你,我要親眼看看小鬼子在我們懷化投降哇!翻譯聞言,咆哮如雷道,媽的,你想死!龍忠橋沒有理會他,跳上船,走到牛的屁股後頭,氣沉丹田,然後朝牛的屁股嗨地猛擊一掌,老牛娘唵地一聲長叫,跳到沙灘上。
小日本搞到牛後,防備心很強,當天沒有殺。第二天,看見牛還活著,頭搖尾巴甩,立即宰殺大吃一頓。當晚,吃了牛肉的鬼子全部上吐下瀉。第三天,有6名吃得較多的小日本鬼子不治身亡。後來埋在沙堆邊。
原來,龍忠橋回來的時候,故意走水路,在那條母牛的身上事先下了散腸藥,來報複小日本矮子。這種藥牛吃了拉空肚子後,幾日光景便會死亡,人吃了牛肉,會發生同樣的症狀。隻是牛拉肚子不易讓人發覺,而且龍忠橋用內功對牛進行“治療”,更難以分辯。
尤為神奇的是,龍忠橋說對了小日本的投降,果然在中國懷化的芷江舉行受降儀式。
這個故事如今在楝樹坳越傳越神。
把龍忠橋和寬口相對比,他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涇渭分明。寬口眼裏隻有錢,隻看得起做官的人和有錢的人。
與牛客相比,蜿蜒千裏的牛道像一條長蟒穿越深山老林,一百多年來,依然充滿泥土的芬芳,依然始終笑迎八方來客。不論你是討米的,還是做官的,它都是向你敞開胸懷。至今,從四川貴州到懷化、三頭一、地羅,經楝樹坳到江口,牛道經曆了無數個縣府,在懷化地區則跨過3個縣。在這條鮮為人知的牛道裏,總共有九九八十一個牛亭,每上一個山坳,做一個牛亭,讓過路人歇腳。清末民國時期,牛亭大多用茅草做成,形如當年的杜甫草堂,做工相當簡單,幾條椽子固定四條杉木柱子,上蓋芭茅草,遮陽擋雨。後來,有善心的牛客掏出銀兩,讓木匠沿途做成亭台樓閣十分精致的牛亭。梁上有陽文有雕花,有記載捐款人的銘文。其中出現名字最多的便是龍忠橋。在地羅鄉山前的牛亭,名叫清風亭,近百年來,杉木柱子被山風刮出了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豎縫,但依然大風吹不倒。
從楝樹坳往坪上走的路上,山中腰有個牛亭,叫望江亭,最為破爛,坪上的沒有教養的後生上山下山在亭子歇腳的時候,往往把氣出在牛亭上,在柱子上刻字罵娘,在木板坐位上撒尿。這麼多年來,亭子上的青瓦都沒有幾塊完整的。
2003年,到了割秋蕎麥的時候,寬口不管自己責任田的一畝多蕎麥,卻忽然心血來潮,提出自己出錢把楝樹坳的牛亭進行修繕,隻要村委會派一些小工幫忙。村支書和村主任在坪上給他打來電話說,望江亭有必要修一下,每次上來收錢收費或者找人結紮,都得在山腰上歇口氣,亭子髒得坐不下屁股呢。寬口一聽,在心裏罵道,我日你屋娘,我修牛亭是為了界上坪上的平民百姓哇。可他扯出大銅鼓嗓說,那你們在廣播裏頭廣播一下,所有木匠、瓦匠、岩匠的工錢和材料錢由我寬口出,小工自願,誰家願意出小工,與村委會聯係哇。村支書和村主任當即同意。
到了傍晚,村裏的廣播又放起了《好日子》。有經驗的村民分析,可能村委會又要播什麼新消息了。果然,歌沒唱完,傳來女播音員的聲音:各村民朋友請注意,本台播一條消息,楝樹坳的寬口同誌願出資重修望江亭,所有費用他一人承擔,但需要小工幫忙,如果哪些村民想做善事積德,願意出小工,與村委會或者寬口本人聯係,寬口的手機號是1380745……。這條消息一連播了三遍,各村各戶都聽到了。播這條消息的時候,寬口正在駝子家擺龍門陣。駝子聽完廣播後,吃驚地問,寬口哥,你在搞麼名堂?要修牛亭?寬口嗬嗬笑道,日他屋娘,村幹部想讓我出錢修修望江亭,沒卵法,我田裏蕎麥沒空割,來做這個雞巴事。駝子說,那不是要我們牛客都出錢哇?寬口應道,廣播都說了,錢由我出,你想幫個小工,給我報名嘛!駝子說,那我出一條小工。寬口說,你要想出小工,至少出兩個工,幫我做兩天。駝子應道,要得嘛。
過了幾天,楝樹坳有幾十個人表示願意當小工,而坪上2000多人裏總共隻有3個人報名,這3人中,一人想做善事求個兒子,另兩人是因為親人有病,想修亭積德,得到保佑。寬口了解情況後,坐在他的吊腳樓裏破口大罵,坪上那些狗日的,我修牛亭主要為了你們來界上歇腳哇。
牢騷歸牢騷,做事不能馬虎。寬口到地羅市場買來上等幹杉木,請來匠人,岩匠開采石塊,鑿成磉頭岩;木匠把杉木刨成柱子、椽子;雕匠雕出魚鳥花蟲。20來天,嶄新的雙層牛亭被樹起來,瓦匠蓋好從懷化運來的琉璃瓦,把幾個角做得翹翹的,亭子頂上做起一個大葫蘆;漆匠給亭子塗上紅漆、黑漆和白漆。最後,寬口請江口鎮黨委書記題寫了“望江亭”3個鎦金大字。站在坪上遠遠一望,能清楚看見望江亭的字熠熠發光,好像張家界的亭子。
修好望江亭,寬口用算盤前後算了3遍,除去小工,花了16000塊,包括鎮委書記寫字的1000元的勞務費。他向村委會彙報的時候,說總共用了22000多塊。村支書聽了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他高興不是這牛亭修得那麼好,是因為鎮委書記的題字。傍晚,村裏廣播換成了《辣妹子》,放完這首歌後,播音播出消息:村民朋友們,我村備受關注的望江亭經過一月的修建,最近完工,江口鎮黨委書記非常重視,親自題寫了亭名,那3個金字成為我們村的文化財富。這條消息也連續播了3遍,像做廣告一樣。
播音員發布這條消息的時候,寬口正邀請駝子、龍黑、龍篾匠等幾個牛客在家喝酒。本想在眾人麵前擺擺譜,沒想到廣播裏一個字沒有題到寬口,更別說花了“22000”,好像這個牛亭是村委會自己修的。寬口聽完,用銅鑼嗓子大罵道,牛日的東西,廣播怎麼沒有提到我的名字哇!駝子發覺也不對頭,說,寬口哥,你給村主任打電話,怎麼這樣廣播?寬口當即掏出手機打村主任的手機,發現信號不好,走出房子,來到屋前的曬穀坪,按通號碼,傳來手機已關機的提示音,再打村支書的,村支書說,廣播台安裝在村主任的家呀,那個播音員是他未過門的兒媳婦,你和他們聯係嘛。寬口聽了直罵朝天娘。
而比播音更邪門的是,第二天,過路的村民發現,望江亭的3個鎦金大字當晚就讓人偷走了,可能是村民聽到廣播說的“3個金字”,一定值不少錢,才連夜行竊,生怕別人先偷走。
不曉得哪個狗日的做的好事!寬口與村支書打電話罵道。我曉得昨日廣播播出了麻煩,連我的名字和我花的錢都不提哇。村支書說,你的意思我清楚,可那3個字很重要,亭子沒有不要緊,不能沒有這3個字,你再去做一個,我今晚讓村主任重新廣播,我來擬稿。等到晚上聽廣播的時候,果然傳來村主任兒媳的聲音,村民朋友們,昨日我播了修望江亭的消息,晚上就有人偷走那3個字,其實那鍍點銅的字拿到外頭去,一文不值,讓公安發現,還會坐牢,請村民自覺退回那塊招牌。因為望江亭是楝樹坳的熱心村民寬口同誌花了22000多塊做起來,為大家做的一件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