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牛客(1 / 3)

在漵浦辰溪芷江一帶,鄉裏人稱牛販子為牛客。這些牛客自從農村責任製以後,20多年來,經常往返貴州四川和湘西,成為鄉裏的一夥神秘的生意人。在地羅鄉和三頭一鄉至今留有一條有名的牛道,通往漵浦辰溪兩縣。解放前,商販把貴州的黃牛經過牛道運送到辰溪漵浦等沅江一帶。一些土匪經常潛伏三頭一,守株待兔劫殺牛客。但也有土匪反被牛客斬首,這些牛客是“雙季稻”,既當牛客,又做土匪。

楝樹坳村在生產隊時是漵浦縣最貧困的自然村。這個村屬於江口鎮,有300多戶,3個村民小組。從楝樹坳村往下看,能一眼望見清瘦的沅江,走下山至少要個把鍾頭,彎彎曲曲的路足有七八裏。山上那邊就是辰溪縣地盤,有一個鄉叫地羅鄉,楝樹坳人爬上十來裏牛道,可以去地羅趕場,買賣農畜產品。楝樹坳村山裏天然岩洞多,泉水卻很少,隻有一口米香井,每逢夏日幹旱,隻有針線那麼小的流水,雖然清涼可口,卻難滿足人畜飲水。村子一年僅種一季中稻,往往是十年九旱,在農村責任製以前,一般靠吃救濟糧和五穀雜糧度日。然而,楝樹坳村占據著古牛道的一個要道,這條線路是貴州、四川到懷化到三頭一到地羅經楝樹坳到江口鎮,坐船上至洪江,下至辰溪常德。改革開放之後,公路修建迅速,這條古牛道被大多商人所棄用,有柏油路從三頭一從地羅鄉直達辰江溪縣城和江口重鎮。但牛客的遺風在楝樹坳村傳宗接代了。

寬口就是村裏眾多牛客的“蔸子”。一棵樹挖掉蔸子自然必死無疑。村裏人沒有寬口,成不了好牛販。寬口的祖父曾是牛道有名牛客,不僅精通牛經,而且武藝高強,據說能像壁虎一樣飛簷走壁。寬口兄弟兩個,祖父和父親隻教他一人練武,至今50來歲的年紀,能像電視裏播放的體操比賽一樣,翻筋鬥,坐一字。而且棍術也非常了得,農閑的時候,他拿起鋤頭棍、扁擔,能虎虎生威地在曬穀場露一手。

寬口長著一張大嘴,外表豪爽。他從1983年開始當上牛客,一場工夫(一個趕集日周期),就能賺上兩三百,回到楝樹坳,吃的是帶嘴的常德煙,名聲隨即傳遍了江口鎮。有了錢的寬口,回到家,看到堂客在家做事不利索,就三日一打四日一罵,堂客是沅江對岸的米氏人女,米氏是一個大家族,住在那個大村子有近萬人,米家人哪裏咽得下這口氣?一天湧上千餘名米家人,把寬口鍋碗籠罐砸個稀爛。好在寬口是習武人,衝出包圍圈,逃之一劫。這樣折騰幾回,米氏受不了寬口的鐵砂掌,提出離婚。寬口二話不說,辦了離婚,一個獨兒讓自己的小腳娘帶著養,自己一心一意當牛販,這場去地羅,下場去江口,偶爾去貴州銅仁。這樣,做了幾年牛客,他在楝樹坳北坡整了一個屋場基地,新做了三層高的吊腳樓,窗子都是用檀木雕花;屋頂的瓦梁兩頭徹上三尺高的大龍頭;屋簷的瓦縫裏填滿石灰泥,讓麻雀蝙蝠難安身;磉頭岩(房屋的柱子下的石頭)也讓岩匠刻上花;並在杉木壁板椿木柱子油上幾遍桐油,太陽一照,亮汪汪的。

山下的一些村民爬到山界上來砍柴割芭茅草,望見寬口的高聳的吊腳樓,罵著朝天娘道,界上人做的屋像靈屋(用於祭奠死者的紙屋)!狗日的讓人眼紅!

跟隨寬口販牛的還有村裏的龍金多、龍拐子、駝子、龍黑和龍篾匠,除了龍篾匠和寬口年紀相仿,其他的牛客都隻有三四十多歲。龍金多是金字輩,比寬口低一輩,年紀不大,受寬口的言傳身教,販牛卻老道精明;龍拐子是半路出家,以前當過拐子(小偷),被判刑3年,如今人到40多歲,做個牛客,維持生計;駝子既當牛客,又當屠夫;龍黑是木匠,龍篾匠是篾匠,他們沒有手藝做,就下山販牛。

龍金多這一輩年輕的新牛客,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入行。那幾年楝樹坳接連幹旱,每年夏天米香井幾乎要斷流,村裏人則下山擔水,要走到半山腰一個人工洞裏去,來回4裏多路,山下坪上的妹子都不願嫁到楝樹坳。那時龍金多剛剛20出頭,毛頭後生,媒婆給他們介紹了幾個妹子,沒有一個願意嫁到界上來。隻有一個妹子叫趙雪梅,看上龍金多,卻要他去她的田坪家做上門女婿。

那天是逢五趕場日,龍金多的大姨稍來口信,要他去江口趕場相親。龍金多向爹爹要了50塊“願貢豬”(賣給國家的低價豬,後來人們習慣把出售豬叫願貢豬)錢,喜顛顛地跑下山,中午來到江口飯店,等到了大姨和趙雪梅。那時已進入了深秋,天氣有點寒冷,趙雪梅卻像城裏女孩一樣下穿著花格子長裙,上穿一件高領毛衣,胸脯鼓鼓的,很吸引人,龍金多沒有看她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心開始怦怦地跳。大姨見了忙使眼色,意思讓他請她進飯店坐。龍金多憋出一句話:你們要吃飯啊?趙雪梅閃了閃大眼睛,說,呷飯來這種飯店嗎?真有病。龍金多當即臉紅成了豬肝色,趙雪梅說話也像城裏人。大姨事前說過,趙雪梅是田坪村最標致的妹子,她家大人都在鎮裏做生意賣布匹,家境富得像員外一樣。想到這裏,龍金多心跳更厲害。趙雪梅卻落落大方,主動進飯店找了一張桌子。三人坐下後,趙雪梅說,你大姨介紹的八九不離十,你身高有一米七五,長得也醜,我提條意見吧,要我嫁到楝樹坳是不可能的,讓你做上門女婿差不多,我們家有三個千金,家裏要留一個。龍金多壓根沒想到做上門女婿,以前隻有無家可歸的人才上門。他訥訥地說,這個不可能,丟我龍家的臉呢。趙雪梅說,那你想好給我回話啊。說罷,起身揚長而去,留下一股雪花膏的香味。

當日趕場回家,龍金多在山腰的亭子歇腳,他發現寬口一邊罵著娘,一邊趕著一頭黃騷牛,急匆匆的走攏來。那頭黃騷牛肩膀後頭鼓著一個大風包,是那種牙口長齊的騷牛王。他看見龍金多,操著銅鑼嗓大聲喊,水籠罐,水籠罐——!漵浦人喜歡叫油子哥叫水籠罐。龍金多卻不愛聽,他沒好氣地說,哪個是水籠罐?寬口把牛套繩捆在亭子邊的柱子上說,你這條角色(家夥),叫你水籠罐,娶親都容易呀。龍金多說,我不是水籠罐!寬口坐到亭子的長木板上,哈哈大笑。龍金多說,寬口叔,我跟你販牛行嗎?寬口笑道,日他屋娘,你想販牛去跟駝子和龍潭學,販了病牛,正好殺了打牙祭!龍金多說,我要還學叔的本事。寬口答道,我有卵子本事!堂客都跑了,30年河東40年河西。龍金多說,那我跟你去販人吧,今日我大姨介紹一個妹子,日他屋娘,長得油光水流!寬口哈哈大笑,要得要得,這可以收你老侄做徒弟。

龍金多從這年秋走上牛道。

第一次趕場去地羅牛市。那日天空未亮,龍金多帶著本錢,與寬口摸黑出門,兩人打著手電筒,踩著青石板路,嚓嚓嚓地往山界爬,爬過山梁,又盤山往下走,穿過雜木林,走過鬆樹杉樹林場,天就露出臉縫,漸漸地亮了,老遠能聽到地羅那邊人家的公雞打鳴聲,林子的鳥兒也開始嘰嘰喳喳地唱起來。一陣晨風吹過,龍金多聞到了鬆樹菌子的芳香。每年深秋,這裏鬆樹菌子非常多,大多是桃花色的,婦女們把菌子裝進竹籠,送到江口、懷化去賣,特別俏。龍金多說,叔,今日買不到牛,我們回來扯菌子嗬。寬口沒有開口,他不喜歡聽這不順耳的話,走了一根煙功夫,他說,水籠罐,我們出來就要賺錢,做我們這行的一定要心狠手毒!

他的話讓龍金多為之一怔,牛客真的心狠手毒嗎?

1928年,寬口的祖父龍忠橋帶著一名徒弟夜歇三頭一,住進一家辰州老相識旅社。中年老板山羊胡是洪江人,以前開過賭場,打麻雀牌押骰子老道裏手。他看見龍忠橋一回販運五頭黃牛,知道是一個膽大有錢的老板。吃完晚飯,到了掌燈時分,他帶著一位不到30歲的妖豔女子,敲開龍忠橋的門,開口要和龍忠橋賭一盤。龍忠橋是不吃鴉片不賭博,當即拒絕了他。中年老板摸著山羊胡子說,我名字叫山羊胡,從洪江到辰溪的江湖人都曉得我的脾性,我說一不二!龍忠橋說,我一個小小牛客,沒有多少盤繞,從不賭博。山羊胡說,我看你這條牛客氣宇軒昂,長著一對扇風耳,與眾不同,此賭必開!龍忠橋哈哈大笑,扯著銅鑼嗓道,洪江人最會做生意,依你一回,可我隻有幾兩微銀和幾個銅板。山羊胡捧著水煙鬥嗬嗬笑道,我要賭你的5條黃牛。龍忠橋一驚,問,大哥你又不當牛客,要牛有屁用?山羊胡答道,宰了吃,我和我的二房堂客都喜歡吃牛卵子。龍忠橋說,我買的是耕牛哇。那名女子接話說,我們吃的就是耕牛。龍忠橋說,那怎麼賭?徒弟見狀插話道,師傅莫要賭。龍忠橋連忙用手製住了他。山羊胡吩咐女人說,堂客你把銅油燈撥亮。那個女人從袖子抽出一根繡花針,撥了撥了燈芯,龍忠橋發現她的袖口竟有一排繡花針。那個女人狡黠一笑,對龍忠橋說,你看到我的左手的繡花針了嗎?你猜是成雙還是成單?猜對了你贏。龍忠橋是習武之人,練就火眼金睛,他一眼認出,袖上還有9根針。龍忠橋故意問,我贏了呢?山羊胡說,你如果贏了,我的女人賠給你。龍忠橋說,哦?這樣要得嗎?女人說,再加50兩銀子嘛。龍忠橋心想,這裏頭八成有鬼名堂!口裏說,這個生意做得,我就破規一次,大哥大嫂你們聽好,袖上有9根針,加上你手上的,剛好泡(十)根。那個女子咯咯一笑,大兄弟你認準了?不反悔嘛?龍忠橋頓首稱是。

那個女人轉身將手伸到燈前時,一根針便滑進了袖內,原來一根針係有黑線。女人使了小伎倆。龍忠橋嗬嗬笑道,嫂子的手真快,會玄把戲,將一根針藏進袖籠。山羊胡吐了一口煙子,舉起水煙鬥說,那你去袖籠找啊,隻要不脫她衣裳就行。龍忠橋嗬嗬笑道,男女有別,我龍忠橋不是二百五,今天算是給我玄個把戲,算了嘛。那女人不依不饒,她一邊說你莫抵賴,一邊走到龍忠橋的跟前,讓他檢查。龍忠橋連忙用左手擋住,誰知哪個女人抽掉袖上的一根針,朝他刺來,龍忠橋側身躲開。那個女人又像潑婦一樣撲過來,用針向他臉部刺來,他一驚,伸手將她的手背捉住,忽見她另一隻手又抽出一根針,朝他刺來,他於是敏捷地捉住她的雙手,並將針刺在她自己的手腕子,她發出一聲尖叫。此時,山羊胡見勢不妙,從水煙鬥抽出掏煙嘴的尖針,刺過來,龍忠橋用女人的身子一擋,尖針刺進了她的手臂,她再次發出一聲尖叫,罵道,死吊頸鬼,我中毒了。山羊胡一聽,撒腿想往外跑,逃到門口,隻聽他哎喲一聲,栽倒在地——他的後背插進了一把小刀,是龍忠橋隨身攜帶的醃豬刀,那把像鯽魚肚像板栗葉的鋒利的刀子,幾乎全插進了他的後背。沒一會,這個女人也一命嗚呼。

兩個禍害一死,旅社外的貓頭鷹發出陣陣古怪的嘶叫聲,讓人不寒而栗。龍忠橋不知水深水淺,但強顏為笑:狗日的,生意還沒有開張賺錢,就殺了兩個賊人來祭奠哇,這個旅社邪惡得很,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於是連夜逃離了三頭一。多少年後,他對徒弟們說,那個女人使用的毒針術,我活到三十多年,頭一回遇上,人在江湖,真要心毒手狠哇。

醃豬刀殺人故事讓楝樹坳人引以自豪。寬口常拿來嚇唬小孩。有時說這話,便拿出他祖傳的醃豬刀,在自己的臉上輕輕地刮著胡子,刀起毛落。

龍金多把這個故事提出來,對寬口說,叔,醃豬刀殺人是真的嗎?寬口應道,當然是真的,我祖爺是個厚道人,與我不一樣,我做牛客就害了不少人!說著,他罵了一句朝天娘:現在有幾條牛客不害人?有幾條老板不害人?!

他的話讓龍金多張大了嘴。

走到地羅集市,他們看見街口的攤子擺有熱騰騰的包子饅頭,兩人買了辣米粉和一袋包子饅頭,像餓狗吃骨頭一樣,幾大口就把早餐吞噬完。吃完粉,來到牛市,寬口望見有好多位牛客已經牽來了10多頭黃牛和水牛,這些牛客大多數寬口認識,都是地羅本地人。有一個外號叫懶王,與寬口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們從相識那天開始便結為老庚,現在比親兄弟還親,寬口經常去他家投宿,省了住宿費。

懶王看見寬口,老遠招呼道,老庚,你來得格早啊!寬口走到懶王的跟前,接過他遞過來的紙煙,說,今日我帶了個徒弟,想買兩條牛搞到江口場坪(集市)去。懶王長著一臉胡子,但麵相和善,他拍拍龍金多說,徒弟,我老庚是個好牛客,拜他為師好!旁邊的牛客附和道,窮不過是個尋吃,死不過是個斷氣,怕卵!寬口嘿嘿笑道,別聽他講兆頭話(龍門陣話)。然後詢問懶王有沒有好的耕牛。懶王向前揮揮手,把他們倆帶到一個名叫黑喜的牛客處,寬口看到一頭黑騷牛,屬於黑瘤牛,沒有醃割,肩上頂著一個大風包,毛色亮汪汪的,長著一身好膘。寬口繞牛看一遍,發現黑騷牛身子前高後低,雄糾糾的,但不知道它學沒學會犁田,便問,黑喜,這條牛告(教會耕田)了嗎?黑喜討好地說,早告會了,犁田它從不亂走。寬口抓起牛套繩,然後往上提,再抓住牛鼻栓,捭開它的嘴,發現它長了6對牙,隻差一對就滿口,有4歲大了。懶王說,老庚,這條牛要得,回家就可以做陽春。寬口再看看牛角和它頭上“旋毛”,發現都不錯。便如實說,這條牛如果醃了,是條好家欄牛,你出個價哇!黑喜報出底價。寬口說,這個價貴了,起碼要減三百。黑喜說,再減一百五,買不買隨你。寬口嗬嗬笑道,日他娘,這麼貴的價錢我到江口都能買到。幾個牛客於是圍著牛你一言我一句地評論著,各懷各的心事。

到了下半日,寬口從一個地羅農民的手裏買了一頭黃醃牛,這頭牛被主人養得精瘦,排骨尾骨都露在外頭,可是寬口對這頭牛似乎很滿意。收場的時候,趕場的人都準備回家了,寬口發現黑喜的牛還沒有賣掉,依然開口壓價三百。黑喜搖搖腦殼說,寬口老哥,你讓我守了一日工夫,總要給碗飯錢嘛。寬口說,日他娘,那你牽到漵浦牽到洪江去賣,也隻這個價!黑喜聽了說,算了,貨到地頭死,沒賺錢賣給你!

當晚,寬口和龍金多得勝回朝,走到楝樹坳的村頭,寬口問,水籠罐,你要黃醃牛,還是黑騷牛?龍金多心裏沒有底,便說,叔,你做主吧。寬口說,黑騷牛下場去江口鎮,一定可以賺兩百;黃醃牛一個半月後,至少可以賺五百,你自己挑哇!寬口的話,讓龍金多一怔,他半信半疑地問,叔,你沒玄(騙)我吧?寬口說,大人大事,能玄你嗎?龍金多說,那我要黑騷牛。心想,有這神嗎?

等到江口逢五趕場日,寬口帶著龍金多在中午時候把牛牽到場坪,新老牛客和一些要買家欄牛的農民馬上圍過來,紛紛問價錢,寬口開出與黑喜上次一樣的價。一位大伯問,老板你能不能少一點。寬口說,你看這牛膘肥體壯,一日犁幾十畝田都不用解牛軛!大伯不相信地問,這條牛告了沒?寬口說,不用擔心,已經告好了,大伯你牽回家就可以犁田耙田。大伯察看了黑騷牛的牙齒和皮毛,發現它毛有光澤,粗硬適度,皮膚柔潤而富有彈性,眼盂飽滿,目光明亮,行動活潑有力,心生喜歡,說,老板,這條牛確實好,少兩百,我買了做家欄牛。寬口說,這條牛我在家養了一年多,本來不想賣,但是我娘不喜歡騷牛,說愛打架,才牽來賣。大伯說,我看這場坪上的牛,隻有這條牛比較滿意,像匹黑緞子,我要了!

進場隻一根煙功夫,賺了三百。龍金多對寬口佩服得五體投地。拿到錢,龍金多說,叔,賺的錢都歸你吧?寬口說,這條牛賺的錢是你的,不過你開張賺了錢,我帶你去神仙府逛蕩一回。龍金多不知道神仙府是什麼東西,則唯唯諾諾地跟著他走出臭氣熏天的牛市。寬口走上鎮裏的青石板路,咧著嘴哼起了龍船調,全然不顧從他身邊走過的男男女女。這時,龍金多發現寬口穿著一件嶄新的醬色夾克,褲子雖然不是新的,但褲腳沒有一點泥巴,幹幹淨淨的,腳穿著一雙方頭皮鞋,相當有派頭,好像鎮長一樣。

拐彎走進一條小巷,寬口轉過身,輕聲地對龍金多說,今日我們去打豆腐,一人50塊!價廉物美,沒有水貨!龍金多聞言,便臉紅心跳。走進一家小旅社,寬口上前與老板娘打招呼,顯得很熟悉,老板娘帶他們倆走上二樓,一人安排一間房。龍金多進屋發現房間很簡陋,隻有兩把木椅子和一張床,木椅子上有一層黑灰,估計幾天沒有人坐過。他在床頭坐下,開門走進一個妹子,20多歲年紀,留著披肩發,長得精瘦,不好看也不難看。她關上房門問,老板你喝涼水嗎?龍金多搖搖頭。她又麵無表情地說,那我們打豆腐啦。龍金多的心怦怦直跳:我還沒想好。那個妹子走到他的跟前說,這要想嗎?龍金多說,你看我耳朵紅了吧?我要想一想呢。婦女一聲不吭地坐下。龍金多輕聲問,打一次多少錢?婦女說,不貴嘛,一個點一百。他心想,我日他娘,還不貴呀。婦女催促道,你快點嘛!我先脫衣裳了!說著寬衣解帶,脫了個淨光,像剝皮的桔子。龍金多頭一次看見光身子女人,熱血直湧,臉脹得通紅,結巴地說,你……快……快穿上衣,我沒睏……睏過……女人呢。妹子聽了,露出淡淡的笑:我以為你是老油子嘛,你不睏我,鍾點到了也要收費啊,就像公路收費,空車也是一樣的。龍金多應道,那放空過去我願意。

他們正說著,隔壁傳來吱呀吱呀的床響。原來這房間是用薄木板隔斷的,兩邊的聲響都能聽到。隔壁是寬口,他聽到了他的罵娘聲。龍金多趕忙從房間裏逃了出去,下樓的時候,他看到龍拐子和龍篾匠拱進門,龍拐子大大咧咧地問,老板,那個圓臉豆腐客呢?龍金多趕急躲進了茅廁,生怕碰上熟人。

那天回到楝樹坳,龍金多開始鑽研牛經。作為新手上路,首先要學會鑒別牛的年齡,準確的辦法要看牛的牙齒。牛牙齒的生長、更換、磨損程度是有一定規律的。牛的乳齒(即生後長出的牙齒)形小而潔白,有明顯的齒頸,齒間隙較大;永久齒(即由乳齒脫落後更換的新齒)大而厚,色微黃,排列整齊,彼此緊密相靠。一般小牛生後半月左右第1對乳門齒長出,4至5月齡時4對乳門齒長齊,以後逐漸磨損變短。水牛3歲左右、黃牛1.5至2歲第1對乳門齒脫落。長出第1對永久齒,即“對牙”,以後每年脫落更新1對,逐漸由“4牙”、“6牙”到“8牙”(即“齊口”)一般水牛6歲左右齊口,黃牛4.5至5歲齊口。

牛齊口後,永久齒開始按順次磨損,磨損麵逐漸由長方形花紋變成黑色橢圓形以至三角形,齒間間隙逐漸擴大,直至齒根露出乃至永久齒脫落,牙齒磨損麵出現的長方形花紋為“印”。水牛7歲左右,黃牛5.5至6歲即出現“2印”,依此逐年磨損1對,直至“8印”,水牛有10歲左右,黃牛則8.5至9歲。牙齒磨損麵出現的黑色橢圓形花紋為“珠”,水牛11歲左右,黃牛9.5至10歲時即出現“2珠”,依此類推直至“8珠”(即“滿珠”,俗稱“老口”),水牛老口14歲左右,黃牛老口13歲左右。水牛超過14歲,黃牛超過13歲已達到了老年,拉不動犁耙。

龍金多弄懂了牛牙鑒別,興奮得一夜沒有睡好,比看到女人的光身子還要激動。第二天,天蒙蒙亮,他悄悄地來到寬口家的牛欄,他想看看那頭買回來的黃醃牛到底有多少歲。寬口家的牛欄在他家的西頭,還沒有接近他家的牛欄,寬口養的趕山狗汪汪汪地吠起來,狗叫的時候,他聽到寬口罵道,狗日的,看見鬼了?寬口說這話,龍金多發現他好像用竹筲箕給黃醃牛喂飼料。龍金多納悶,寬口這麼早就喂飼料啊。他老遠喊,寬口叔,是我呢。寬口嗬嗬笑道,水籠罐,這麼早出來做賊呀?龍金多邊走邊應道,我想來看看你買的黃醃牛有幾歲了?寬口說,你說得老口,你跟誰學的?龍金多說,牛客們講的呀。

來到牛欄邊,龍金多掏出雞巴,故意噓噓地佯裝要屙尿,黃醃牛立即停止吃東西,把嘴湊近牛欄邊,伸出長舌頭不停地舔著自己的鼻孔。龍金多趁機用拇指和中指抓住它的鼻孔,使它不能反抗,然後把它的頭拉出牛欄外,捭開它的嘴,發現它的牙有了“8印”,他說,叔,黃醃牛有9歲了呢。寬口拍拍他的肩說,水籠罐,看得準,世上無難事嘛。

讓寬口誇獎,龍金多喜形於色,他瞅瞅竹筲箕問,叔,大清早你給它喂飼料?寬口說,我給你說,你千萬莫對外講,我現在給牛喂催肥飼料,這是我自己的配方。一般這種牛一個半月就見效,會肥得像泥鰍,到時可以多賺一半銅錢哇。他的話讓龍金多吃驚不已。寬口見了解釋說,現在很多牛客都用這種方法,但到目前為止,我的配方是獨一無二的,見效最快。龍金多說,叔,那你莫當牛客,專門養牛嘛。寬口得意道,這裏頭有名堂的呀,這種牛肥了後,活不過臘月,即使能活著的牛,不吃我的飼料會瘦成皮包骨!

龍金多聞言驚奇不已,半晌,他喃喃地說,叔,這不是害人嗎?寬口說,傻裏傻氣,無商不奸哇。龍金多應道,不能做好事嗎?寬口咧著嘴說,燒的紙多,惹的鬼多呢,記住叔的話!

寬口的話讓龍金多難以適應。

一個冬麥拔節油菜開花的日子,龍金多隻身前往貴州銅仁,這是他單獨第一次來銅仁。前兩次和寬口,第三次和堂弟來的。他一人出門擔心那些水籠罐打劫以及拐子偷錢包,因而動身前做了防備,他把買牛的錢用針線縫在內褲裏,身上的口袋隻留少量盤纏。抵達銅仁後,他按圖索驥地找到了以前和寬口落腳的旅社,用身份證登記的時候,服務員發現他是漵浦的,便說,漵浦的喲,我們是老鄉呢。龍金多警覺地問,沒玄我吧?服務員撲哧一笑道,我是江口田坪的。龍金多於是想起趙雪梅。他瞅一眼服務員,發現她與趙雪梅不一樣,葵花子臉,櫻桃眼,額頭留著斬齊的劉海,腦殼後梳著髻子,像電影裏的小鳳仙。龍金多說,檵木開花白又白,妹子漂亮郎就愛。服務員又撲哧地一笑,你還會講山歌哇。龍金多問,你真是漵浦人?她聽了收起笑容說,不信算了,給你開了三樓房間。然後啪地扔給他一把房間鑰匙說,307房,上麵有人。龍金多走到三樓,打開307房,一個中年女服務員隨後走進來,拎進一瓶開水瓶,她望一眼龍金多說,老板你是牛客吧?龍金多應道,我不是。中年服務員說,你還不承認呀,有一回你們來我們住宿,是我幫你們叫來小姐的。龍金多想起來,那次是寬口打了豆腐,兩個豆腐客他一人搞了。寬口除了喜歡吃煙吃酒,則喜歡打豆腐。龍金多心想,狗日的,我沒有搞女人,倒是背了惡名。中年婦女說,老板,今晚你想打豆腐,可以對我說,這裏有幾個漂亮妹子。龍金多故意問,我想搞樓下開票的漵浦老鄉可以嗎?中年婦女說,那你自己對她講好了,隻要你肯出價錢,沒有不可以。

住下旅社,龍金多看看電子表,下午5點。他便溜出房間,來到一樓,看見漵浦老鄉正托著下巴坐在櫃台邊。她望見他,立即來了神,大聲說,老鄉你不要出去逛蕩,這裏好多的拐子,別讓他們拐了你的錢哇。龍金多聽了,心裏感到甜滋滋的,看她的樣子,隻有20歲年紀,臉上還有些稚氣,讓人喜愛。心想,多麼可愛的黃花閨女。口裏說,我去找個地方吃酒喔。

順著街道走過去,龍金多來到了農資市場,賣化肥尿素,賣農藥種子,賣柴刀鋤頭,賣鍋碗瓢盆,搞得鬧哄哄的。兩個老農民坐在一家種子店門旁,說著農事。一個說,……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一個反駁道,草夾苗,不長苗;苗夾苗,不結桃。你把麥子種得像麻子臉一樣,會影響收成呢。他們的旁邊便是“湘黔一家人”,專門給做生意販子炒菜送飯,炒的菜便宜實惠。這裏離牛場坪不遠,以前他在這吃過飯,炒過豬下水喝酒。

炒兩盤豬下水,多給辣子哇。走進飯店,龍金多就對服務員說。女服務員連忙問,老板你要豬肚豬腸還是豬腰子?龍金多說,我口老,什麼都吃,隨便炒,搞兩盤子,一瓶白酒。沒有一會,兩盤豬下水端上來。龍金多發現肚子真的餓了,一天還沒有吃飯呀。他點了瓶便宜的大曲,便開始狼吞虎咽起來,喝了半斤酒,兩碗豬下水下去了一大半。當他再次倒酒的時候,走進一個計米叫化子,他走到龍金多的跟前,低頭說,老板,討口酒喝呀。銅仁與洪江一樣,叫化子多,隻要吃飯的時候,叫花子像狗一樣跟進來。龍金多本想吐出一個滾字,但是發現這位中年叫化子麵色紅潤,右臉長著一顆黑痣,黑痣上長著兩根長毛。他兩目發亮,非同凡人,倒像一個練武的。他於是把手一伸說,坐吧,還有半瓶留給你。叫化子一聽,連忙笑道,謝謝老板,讓我打個牙祭!他說話聲音洪亮,好像寬口叔一樣。

叫化子坐下來,拿起酒瓶說,菜可能少了,你再點一個。龍金多心想,這個討米叫化子真是不一般,惹不起,躲得起。嘴裏卻叫道,老板,再來一個黃豆子炒牛疤子。女服務員問,是黃豆炒臘牛肉嗎?龍金多點點頭。叫花子迷起眼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酒,問,聽口音老板是懷化那邊的人?龍金多又點點頭。叫化子說,我姓程,程咬金的程,別人叫我程瘋子,龍金多再次點點頭。程瘋子說,你來銅仁,遇到困難對我講啊。龍金多想起寬口那句“燒的香多,惹的鬼多”的話,搪塞道,好哇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