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石
那天,我在辦公室電腦前看股指期貨資料,忽然手機鈴聲響起,我打開手機,傳來一位老人低沉的聲音:你是新聞官嗎?我應道,是的,您是哪位?老人說,我有一個重要的新聞對你說。我說,好的,您請說。老人哢哢哢地幹咳了幾聲道,我有哮喘病,電話裏講不方便,我在香奈兒小區的大楓樹下,你過來吧,我等你。我連忙問,是什麼新聞呢?老頭又哢哢地咳兩聲說,突發事件,昨晚小區一個相當老實的老頭在別墅前上吊自殺了!
聽老頭這麼講,我覺得真是一條重要新聞。香奈兒社區我非常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就住在那裏,那時候是貧民區,尚未改名,叫馬前廟居委會,還沒建新樓房,更沒建別墅,住的均為地質隊、煤礦、船廠家屬。我爸媽乃船廠的工人,論資排輩分得一樓的幾十平米的房子,企業破產之際不得不把客廳改成餐廳,在門前擺個煤氣爐,賣早點。老爹不賣湖北的熱幹麵,卻獨辟蹊徑賣家鄉的湘西涼粉,取名叫老石湘西涼粉店,生意出奇的好,每月可純賺上千元。
那棵大楓香樹在社區的中間,有上百年曆史,兩個成年人合起來才能抱得住,小時候我經常在樹下玩。後來舊城改造時,很多柏木陸續被砍掉了,但這棵楓香樹一直成為保護植物。香奈兒社區離報社不太遠,我騎摩托過去,大約隻要幾分鍾,我看看時間,下午5時15分,便決定馬上動身去看看。
待我趕到香奈兒社區,老遠看到一位老頭坐在楓樹下,他穿著白色襯衣,頭上綰著白色的頭巾,像陝北的老大爺。我停靠好摩托,走到老頭身邊,發現他年事已高,頭發花白,滿臉皺褶,像一塊揉搓的縐布。雙眼深陷,暗淡無光。坐在那裏,似睡非睡。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報料,走到他的跟前,試探地問,老師傅,我是報社的記者,請問一下這裏有沒有一位老頭自殺?他翕動一下嘴唇,如同螳螂捕食後活動自己的嘴。過了片刻,嘴裏才嗯一聲。我在他身旁石凳上坐下來,先套近乎問,師傅您貴庚?他似乎沒有懂我的話,沒理我。我又問,您叫什麼名字?老頭說,我叫俎理發,俎是左邊兩個人,右邊是個而且的且,理是道理的理,發是發現的發。
這個姓少見,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關於老頭自殺的事。
老頭也許看出我的心事,嗓音低沉地說,小夥子,你不要急,讓我慢慢道來,這事說來話長!
老頭說,那個自殺的師傅以前是個煤礦工人,名叫祖之堂,外號叫大胡子,住在前頭,他為啥自殺呢,一言難盡哇……
1
涼爽的春風從陸青山那邊輕輕地吹過來,祖之堂敞開衣襟,露出黑黑的胸毛。他站在小山溝中央,馬前廟一排紅磚瓦房隱約可見。他的老婆祝小妹說,大胡子,以後你上下班都要路過這山溝呢。祖之堂說,哈哈,有了洋房子住,要我翻十座山我都願意哇!他用黑黑的毛巾擦拭額頭上的汗,又說,風轉向了,要變天呢,我們趕緊把家具搬過去。說完,他拖起板車沿著小公路往前走,車轂轆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
這是1975年3月27日,祝小妹挑選的黃道吉日,祖之堂一家四口從山背的陸青山煤礦的簡易工棚搬到馬前廟工人新村。
陸青山煤礦在馬前廟做的房子全部是三層高的紅磚碧瓦的樓房,房子裏有廁所,有廚房。
祖之堂分得是三樓的兩室一廳的房子,他把那幾個黑不溜秋的櫃子搬進屋,與祝小妹簡單整理幾個房間,要大女兒祖雪在牆上貼上革命現代京劇《紅色娘子軍》裏的洪常青、吳清華、娘子軍連連長和紅軍通信員小龐的彩色照片。祖雪貼好照片,祖之堂在客廳貼上自己榮獲的市勞模的獎狀和毛主席語錄。祝小妹見了說,大胡子,我們真像革命家庭呢。祖之堂用手撫摸臉上的絡腮胡子,嗬嗬地笑道,我們窮人終於翻身當家作主。說著,拿出準備好的一塊有千響的鞭炮,在樓道裏點燃,可那塊鞭炮做得假,劈劈啪啪地像放著悶屁,祖之堂見狀罵道,狗兒的,買來塊不響的炮仗。他的兩個未成年的女兒捂著耳朵,與她們的留著黑黝黝長辮子的媽媽,都笑得合不攏嘴。
祖之堂1936年出生於被譽為將軍縣的湖北省紅安縣,1956年被鄂王城國營陸青山煤礦招為煤礦工人。這麼多年來,一直在井下采煤,與很多礦工一樣,都住在煤礦邊上由油氈蓋的簡易工棚,熱天熱死,冬天冷死。
搬進新家吃第一頓晚飯時,住在對麵的二區班長任大紅推門進屋,他比祖之堂大兩歲,開口說,小祖,祝賀你搬進新家!遠親不如近鄰,以後我們是一家人了!祖之堂說,還是共產黨好哇,我們終於住進了洋樓。任大紅從口袋裏掏出五斤糧票,放到祖之堂吃飯的八仙桌上,說,我冇得什麼可以送你,收下五斤糧票吧。祝小妹急忙站起來,把黑辮子往肩膀後一甩說,任師傅,你太講禮了,我們不能收下你家的糧票呢。任大紅笑道,在煤礦一區,我最佩服的幾個班長,要屬小祖,這糧票不收下就有些見外,再說你們是半邊戶,小祝和孩子冇得戶口,冇得口糧哪。祖之堂說,任師傅你搬進新房子,我冇得什麼東西送你哇,真的謝謝你。祝小妹說,那就坐下一起吃碗飯。任大紅搖搖手說,我已經吃過了,現在要去樓下活動活動,外麵有一個水泥操場,能夠打球呢。大女兒祖雪接過話說,爸爸,我們學校還不是水泥操場,我想去踢毽子。祖之堂說,快吃飯吧,吃完飯我們全家人出去玩。
吃完飯,祖之堂丟下碗筷,走下樓房,在附近閑逛,偶爾碰見認識的煤礦工人,則點頭問好。當他逛到那棵百年楓香樹前,看到大家搬來家裏的小凳子,坐在樹下擺龍門陣,其中有幾個是煤礦二區和五區的采煤工人,他們與祖之堂一樣,均為半邊戶。有一位外號叫長子的采煤工人,他是五區的,正在發牢騷,他說,狗兒的,煤礦領導心特別黑,我們半邊戶住房子,他們收房租每月2塊。有人問,如果不是半邊戶呢?長子答道,隻要兩毛錢。有人說,煤礦能給半邊戶分房子,就很好不錯了,你們看到船廠嗎?那麼有錢,半邊戶沒有一個能分到房子,都住單身宿舍。長子歎口氣說,都是命不好。
祖之堂聽了,心裏想,誰叫我們是半邊戶呢?住樓房交房租總比住工棚好哇!
2
住進馬前廟的新房,祖之堂生活比以前顯得更加拮據,不僅增加兩塊錢房租,幾乎少了一個星期的夥食,而且不能種菜,日常季節蔬菜也得買。正在這時候,祝小妹懷上第三個孩子。祖之堂不得不放棄所有的節假日的休息,指望多加一個班賺幾毛錢的生活費。
經過10月懷胎,1976年6月一個夜晚,祝小妹非常爭氣,給祖之堂生下一個兒子。兒子生下時,又黑又瘦,卻很像祖之堂,長著一個小國字臉。祖之堂把他抱在懷裏,嘿嘿地笑道,老子識字不多,今年是龍年,狗兒的,取個大氣的名字,叫祖黑龍嗬。
祖黑龍兩歲的時候,祖之堂大女兒祖雪初中畢業,在家待業。這時,16歲的祖雪長得亭亭玉立,像她媽一樣皮膚白晰,像她爸一樣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一區的黨支部書記費傑德看著祖雪長大,非常喜歡祖雪這個文靜的女孩,他有一個農村戶口的兒子比祖雪大一歲,想讓祖雪做他的兒媳婦,祖之堂非常讚同,卻遭到祝小妹的反對,祝小妹說,我的雪兒長得漂亮,要找就找一個居民糧戶口,找一個不用交兩塊錢房租的家庭。
祖雪18歲那年,船廠的機電車間的車間副主任胡建鐵的胖兒子胡鄂在馬前廟操場遇上出來買菜的祖雪,立即被祖雪的花容月貌所吸引,他於是跟蹤祖雪,發現她住在馬前廟52棟5單元3樓,書名叫祖雪,農村戶口,在家待業。胡鄂回到家裏,吃完飯,對他媽說,媽,我今天操場遇上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叫祖雪,鵝蛋臉,大眼睛,非常美。胡鄂的媽是武漢人,她用一口武漢腔應道,有本事你克(去)追她。胡鄂說,她住在52棟,她爸是陸青山煤礦的。他媽問,不會是半邊戶?胡鄂答道,她是農村戶口。他媽馬上板起臉說,農村伢兒要她做麼事?胡鄂說,媽,她真的太美了,我非常喜歡。他媽說,我們商場有蠻多女伢呢,吃居民糧的,我克給你介紹一個嘍。胡鄂說,她像七仙女一樣,鵝蛋臉,蜜蜂腰,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他媽說,你莫給我講這些。
未得到母親的支持,胡鄂絲毫沒有泄氣。有天他從船廠下班,又看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祖雪出來買菜,他就故意走過去問,你是胡琴吧?祖雪閃著明亮的眼睛,聲音小得像鶯鳥一樣,她憖憖地說,你認錯了人。胡鄂故意一拍腦袋,哦,你姓祖對嗎?住在52棟,你和我妹妹是同學呀。祖雪問,你妹是哪個?胡鄂說,我妹妹叫胡香香,我們是船廠的家屬。祖雪說,那是小學同學吧。胡鄂說,那我不太清楚,有空到我家去玩吧,我住在12棟。祖雪望一眼胡鄂,發現他相當胖,簡直看不到脖子,長得蠻憨厚,不像壞人。但他說的話,像壞人。她不敢與他講話,趕急抽身離開。
胡鄂這次發現祖雪真的是一位好姑娘。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夏日的太陽曬得劣質柏油路直冒黑油。胡鄂鬼鬼祟祟地來到祖雪家,祝小妹正在客廳給祖黑龍切西瓜,祖之堂上中班,在家休息。他坐在藤椅用蒲扇扇著風兒。祖雪未回家,在裁縫店學裁縫。滿臉絡腮胡子的祖之堂看見胡鄂,他問,你找誰?胡鄂應道,叔叔,我來找祖雪,請她看楚劇。祖之堂馬上放下手中扇子,他打量一番胡鄂,瞪著眼問,你認得祖雪嗎?胡鄂點點頭。祖之堂的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鼓,他問,你住在哪裏?胡鄂說,我現在船廠上班,住在12棟。祝小妹問,你是吃居民糧的?有房子住嗎?胡鄂點點頭說,我是工人。祝小妹聞言,一邊搬凳子一邊問,你家住多大的房子?胡鄂說,我爸媽是國家幹部,住的是大房子,三室一廳的呢。祝小妹問,你喜歡祖雪嗎?胡鄂點點頭。祝小妹說,我家祖雪心地善良,你不能欺侮她呢。胡鄂說,嘿嘿,我人也老實嘛。
就這樣,胡鄂憑著他的一套房子和工人身份博得了祝小妹的好感。
入秋以後,胡鄂趁爸媽都在家的時候,把祖雪帶回了家。胡建鐵望見祖雪美貌如花,把想說的話吞進了肚裏。胡鄂的媽左瞧瞧祖雪的鵝蛋臉。右瞧瞧祖雪的大眼睛,歎口氣說,這伢兒長得蠻標誌,就是鬼農村戶口,找不到工作呢,急死人。胡鄂說,媽您是商場書記,您把她招進商場,先做臨時工,再想辦法轉正了。胡鄂媽用武漢腔應道,我是書記,群眾的眼睛都盯著我,我哪裏好克幫她?再說她是農村戶口,我冇得辦法幫她!胡鄂說,您不幫她,我也要娶她,我這一輩子就愛她一個人!
祖雪一聽,感動得眼淚直掉。
祖雪出嫁那天,是1983年元旦,她得到了公公婆婆的兩份重禮,一份是胡鄂的媽媽把她招進了鄂王城商場,通過關係將她戶口遷進了城裏;另一份重禮呢,就是馬前廟12棟的三室一廳的房子,讓給他們新婚夫婦住。
祖之堂見了喜笑顏開地說,還是共產黨好,讓貧苦群眾有房有工作哇。
3
祖雪出嫁後,家裏忽然少了一個人,祖之堂心裏變得空蕩蕩的。一天,他趁星期天上夜班時,來收拾家什,他從櫃子裏翻出一張發黃的獎狀,隻見上麵寫道:
祖之堂同誌:一九七二年在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中,認真執行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出色完成了黨的各項任務,榮獲模範工作者光榮稱號。特發此狀,以資鼓勵。中共鄂王城市委員會、鄂王城革命委員會。一九七三年三月(蓋章)。
這張獎狀在牆上貼了一年,漿糊變得幹巴,快要掉下的時候,他把獎狀藏進了櫃子,一直沒有動。再次看見它,祖之堂感慨萬端:唉,10年了,眨眼過了10年光景!當初的房租從每月兩塊,已經漲到了八塊呢。
兒子祖黑龍看見祖之堂手裏拿著獎狀發呆,便嚷嚷道,爸爸,我要做紙飛機,我要做一架紙飛機。祖之堂聽了罵道,狗兒的,這是老子的獎狀,不能做!祖黑龍問,為什麼不能做?這張硬紙蠻好做飛機的。祖之堂吼道,狗兒的,你這一個多學期的書白讀了!他把獎狀展開,指著祖之堂三個字問,這是什麼字?祖黑龍一摸腦袋,大聲道,老子知道,祖之堂,是你的名字。祖之堂一聽,立即沉下臉說,你是學生,說話要文明,下麵的字呢?祖黑龍怯怯地說,一九七二……年……在……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祖之堂說,對,繼續認。祖之堂說,後頭的字不認得。祖之堂罵道,狗兒的,白讀了一年書。祖黑龍說,才不呢,我還認得毛主席!祖之堂說,黑龍,你要好好念書,不要學爸目不識丁,要讀到北京天安門去,住大洋房哇!說著,他伸出手,拎起祖黑龍的耳朵問,你的耳朵聽進去了嗎?祖黑龍歪著脖子,痛得直咧嘴。
這時,祖之堂的二姑娘走到門口,她的身後跟著一個男孩,她輕聲地說,爸,這是小馬,我的朋友。祖之堂這才發現,高中肄業賦閑在家的二女兒,什麼沒有學會,學會了談戀愛。二女兒1966年出生,隻有18歲,祖之堂從心裏反對她談朋友。但是他不好發作,忍住脾氣問,你的朋友是做麼事的?二女兒說,他和我一樣,半邊戶,他爸在煤礦六區上班。祖之堂問,他爸叫什麼名字?小馬接過話道,我爸叫馬森林。祖之堂想起來了,馬森林外號叫憨鳥,是從江西九江農村招來的,一副憨相,幾個煤礦工人常罵他憨鳥,最後竟成了他的綽號。
祖之堂把他倆叫進門,鄭重地說,你們倆作為普通朋友交往可以,但是絕對不能談朋友。二姑娘聞言,撅起嘴巴。小馬欲向祖之堂申辯,被他製止說,小馬,你是農村戶口,沒有房子,我的女兒不可能嫁給憨鳥的兒子。祖之堂說這話明顯帶有鄙視的語氣,小馬聽了,臉嘩地紅到了脖子根。他低下頭,轉身逃出了祖之堂家。二女兒見狀,氣得在家直跺腳。
祖之堂把獎狀收進櫃裏,感覺辦成了一件大事。他點燃一支煙,悠然自得地走下樓,哼起了楚劇《打金枝》選段《登殿》唐王所唱的開場白:紫金爐內煙飄渺,龍行虎步踏瓊瑤。曲子還沒有唱完,看到兩輛東風車載有嶄新的家具開進小區,停到地質隊家屬樓那邊。幾個煤礦老工人站在樓下,用羨慕的語氣說道,狗兒的,搬來一家有錢人。
4
與富人不一樣的,窮人夏天怕熱,冬天怕冷。對於窮人來說,夏天的日子,非常酷熱;冬天的日子,非常寒冷。他們期待過“二八月,亂穿衣”的季節。祖之堂與許多的煤礦窮工人一樣,最不願過的是夏天。因為冬天可以去煤礦附近揀些煤末子和煤砟子,做成煤球,在家用煤爐取暖。
1987年小暑前幾天,接連下了兩天的大雨,長江的水位超過了防汛的警戒線。陸青山煤礦擔心透水事故的發生,決定放假幾天,停產檢修。祖之堂回到家裏,對祝小妹說,小妹,今年夏天好,難得有這麼涼快的天氣,我們窮人蠻喜歡。
祝小妹發現祖之堂心情好,便給他泡一杯茶,說,祖之堂,我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祖之堂喝了一口茶,問,甚麼事呢?祝小妹說,二姑娘今年22了,她的婚姻大事不能再拖呢,再說房子又小,不能與黑龍睡一間房呢。祖之堂點點頭,問,有沒有合適的對象呢?祝小妹說,有啊,那個小馬你曉得的,他一直在等我們家二姑娘。祖之堂聽到那個小馬,連忙擺手道,那個憨鳥的兒子我不喜歡。祝小妹說,聽說他現在開商店,很會賺錢的。祖之堂問,這個不談了,還有其他對象嗎?祝小妹說,還有一個地質隊的工人,今年33歲,是吃居民糧的,有房子住,隻是年紀大了一點。祖之堂說,這個不錯,大一點會疼人咯。
他們正說著,二姑娘從外頭走回來,她長得與大女兒一樣,瓜籽臉,柳葉眉,蜜蜂腰,而且比大女兒的皮膚還要白,還要漂亮。她換上拖鞋,高興地說,媽,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祝小妹轉過身子問,麼事好消息?二女兒應道,地質隊的半邊戶的農村戶口,可以轉為自理糧戶口,說是市裏有了新政策。祝小妹迷惑不解地問,麼事自理糧戶口?二姑娘說,就是把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卻沒有糧食供應。一個人的戶口,隻要交3千塊錢就農轉非。
關於轉自理糧戶口的事,祖之堂聽說過,煤礦上下都在議論,說是滿20年工齡的全民所有製職工,可以讓半邊戶農轉非。
祝小妹半信半疑,她問祖之堂,你曉得是麼回事嗎?祖之堂應道,謠傳吧。二姑娘接過話說,媽,不是謠傳,我的朋友要我把戶口改小到18歲,超過18歲還轉不了呢。祝小妹問,能改到18歲嗎?二女兒神采飛揚地說,我們想辦法嘛,有了戶口,我就可以參加市裏招工。祝小妹說,對,如果我二姑娘有了戶口,不愁沒有工作。祖之堂說,如果真的能轉,我們想盡一切辦法也要轉的,我上班就去礦裏問一問。
祖之堂點燃一支煙,心想,轉一個戶口,3千塊,3人就是9千呢,哪有這麼多錢哇。
這天晚上,祖之堂輾轉反側,一宿沒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他騎上胡鄂送給他的舊自行車,趕到礦裏,正好碰上礦長田河。田河比他小8歲,但是頭發掉了大半,頭頂亮堂堂的。他看見祖之堂,問,大胡子,你今天不是休息嗎?祖之堂說,有一件事我想向你打聽一下。田河問,什麼事,讓你這麼急嘛。祖之堂說,聽說市裏有了新政策,工齡滿20年的半邊戶職工,可以給家屬農轉非。田河嗬嗬一笑道,沒錯,這是件好事,你符合條件,可以把你家師傅娘和小孩轉成自理糧戶口。祖之堂問,小孩超過18歲就不能轉嗎?田河沉思片刻問,你家的二姑娘超齡了吧?祖之堂點點頭。田河說,你自己想想辦法,看能否改小一點,這是一個好機會呀。祖之堂又點點頭。田河說,轉成自理糧戶口好,以後你們房租不用交高價嘛。
祖之堂嘿嘿一笑,掏出一支便宜的卷煙,遞給田河。田河連忙用手擋住說,唉,吃我的有過濾嘴好煙。說著,從口袋裏摸出一包帶過濾嘴的常德煙。祖之堂接過常德煙,說,我是窮人,沒辦法。田河說,大胡子,看在你這個老勞模的份上,你二姑娘的年齡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回家準備好錢,每一個戶口4千塊。祖之堂聞言一怔,嘴上叼著的煙掉到了地上,他拾起煙,顫顫地問,不是每人3千塊嗎?田河伸手拍拍祖之堂的肩膀說,大胡子,我們煤礦與別的單位不一樣,半邊戶有了戶口,不用多交房錢了嘛!祖之堂說,那我就轉兩個小孩,孩子他媽不轉行嗎?田河嗬嗬笑道,那不行,要麼不轉,要麼首先轉愛人,其次孩子隨母才可以轉的嘛。
狗兒的。祖之堂在心裏罵道,這些當官的真會算計。
5
這個夏季,馬前廟的半邊戶們對“1987”深懷感激。在1987年夏,他們成為城裏人了;在1987年夏,他們有了自理糧戶口;在1987年夏,他們終於揚眉吐氣了!馬前廟的居民幾乎像過年一樣,煤礦、地質隊、船廠的工人們在大楓樹下碰到在一起,脫口而出的話是,“國家的政策好呢”、“市領導惦記著貧苦工人啦”。這些話出自大家肺腑之言。地質隊的家屬,有的30多年兩地分居,夫妻雙方生活苦不堪言。煤礦的半邊戶有了住房的,也是交高價,與外麵租房差不了多少,這日子讓窮人變得更窮了。
祖之堂這些年省吃節用存了8千元錢,不夠轉3個人戶口。不得不向大女兒祖雪開口借,祖雪見狀,當即從銀行裏取出4千元,送到祖之堂的手裏,說,爸,我現在日子過得去,這4千塊,就當我幫黑龍轉戶口啦。
把錢交到礦裏後,很快從派出所那裏拿到了遷移證,孩子們的戶口隨即落戶鄂王城。二姑娘有了戶口,陸青山煤礦和鄂王城商場均表示願意招錄她。二姑娘喜歡商場,那裏工作環境好,她喜歡聞那種水果糖的香味兒。
二女兒有了正式工作,祖之堂終於透了一口氣。
一天下午,祖之堂在家輪休的時候,二女兒帶回一個男朋友,叫祝軍,是商場辦公室的幹部。小夥子長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祖之堂和祝小妹一看,皆滿心喜歡,當即同意了這門親事。
到了第二年“五一”,二姑娘嫁給了祝軍,住在馬前廟附近的另一個居委會。那裏是一個開發區,富人比較多。
自此,祖之堂生活的負擔輕了,每當他輪休的時候,他就會帶上祝小妹,去附近看楚劇。看楚劇是他和祝小妹的共同愛好。他們尤其喜歡去看市內的光明劇院看戲,那裏的戲台封閉好,唱的戲在劇院裏能聽得字正腔圓。有一天,他和祝小妹來到光明劇院,看現代楚劇《趕會》,《趕會》唱的是“應山調”,總有“咿呀嘿,呀嗬嘿”或者“嘿呀嗬嘿”的調子,讓人很好記。並且它借用鄂東南一帶民間舞《雙推車》的舞蹈動作,非常好看。
看完戲,他騎著單車帶著祝小妹趕回家的時候,祖之堂就會唱:“咿呀嘿,呀嗬嘿。車子推得歡呀,咿呀嗬嘿……”祝小妹便用拳頭在他的背上一邊敲一邊罵,老不正經的,還唱楚劇呢,你沒發現你的胡子拉碴,滿臉皺紋嗎?
祖之堂回到家,對著穿衣鏡一照,果然發現自己老了,他幹咳兩聲,發現眼角和眉宇全是深深的皺紋。他感喟道,歲月不饒人哇!
6
光陰似箭,一個個日子眨眼之間成了老黃曆。但一件件稀奇事卻不斷在馬前廟出現,20棟的張家父子倆同一天被抓進派出所,父親嫖娼,兒子打架;51棟的李家有一個女孩未婚先孕,在家裏生下小孩,竟然活生生地扔下了樓……比這些小道消息更有令人痛心的是,紅火了幾十年的國營船廠一夜之間破了產;國營鄂王城商場讓私人老板一千萬元買下來;地質隊大批職工下崗;陸青山煤礦因煤炭枯竭,有一半職工被買斷工齡,每人400塊錢一年,30年工齡的也就一萬二。這都發生在1996年前後。
祖之堂則於1992年56歲時光榮退休。
經過幾年的風風雨雨,到了1995年,住在馬前廟居委會的,大多成了名副其實的窮人。有了錢的人或者升了官的居民,都紛紛搬出馬前廟,即使搬到馬前廟的富人,也住不了多長光景,另覓富人區。隻有少數做生意賺了錢的居民,還與窮人同住小區,但他們從不說自己富裕,生怕窮人晚上要打劫似的。船廠的失業工人老石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在自家一樓改成餐館,辦了一家湘西涼粉店,早上、中午、晚上屋內外的位置都坐得滿滿的。因為小區住的都是煤礦、地質隊、船廠的工人,大多做粗活,大家都喜歡吃味重的、有辣勁的。湘西的涼粉又是他家的祖傳秘方,非常吻合大家的胃口。加上老石為人厚道,所以生意特別興隆。現在他聘請了五名服務員和兩個廚師。據說他每月都能純賺上萬元。可是老石與別人聊天的時候,經常嗬嗬笑道,賺個鬼,每個月勞心費力就賺兩三千!
像老石這樣會賺錢的生意人,整個小區並不多。
然而,馬前廟是一個好地方,後麵是陸青山,前頭是鄂王湖,依山傍水,惟一不足的離市內遠了一點,去市內逛街坐公汽需要半個小時。並且這裏居住的大多是窮人,讓人瞧不起,人們對這個居委會有一種先天的歧視。其實,這個地方除了髒亂差以外,風水還是不錯的。
一天傍晚,祖之堂吃過晚飯,散步走到大楓香樹下,那裏坐滿了下崗失業工人,有的牢騷滿腹,說好好的一家船廠,好好一家國營商場,說倒就倒了。狗兒的,當官的做些什麼事!有的說著馬路消息,聽說從破產船廠清產核資領導小組傳出一條好消息,準備實行住房改革,把福利房變成商品房,讓職工們掏錢購買。煤礦的長子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他接過話問,冇得錢麼樣買?船廠一位失業工人說,你不買房,以後住房收高價,不買劃不來。另一位老工人說,聽說市裏很多單位,都開始實行房改政策,以後再沒有福利分房,我們參加房改後,以後的公家房子是私人的了,這是一件好事情哪。長子說,我已經買斷工齡,那點錢留著養老,買個雞巴房。一名老師傅馬上反駁,說個鳥話,房子真的成為我們自己的,為什麼不買?一位四川口音的老工人附和道,對嘛,買下房子有啥不好?以後我們這些長工有了自己的房子哈。
祖之堂不知道房改是什麼玩意。他悄悄問船廠的那位中年師傅,他應道,你用錢把福利房買下來,以後房子就是你自己的了,你可以出售給別人,這是黨的政策好,給我們想好了退路。祖之堂說,那房子貴不貴呢?對方答道,不貴呀,聽說我們的房子8千塊就可以買下來。祖之堂又問,你住的是多大的房子?對方說,使用麵積34個平方呢。
祖之堂遂心中琢磨,我家的隻有30個平方,如果買下來,幾千塊錢,肯定劃算。想到這,他覺得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祝小妹。他於是調頭往回走,經過老石的湘西涼粉店,看到老石站在門口接待一群中學生吃粉條。祖之堂提高嗓子說,石老板,生意真好哇!老石瞅一眼祖之堂,嘿嘿笑道,托大家的福。祖之堂說,是托黨的福,是黨的政策好!說完,他走過湘西涼粉店,哼起楚劇的“應山調”:“咿呀嘿,呀嗬嘿,沿著大道奔前方呀,咿呀嗬嘿……”唱了一陣,他感到有一點氣喘,接不上氣來。
7
這是1995年秋。
太陽還沒有從陸青山爬起來,東方隻有一片魚肚白,祖之堂扛著自行車,走下樓,丁當丁當地一陣鈴聲之後,伴著秋風衝出了居委會。
一會兒,他騎車上了一條小公路,那是通往煤礦的專用公路,路麵坎坷不平,他不得不減緩車速。
到了煤礦辦公大樓,臨時成立的房改辦還沒有人上班。他老遠看見門口蹲著幾位煤礦工人,其中有一區的費傑德和六區的憨鳥。他們兩人均以自己的兒子沒有娶到他的女兒,一直耿耿於懷。特別是憨鳥,他的兒子小馬至今還沒有娶親,一直想著他的二姑娘。這讓憨鳥感到非常氣憤,他常常坐在大楓香樹下指桑罵槐。
幾人看見祖之堂,大家似乎用怪異的目光瞅了一眼祖之堂。因為這幾個人中,隻有他一人退休在家。祖之堂摩挲著絡腮胡子說,夥計們,是在這裏交房子錢嗎?費傑德接過話道,大胡子,好久不見,你的氣色還是這麼好啊,房錢湊足了?祖之堂說,我借了兩千塊,湊了8千塊呀。憨鳥見狀唱著楚劇道,紫金爐內煙飄渺,龍行虎步踏瓊瑤……唱罷,他得意地站起身對祖之堂說,家有千金也不富,大胡子,看在我兒子喜歡你二姑娘的份上,冇得錢我可以借給你咯。一個煤礦工人聽了說,憨鳥現在開始牛逼了。祖之堂譏諷道,我大胡子不富裕,但兒子娶親冇得問題,我兒子現在技校讀書,女同學爭著要嫁他呢。費傑德聽了嘿嘿地笑。憨鳥眯著細眼兒,點著頭說,狗兒的,老子服了你,我兒子每月收入上萬塊,都冇得你牛逼。費傑德嘿嘿笑道,我發現大家對房改的積極性蠻高,不管退休的,還是上班的,以後大家買了房子,幹脆不挖煤炭咯,狗兒的,就去學憨鳥的兒子做生意啊。他的一番話,惹得幾個人哈哈笑起來,祖之堂也跟著他們皮笑肉不笑地嗬嗬笑。
房改辦的財會人員這時打開了辦公室的門,大家一窩蜂地擠過去交錢。輪到祖之堂交錢時,女會計說,祖師傅,恭喜你哈,以後這房子就是你個人的了。祖之堂問,那麼房產證什麼時候可以拿到呢?女會計應道,那我不曉得呢,要到市房產局去辦。祖之堂幹咳兩聲,輕聲問,不會再加價錢吧?女會計說,礦裏要求每戶暫交8千塊,你的工齡長,優惠得多,估計差不多吧。祖之堂嗬嗬笑道,我有36年工齡呢。會計嘖嘖稱讚道,比我的年齡還要長呀。
交好房子錢,祖之堂心想,狗兒的,做了一輩子,存了這點錢,一次交給了共產黨。但轉而一想,共產黨給我一套紅磚房子,值!
臨離開煤礦時,他騎著單車在煤礦繞行一圈,發現國營陸青山煤礦的變得更破舊了,煤水泵、鼓風機、鐵軌都破破爛爛。在另一頭的通風井旁,長滿了火棘樹,此時,火棘樹結滿了一串串紅紅的火棘果兒。幾隻山羊在悠然自得地吃著火棘樹的葉子。祖之堂歎口氣想,國營煤礦也老了啊,於是騎著車匆匆離開了煤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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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祖黑龍20歲時,從鄂王城工業技校畢業。技校三年,祖黑龍長得身壯如牛,身高175厘米,體重72公斤。而且很大程度繼承了祖之堂的基因,國字臉,絡腮胡,眼睛略微低凹,額頭、眼睛和臉形,很像《上海灘》劇中丁力的扮演者呂良偉,所以,從他15歲開始,同學們都叫他丁力。他從初中到技校,一直是學校女生喜歡的白馬王子。在技校裏,他先後與三名女生租房同居過,囫圇吞棗地愛戀著。
與第三個女朋友結束戀愛關係,是這年夏天。星期天的一個早上,他送大姐祖雪的女兒胡亭去藝校學跳舞,進練功房時,他碰上藝校女生邊壁玉,邊壁玉芳齡18歲,是藝校二年級學生,一個標準的美人兒,身高167厘米,如同《紅樓夢》美女妙玉一樣: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祖黑龍發現她時,低凹的眼睛緊緊盯著她婀娜的身子,一動也不動。邊壁玉看見帥氣的祖黑龍,以為他是來練功的同學,落落大方地向他打招呼道,嗨,你好。祖黑龍咧著衝她笑了笑。誰知邊壁玉嘻嘻笑道,你這麼胖,還跳舞?祖黑龍說,我不胖呀。邊壁玉說,對於跳舞的人來說,是胖的,知道嗎?這時,12歲的胡亭跑過來說,玉姐姐,他是我舅舅,送我來學跳舞的。邊壁玉聞言,吐了下舌頭,轉身走了。祖黑龍本想追過去,向她說一聲對不起,被胡亭拉住說,舅舅,你快走吧。祖黑龍低下頭問,亭亭,她叫什麼名字?胡亭應道,不知道。祖黑龍說,你幫我問一問玉姐姐的名字,我請你吃燒烤,好嗎?胡亭說,好啊好啊,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