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市居民(2 / 3)

當天晚上,祖黑龍打聽到邊壁玉的名字。她爸媽都是鄂王城水泥廠的工人。

一天,祖黑龍在學校門口蹲點守候時,他發現邊壁玉下穿桃紅色的褲子,上穿白色長袖襯衣,脖子上纏繞一條桃紅色的絲巾,從藝校大門口走出,他走過去說,嗨,你好。邊壁玉抬頭看見祖黑龍,輕聲問,你是胡亭的舅舅?祖黑龍說,是的,我想請你吃飯。邊壁玉問,為什麼?祖黑龍說,你是胡亭的老師嘛。邊壁玉說,我們學校暑假招了很多社會上小孩練舞,是我的老師在教,與我沒有關係。她說這話時,祖黑龍發現她上身穿的不是一般的襯衫,而是一件印有類似朵朵桃花的休閑衫,前麵沒有扣子,袖子口是束邊的,桃子領口很低,鑲有蕾絲邊,雪白的胸口處,能隱隱約約看見胸脯凸兀的一部分。

祖黑龍咬了咬嘴唇說,我叫丁力,以後教我跳舞行嗎?邊壁玉嘻嘻地笑道,你倒蠻會惑人(騙人)的,你不是叫祖黑龍嗎?祖黑龍張大嘴巴問,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邊壁玉嗬嗬笑道,你以後惑人要打好草稿,那天你的外孫女問我叫什麼名字時,她就告訴我你叫祖黑龍。祖黑龍訕訕地說,因為同學們說我長得像《上海灘》的丁力,便叫我丁力了,這是我的外號嘛。邊壁玉咯咯笑道,有意思,可惜你學曆太低了,隻讀了技校,你應該上電影學院的,說不定以後可以演第二個丁力呢。祖黑龍說,我也是這麼想的。邊壁玉哈哈笑道,看你傻得可愛,行,本姑娘答應你!她說完,閉起左眼,向祖黑龍扮了一個鬼臉。

從這天開始,祖黑龍憑借丁力式的麵孔,給人一種曆練老成的感覺,贏得了邊壁玉的好感。

邊壁玉是一個美人胚子,可十分愛打扮,喜歡穿最時髦的衣服。整個夏天,祖黑龍從大姐、二姐那裏先後要來一千塊零用錢,都給她買了衣服。

這期間,祖黑龍到處找工作,處處碰壁。最後,二姐夫祝軍通過在派出所當副所長的表哥關係,讓他進派出所當上治安聯防隊員,協助民警治安管理,每月工資400塊。

一次,祖黑龍在值班的時候,接到群眾報警,說轄區一個居民樓有人賭博。他與一位民警隨即趕到現場,發現事發現場有多名群眾押寶賭博,查獲現金達數萬元。然而,當中的一位鷹鼻男人認識一起出警的民警,他當即把他拉進一間臥室說情。沒一會,他走出來,對祖黑龍說,你是力哥吧?我給你解釋一下,今天是我們生意場上的幾個朋友聚會,純是好玩哪。祖黑龍沒有表態。他又說,我和你的搭檔是好朋友,剛才我給他解釋清楚了,請你多關照。祖黑龍瞅一眼與他一起出警的民警,發現他若無其事地與另一位胖子聊天。鷹鼻男子說,我叫黃福壽,力哥,我和你說一件事哪。他說著把他拉到另一間臥室,掏出一千元現金塞進祖黑龍的褲子口袋裏說,力哥,今天辛苦了,一點小意思。祖黑龍從沒有拿過這樣的錢,連忙掏出錢說,這錢不能收。黃福壽說,你不收也得收,下次你想來玩牌,給我打一個電話,玩一次贏千把塊的煙酒錢沒有問題,我不惑你哪。祖黑龍說,我不打麻將。黃福壽把錢再次塞進祖黑龍的口袋裏,說,押寶與麻將不一樣,這是我名片,你拿好,有空給我打電話哪。

祖黑龍看見名片上赫然印著:鄂王城南方工貿公司總經理黃福壽。他於是記得了這位說話喜歡帶著“哪”字的男人。

他把名片帶回家,讓祖之堂看到了,祖之堂誇獎道,嗯,對頭,黑龍你是要多結識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哇。祖之堂說這話時,渾濁的眼睛放射出一種光芒。

9

祖之堂原因為住在馬前廟居委會52棟,一直到老,沒想到半路上殺出一個程咬金。

1998年7月,陸青山煤礦決定開發房地產,把馬前廟的紅磚房拆除重建,全部建成6層樓高的磚混結構的樓房,平均每戶住房使用麵積由35平方米,增加到80平方米。每戶都有寬敞的廚房和衛生間。

具體實施辦法為,以前參加了房改的住房戶,按原來的使用麵積還建,超過部分,按內部優惠價購買,平均每平方米隻要1100元,比市場上優惠了300多元。

祖之堂經過悉心計算,如果購買60平方米房子的話,除去還建的30平方米,必須要購買30平方米,那得需要33000元,而手裏存款有7000元錢,自己每月的退休金隻有500塊,一年不吃不喝隻有6000元呀,遠遠不夠呢。

一天下午,他騎著單車來到礦上,走進礦長田河的辦公室。礦長正在辦公室看報紙,他抬頭發現祖之堂,連忙站起來說,哎呀,大胡子,你有空過來看我呀?祖之堂說,我看你有鬼用,我今天來,是想了解一下建房的事。田河嗬嗬笑道,建房是好事情,是為老百姓謀福利的好事情呀,職工們都同意呢。祖之堂坐到他的沙發上說,實不瞞你,你要我多買一個平方,就是要我的老命,放我的血哇。田河拍拍禿頂,說,大胡子,你這樣的話我腦子裏裝了一籮筐了,每位職工都是那樣叫苦,最後拿錢的時候,比誰都快,嗬嗬。祖之堂說,你算一算我的經濟賬呀,從買自理糧戶口,到房改,再到現在拆遷,我冇來得及喘氣哇。田河嗬嗬笑道,你說此話不假,但是你的女兒和兒子都工作了嘛,今非昔比。祖之堂幹咳幾聲說,我的女兒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咯,我的兒子那一點工資不夠他女朋友開銷呢!田河給他沏了一杯茶說,其實,我對你的二姑娘印象很好,這個孩子聰明能幹。她現在怎麼樣?祖之堂說,別提了,她去年買斷工齡,承包了一個櫃台,老虧本。田河問,她是66年的吧?比我小24歲,整整小兩輪。祖之堂一邊點頭,一邊哢哢哢地咳嗽不停。田河見狀,問,大胡子,幾天不見,怎麼患上咳嗽病?祖之堂緩過氣道,年老了有矽肺有哮喘,死不了哇。田河說,大胡子你喝口水,有空你去看看醫生嘛。祖之堂擺擺手。田河說,你回家給你二姑娘捎句口信,我們新成立的房地產公司辦公室需要一位女職員,如果她願來工作,叫她過來上班,減輕家庭負擔嘛。

送祖之堂出辦公室的時候,田河說,大胡子,我建議你買大一點的房子,如今全國人都在買房子,價格一定會一個勁兒往上衝,趁黨的政策好,趕緊撒網嘛。

回到家裏,祖之堂吃完晚飯,悠閑自在地唱著楚劇的應山調,走下樓。他來到樓下的公用電話亭,撥通二姑娘家的電話,二女兒接了電話問,爸,你有事嗎?祖之堂說,沒有大的事情,問問你工作的事。二姑娘歎氣道,不好做,準備改行。祖之堂問,你還記得轉自理糧戶口,煤礦的田礦長幫你改小年齡的事嗎?二姑娘答道,當然記得。祖之堂幹咳兩聲說,他現在還記得你呢,說你生意不好做,就去他們新成立的房地產公司上班。二姑娘急忙問,是真的嗎?祖之堂說,我和他都是老同事,哪會說假話?二姑娘說,那好,我明天打電話問問。

與二姑娘通完話,祖之堂走到大楓香樹邊,發現煤礦的幾個熟人都坐在樹旁的石凳上議論房子拆建的事,對門的任大紅說,這次房子拆建對於有錢的人來說,求之不得,是好事。憨鳥哈哈笑道,我巴不得早點拆,狗兒的,我希望把房子做成別墅呢。長子插話道,你狗兒的,說話不怕嗆人,老子哪裏有錢買房子?另外幾位煤礦工人見狀附和道,是啊是啊,就是這點錢,基本上維持溫飽,哪裏有錢再買房呢。祖之堂接過話,你們說,房子拆建,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任大紅應道,怎麼說是一件好事情,要不,等以後房子漲了,我們更加幹瞪眼。長子說,說不定我們回到以前呢,買了房子又交回給國家,我們掉得大。一個工人說,我分析這樣搞下去,工人們隻有死路一條,所以國家會改變政策的,取消房改。任大紅說,取消房改不可能,國家領導人都是經過綜合考慮的。憨鳥眯著小眼睛說,嗬嗬,嗬嗬,我們趕緊去多掙點錢咯,再沒有別的辦法啦。然後轉過臉,對祖之堂說,大胡子,你說對不對?祖之堂點點頭道,老子不談這個鳥事。憨鳥說,對頭,老子們不說這鳥事,我們唱楚劇,咿呀嘿,呀嗬嘿,咿呀嗬嘿……幾個人見狀,哈哈地大笑不止。

10

音響在播放一首剛剛流入鄂王城的歌曲《枕著你的名字入眠》,這是一首舒緩纏綿的音樂。邊壁玉伴隨音樂,翩翩起舞,她的曼妙姿態吸引了幾十雙眼睛。但隨著音樂達到高潮,邊壁玉脫掉了上衣,上穿一件鑲有珍珠寶石的精致內衣,高聳的酥胸若隱若現。她跳得很投入,好像這個世界隻有她一人存在,她的手指輕巧,她的微笑自如,她的腰身隨意。她好像沫浴於陽光中,也仿佛在大海裏遨遊。

祖黑龍坐在酒吧一個小角落裏,小口小口地喝著啤酒,他不相信她居然來到這種場所跳舞。

一首曲子終結,他看到一位留著平頭、穿著短袖的中年男人站起來,帶頭鼓掌。她走出舞池,來到那個男人的身邊,向他致意,那個男人非常得意地把臉湊過去,在她白晰的臉蛋上親了一下。祖黑龍看見他脖子上掛著一條手指粗的金項鏈,相當炫目。他得意地舉起右手,用漢腔大聲說,我出資一千塊,請大美人跳一曲《康定情歌》!他的話音剛落,酒吧裏的看客一邊大聲吆喝,一邊使勁鼓掌。甚至有人喊道,把衣服脫光噻!

跳《康定情歌》時,邊壁玉開始傾情出演,但她與其他舞女不一樣,沒有解掉白色長裙,

依然風情萬種跳完了一個完美的舞蹈。

這時,祖黑龍的BB機響了,他從腰間取下BB機一看,不知道是誰呼他的,他走出酒吧,找到一家公用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黃福壽,他說,力哥,你在哪裏?過來押寶哪,我在老地方。祖黑龍說,黃總,今天老子心情不好。黃福壽說,心情不好正好過來贏點錢哪。祖黑龍說,不能害人。黃福壽哈哈笑道,人不害人身不貴,火不燒山地不肥哪。祖黑龍說,那好,看看我的女朋友是否願意過來。黃福壽應道,好哪,我正想瞅瞅你的明星女朋友!

祖黑龍回到酒吧,發現邊壁玉表演已經結束,換上另外兩個三點式的少女上台。祖黑龍於是守在門口,沒有一會,邊壁玉上穿真絲吊帶衫,下穿紫色緊身長褲,腰上係著一塊銀光閃閃的腰帶,噔噔噔地走出酒吧。走到他的跟前,她一怔,問,阿力,你跑這兒來幹嗎?祖黑龍說,有朋友說你來這裏演出,我過來看看。邊壁玉說,我這是工作,我對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們需要掙錢,我不想住在馬前廟的紅磚房。祖黑龍說,但不能來這種場所演出呀。邊壁玉說,油多不香,蜜多不甜,我不想與你廢話,還有老板在等我呢,拜拜。她說完,走向酒吧門口的一輛小轎車,彎腰鑽進了車肚裏。小車隨即嗡地一聲,消失在夜色中。

他媽的。祖黑龍憤怒地罵道。隨後,他打的來到黃福壽住的賓館。

房間裏有六、七個人在押寶,其中還有兩位婦女,另有兩名小姐在為他們提供茶水服務,看到祖黑龍,黃福壽問,阿力,你的美女老婆沒帶來哪?祖黑龍說,他媽的,氣死老子了。黃福壽說,我說過,娶妻娶德,選妾選色哪,你又不聽老哥的話,這些鳥事不談了,來來,我們押寶哪!祖黑龍說,我今晚想賭個痛快。一位賭徒說,對呀,單位要我們去防汛值班,老子懶得去。黃福壽說,防個雞巴汛,老子不相信長江就能把鄂王城淹沒哪。一名婦女說,電視台都播了新聞,簰洲灣決堤了,死了蠻多人呢。黃福壽說,那是他們不走火,與老子們不相幹。

這晚祖黑龍運氣不好,不到半個小時,就輸了幾千塊,黃福壽摸著鷹鼻說,嗬嗬,力哥,你大膽押哪,沒有錢,老子給你放碼,以後不論什麼時候還錢都可以!

11

真是老天爺給陸青山煤礦幫了大忙。在1998年8月19日,鄂王城長江水位漲到26.39米,創幾十年來最高水位。這是其次,關鍵是那天鄂王城的內澇為建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很多居民區一樓全部被水淹沒,大街上的洪水有一米多深,駐鄂王城的舟橋旅的快艇,在大街上的水麵上猋來猋去。

馬前廟居委會部分樓房的一樓也被水淹沒。陸青山煤礦的家屬樓,雖然隻淹了幾棟,但是有一棟房子因洪水原因成了危房,房子裂開一條小縫。這正好給拆建紅磚房提供了科學依據和正當理由。

防汛還沒有完全結束,市政府辦公會已經原則同意了陸青山煤礦拆建馬前廟的老式房子和部分危房,政府免收一切應征收的費用。

9月中旬,拆建之事大盤已定。這時陸青山煤礦已改製成股份製公司,正式成立房地產開發公司,打算開發馬前廟的紅磚房,來淘第一筐金。他們不用花一分錢,收購土地,就可以實現雙贏。

祖之堂得知這個確切消息後,和祝小妹商量,要換多大的房子呢?祝小妹說,以後那房子是黑龍的,你打他的BB機,叫他回來商量嘛。祖之堂覺得言之有理,他屁巔屁巔地跑下樓,用公用電話打了祖黑龍的BB機。他等了好半天,才等到祖黑龍的回話,他問,是哪個?祖之堂說,是黑龍嗎?你晚上一定要回家,商量拆房子的事。祖黑龍問,拆什麼房子?祖黑龍說,煤礦要拆我們的房子。祖黑龍說,哪個準他拆遷?我不同意。他媽的除非一個平方換兩個平方!

祖之堂沒想到祖黑龍這麼強,一時語塞。他想解釋一句,祖黑龍啪地掛了電話。祖之堂不得不悻悻地回了家。祝小妹看見他,急忙問,黑龍怎麼說?祖之堂說,狗兒的,比老子還狠,他不同意拆遷。祝小妹聞言,睜大圓圓的眼睛。

到了深夜一點多鍾,祖黑龍才挽著邊壁玉從外頭回家。祖之堂連忙爬起床,低聲問,你們吃了嗎?我給你們下一碗涼粉好嗎?他看見兒子和邊壁玉沒有回話,又補充道,與老石湘西涼粉一個樣。邊壁玉說,伯伯,我們剛在外宵夜回來的,不用麻煩。祖之堂說,小邊你來得正好,有一件事要與你們一起商量的。邊壁玉問,有什麼事?祖之堂說,關於房子拆建的大事,我想問一問你們想要換多大的房子。邊壁玉沒有回答他的話,她努著嘴道,這屋子怎麼又冒出股怪味?阿力,你幫我在房間裏撒點香水,再把空氣清新劑打開!然後對祖之堂說,伯伯,房子當然越大越好,隻要你有錢。祖之堂說,我想要一套使用麵積60平方米的房子,比現在的房子要大一半。他說這話的時候,望一眼黑龍,發現他正瞪著眼睛。祖之堂說,這裏是老房危房了,政府要求拆遷的哇。

祖黑龍不冷不熱地說,煤礦窮瘋了,想著心事賺我們的錢,老子不同意拆,看他麼辦?邊璧玉哼了一聲,說,你真以為你就是丁力?能在上海灘混得開?祖黑龍聽見邊壁玉這樣挖苦自己,咧著嘴笑。邊壁玉說,你想要多大的房子我不管,反正我以後不會住在這裏。祖之堂說,那我們就要60個平方的吧。祖黑龍反問道,不能要大一點的房子嗎?祖之堂幹咳兩聲道,板裏沒土打不起牆,那你存了多少錢呢?祖黑龍聞言,像一隻被霜打的茄子,蔫不唧兒的。

12

馬前廟居委會旁邊有菜農的土地,陸青山煤礦通過政府部門的協商,打著改造危房的旗號,用紅磚房的土地麵積調換菜農的土地來開發房地產。10月1日,陸青山煤礦馬前廟家屬拆遷工程正式奠基。

剪彩儀式上,來了很多政府部門的官員。

那日天氣晴好,難得的刺眼的太陽從陰霾的烏雲裏鑽出來。鄂王城經曆了一場百年難遇的洪澇災害,熬過了無數個風雨晦暝的日子,人們對太陽的熱愛已經空前絕後。船廠的失業工人站在自己的陽台裏罵道,狗兒的,終於見到了一次太陽!陸青山煤礦的紅磚房的居民,沒有陽台可站,他們望見太陽出世,老太婆連忙叫老伴,大媽急忙叫閨女,把家裏的棉衣棉被統統抱到室外去曬,曬掉全部晦氣。祝小妹當然不會放過這樣曬東西的好天氣,她首先跑到樓下,搶先在一處空曠的地麵,用尼龍繩拴住兩棵樟樹,發現還有一個位置很好曬被子,然後用尖嗓子在樓下大喊,大胡子,大胡子,再拿一根繩子來!祖之堂聽了,找出一根麻繩,出門時,又轉過身,把床上蓋的毯子也抱下樓。走到樓下,祝小妹看了埋怨道,大胡子你做的是甚麼事?沒叫你抱毯子,你把毯子也抱下來。祖之堂說,正好曬一下嘛。祝小妹,隻曬棉絮,毯子還要洗的。

祖之堂和祝小妹曬好被子,發現樓下已經曬了幾十床花花綠綠的棉織物,遠遠一望,好像開了織布廠。正在這時,陸青山煤礦的田河陪同市政府部門的官員走過來,他老遠看見祖之堂,喊道,大胡子,你在忙什麼?問過之後,已經伸出了右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沒有鬆開。他看見他身邊站著一排官員。田河對身旁的一名高個官員說,左秘書長,這是我礦的老勞模,姓祖,祖國的祖,外號叫大胡子。左秘書長伸出右手,握住他空著的左手說,老勞模呀,不簡單,曾經為國家做出過貢獻嘛。田河說,我們的祖師傅,就是強烈要求煤礦家屬樓早日拆遷的代表之一,秘書長你看,居民現在曬衣服都沒有地方,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居民區開了染坊,所以我們拆遷,確實是為民辦實事嘛。

田河講的冠冕堂皇的話,祖之堂比較反感,他壓根兒就不想拆房子,也從來沒有表示讚成過,強烈之詞純是他捏造的。然而想到自己是一位勞模,一名老黨員,他不得不堆起笑臉說,是啊,這房子不拆的話就沒法住了,還是我們中國好,領導幹部處處想著我們老百姓呢。田河聽他這麼一說,非常開心,他嗬嗬笑道,我們實施的是民心工程啊,這裏很多房子都開裂漏水,家屬苦不堪言。說罷又向祖之堂介紹道,大胡子,這是市政府的左秘書長,今天專門抽空來出席煤礦家屬樓拆遷奠基儀式的,祖師傅,你放心,我們一定會讓你們住上滿意的房子。左秘書長點點說,對啊,群眾利益無小事,我們是要處處為老百姓著想。他說完,身邊的官員一齊點頭說,這房子不改造,怎麼住人啊?

祖之堂聽到大家的議論,便是啊是啊地一個勁兒附和著。

他們一離開,祖之堂罵了兩句狗兒的,老子呸!這不比油氈工棚強嗎?

祖之堂發完牢騷,看見一群居民朝菜農那邊湧去。憨鳥在裏頭最顯眼,他穿著一件印有劉德華頭像的T恤衫,像一個老頑童。他眯著細眼兒吆喝道,走啊走啊,看我們新房子開工咯。

祖之堂本不想過去看,但沒一會兒,聽到鑼鼓聲傳來,便身不由己地走過去,當他邁著小步走到靠近居委會東頭的菜地,發現那裏彩旗飄搖,鑼鼓喧天,一群居委會的婦女組成的威風鑼鼓隊,正在現場表演著威風鑼鼓,周圍站滿了戴著安全帽的民工。

過了一袋煙工夫,馬前廟居委會的居民都被吸引到這裏。胸前戴著一朵紅花的田河看見來了這麼多人,非常高興,碰到煤礦的熟人,握手問候。

上午九點,奠基儀式開始。田河致辭後,政府部門的領導講話,最後是左秘書長發言。他說,剛才,我來到馬前廟居委會,遇上煤礦的一位老勞模,因為他家沒有陽台,他來到馬路邊曬被子,我們交談時,他向我強烈要求,他盼望馬前廟的紅磚房早日拆遷。他說,現在居民富裕了,這樣的房子沒法住,與時代發展要求根本不相適應。他的話,讓我消除了心中的顧慮,覺得這樣的拆遷工程是順應民心,為民著想,所以我們市政府會全力支持陸青山煤礦的這個安居工程!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下麵就有人在議論左秘書長的話。祖之堂聽見長子罵道,這個勞模是哪個狗兒?老子曉得了要操他的祖宗八代!祖之堂聞言,連忙縮回了脖子,如同落光了葉子的老楓樹。

這天,祖之堂的二女兒開始在陸青山煤礦的房地產公司正式上班。

13

1999年4月上旬,陸青山煤礦承建的房子全部竣工。新做的房子雖然不是鋁合金窗戶,但是每一套房子都有兩個陽台,大的衛生間能放進洗衣機,廚房可以擺個小櫥櫃。這裏的房子與紅磚房相比,更加寬敞明亮,更具誘惑力。馬前廟居委會的人,沒事的時候,就來到新做的房子,察看各種不同的房型,人人稱讚道,嘖嘖,這樣的房子確實不錯呢。

陸青山煤礦把建好的樓房沒有馬上分到各拆遷戶手裏,專門擺在那裏,供居民欣賞。一些不願拆遷的居民看了新房,心裏急得發慌,生怕好房子讓別人先搶占了,於是,紛紛東拚西借籌房款。

祖之堂的紅磚房經過重新測量,室內建築麵積有47平方米,他選了一套建築麵積83平方米的房子,多換了36平方米,得付款39600元。差不多4萬塊,對於祖之堂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自己的500塊退休工資,要想買房真的很難。

一天早上,他來到老石湘西涼粉店過早,吃了一碗肥腸粉條,老石看見他,樂嗬嗬地走過來說,祖師傅,你定了多大的房子?祖之堂說,我總共7000塊錢,隻要了83平方米的房子。老石用湘西腔應道,你的伢兒有本事,叫他們幫你湊足錢啦。祖之堂說,湊個鬼,第一次房改,我都向女兒要了錢,現又買房子,真要我的老命。老石嗬嗬笑道,你的二姑娘在煤礦房地產公司上班,讓她給你想主意。

老石的話讓祖之堂緊鎖的眉頭隨即舒展,他幹咳兩聲,一拍大腿,心想,對呀,就讓二姑娘想辦法。他離開涼粉店,走到公用電話亭,撥通二姑娘的辦公室電話,沒有人接,過了一會,他再打,二姑娘接了電話,祖之堂歎息道,二丫頭,老子真的老了,房子怎麼辦呢?二姑娘說,不行的話,隻有借一點錢啊。祖之堂哢哢地咳嗽道,一家有事四鄰不安,想著這些事,我心裏就多了一個坨子(煩惱)。二姑娘說,爸你注意身體咯,沒有錢,我和大姐幫你想辦法嘛。祖之堂說,你姐下了崗,你姐夫在外打工,日子也難呐。二姑娘說,萬一不行的話,我找田礦長借呀。祖之堂說,我冇上班了,他哪裏肯借我呀。她應道,有我出麵嘛,俗話說不看僧麵看佛麵呢。二姑娘的一番話,說得祖之堂眼眨眉毛動,他揉了揉絡腮胡子,說,那你試試吧,不過,我擔心沒有能力還哇。二姑娘說,要黑龍還,他不是老吹牛嗎?

二女兒辦事相當利索,第二天,她從田河那裏借了兩萬塊,她和黑龍分別湊了幾千塊,加上祖之堂自己存的7000塊,終於把房錢湊足。

1999年5月中旬,祖之堂從二姑娘的手裏拿到了新房的鑰匙。新房是二姑娘選的,三室一廳,是靠湖邊頂頭的6樓,站在客廳,前麵鄂王湖盡收眼底,站在陽台上,後麵的山上蒼鬆翠柏一覽無餘。祖黑龍和女朋友邊壁玉看了非常滿意。但是,祖之堂和祝小妹是沒有心情欣賞這樣的風景,他們沒有發現兩頭的風景是一種美,反而覺得爬到六樓很累人。那天,二姑娘陪著他們去看房,祖黑龍和祝小妹嘟囔道,房子寬敞當陽,就是太高了,爬不動。二姑娘聽了說,爸,媽,你們不曉得,幾多人想要這裏房,沒有關係,要不到,你們還挑肥揀瘦呢。說得兩位老人不得不點頭稱是。

與二姑娘看完房子的晚上,二女婿祝軍來到家裏。鄂王城商場雖然改製了,但祝軍還在辦公室上班。他拎著兩瓶五糧液,祖之堂看見他帶來這麼貴的酒,說,祝軍,買這好的酒做麼事呢?祝軍說,爸,這是商場分的,不要錢的。祝小妹收好酒問,怎麼你一人來呀?二姑娘呢?祝軍說,我還冇看見她回家呢,我以為在這裏。祖之堂說,晚上冇過來。祝軍說,最近我發現她很有問題,有時候夜不歸宿。祝小妹問,你們兩口子是不是吵嘴了?祝軍搖搖頭說,她孩子也不管。祝小妹說,是不是工作太忙呢?祝軍又搖搖頭說,搞不清楚,她回家不願和我多說話。祝軍說完,起身告辭。

祖之堂送祝軍出門後,哢哢哢地又咳起來。祝小妹見了說,老頭子,明兒去醫院看看你的病。祖之堂說,看麼事?一個哮喘病怕什麼?不信,我給你唱楚劇《打金枝》。祝小妹說,你還能唱得出嗎?祖之堂說,能呀,你聽我唱,紫金爐內煙飄渺,龍行虎步踏瓊瑤……剛唱了兩句,他又咳嗽起來。他擺擺頭,唉,人真的老了哇。

14

新做的房子沒有錢裝修,祖之堂管不了那麼多。他在5月18日上午就搬進了新房。這一天,有很多居民都遷入新居。以前人們喬遷之喜,都要看日子,現在逢8就是好日子。然而這年“五一”,鄂王城仿效北京、武漢等大城市,實行禁鞭,所以沒有一家放鞭,顯得很冷清。

這天吃完中飯,祖之堂刮淨胡子,換上一件新襯衫,走到楓香樹下,看見一個瞎子在樹下算命,大家都坐在旁邊看熱鬧。瞎子這時正好給費傑德算命。費傑德退休回家後,前不久中了風,走路靠拐杖。祖之堂走到跟前,發現費傑德在老伴的攙扶下,瞪著兩粒癡呆的眼球,瞅著瞎子。瞎子一邊掐著手指,一邊說費傑德小時候多災多難、中年和風細雨,還有貴人相助,55歲以後命裏有幾道坎,過了60關,過不了65歲關,說得他老伴不停抹淚。待他算完,祖之堂發現瞎子算命好像格外神,他坐到瞎子身邊,問,算命師傅,我家今天搬家,你幫我算一算,這個日子怎麼樣?算命先生操著娘娘腔道,要得呀,我可以幫你算一下,報上你的生辰八字。祖之堂便說出自己的八字。瞎子掐著指頭一算道,說,喲,今天這個日子,不適合你搬家。祖之堂問,那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呢?瞎子說,今天給你算的,不收你的錢,反正今天對你來說,非吉日。祖之堂說,算得準,錢會照給的。瞎子說,你的八字與今天日子相克,輕則諸事不順,重則傷財傷身。旁邊的人問,那有什麼辦法化解呢?瞎子說,有啊,我可以做一道符,掛在大門上,就可避邪。有認識祖之堂的人便說,大胡子,讓他做一道符咯。祖之堂不大相信算命的,況且這次看起來,就像江湖騙子一樣,不可信,他於是咧嘴笑道,算一個命,得一場病,問一次仙(神婆),發一場癲哇,不要信的。算命瞎子聞言,嗬嗬笑道,那我不收你的錢。

祖之堂回到家後,本不想把算命的話對祝小妹說,可想到祝小妹非常迷信,過了一會,把算命先生的話告訴了祝小妹,祝小妹聽罷急得瞪大眼睛,她埋怨道,大胡子,你沒事算麼事命呢,既然算了,就要請算命先生做一道符呀。她說完,直奔樓下。一頓飯工夫,她高興地回到家裏,對祖之堂說,那個瞎子是一個神,我求他做了一道符,花了50塊錢,以後萬事大吉了。祖之堂心痛地說,我是黨員,不相信封建迷信,江湖騙子嘛,你怎麼花50塊錢呀……咳咳,你真是要我的命……這是我們一個星期的夥食費呢!祝小妹說,我怕你死在我前頭,讓我一個人受苦呢。祖之堂聽了堆起笑臉說,你冇看到我們的日子越來越好嗎?他說完,唱道,“咿呀嘿,呀嗬嘿,沿著大道奔前方呀,咿呀嗬嘿……”然後問,這是楚劇什麼調?祝小妹應道,老不正經的。

他們正說著,兒子黑龍帶著邊壁玉回了家,邊壁玉在三個房間察看一遍,對黑龍說,以後裝修的時候,把這些冇得用的東西統統丟掉。祖黑龍微凹的眼睛瞅一眼祖之堂和祝小妹,答道,到時候再說嘛。隨後,他對祖之堂說,爸,我在鄂王城南方工貿總公司做兼職。祖之堂說,在派出所做得好好的,做麼事兼職呢?邊壁玉說,是他們總經理黃福壽聘請的,不影響派出所的工作。邊壁玉講這話時,包裏的大哥大響了,她拿出大哥大說,黃總,找我有事嗎……晚上跳舞……行啊,出場費不變。祖之堂看見邊壁玉用上了大哥大,渾濁的眼睛放出一絲光亮,他喃喃地說,還是黨的政策好啊,老百姓用上大哥大了。邊壁玉聽了撲哧笑道,人家上海、深圳那邊人人有了手機,隻有咱們這裏是窮人,用不起。她說這話,用不屑的眼光瞅著祖之堂說,所以說,你兒子不兼職,別說手機,連數字BB機都買不起。

邊壁玉說這話時,祖黑龍的雙眼露出憤懣的目光,像當年丁力在上海灘準備殺人一樣。

15

鄂王城街上的小車越來越多,望眼望去,就像螞蟻搬家一樣,上上下下忙個不停。祖之堂不明白,為什麼街上的小車越來越多,而馬前廟的居民卻這麼窮?有一天,他去逛街,專門坐到一座立交橋上,一邊吸煙,一邊數車,他發現一分鍾之內有60多輛小車來回穿梭。他感歎道,狗兒的,真是黨的政策好,在這個小城市,有這麼多人富了起來。

在祖之堂的感歎中,日子如同流水一樣,嘩嘩嘩地流走了三、四年。在這幾年裏,他的老伴祝小妹為了還債,有空的時候,她和煤礦幾個婦女,背著一個蛇皮袋,走街竄巷揀破爛,從破銅爛鐵到一次性的塑料杯子,她用火鉗統統把它們夾進袋裏。她為了不讓兒子祖黑龍知道她從事揀破爛的職業,她一般都是大清早出去,到開發區的富人住的地方去揀,下午就把揀來的破爛送到廢品站,然後回家。

有一次,祝小妹來到開發區的富人區,走到稅務局的家屬院,她準備避開保安溜進院內,沒有想到角落裏還有一個年輕的保安,他衝過來抓起她的頭發吼道,你找死呀,誰讓你進來的?祝小妹急忙請求道,孩子你輕一點,我都60多歲的老太婆了。保安說,他媽的,誰是你的孩子?說完,啪地一聲,手中的警棍落到她的背上。你給老子跪下!他吼道。祝小妹說,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大的火氣呢,我冇犯法,我隻想來揀破爛。保安說,誰曉得你是來揀破爛還是偷東西?給老子跪下!這時,另一個保安走過來吼道,叫你跪你就跪嘛,免得挨警棍。祝小妹不得不跪下。保安問,你這是第幾次來小區了?祝小妹答道,頭一回。保安左瞧瞧右瞧瞧,又問,以後還來不來?祝小妹說,再也不敢來。